腊八粥在宋代汴京的创制及后代的变异

摘 要?演宋以前民间腊八节日食品中无任何粥类。随着佛教的世俗化以及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佛教的粥和民间的腊八在宋代完成了契合。具体到空间的发祥地,就是东京开封。历史上记载腊八粥的最早文献,公认的就是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出自寺院的是七宝五味粥,出自民间的是果子杂料粥。在后代腊八粥的流传中,一个突出现象是各地一致认定源自宋代及汴京。从清朝末期开始,逐渐被改造成当代各地不分季节普遍食用的八宝粥,完全摆脱了佛教的色彩。腊八粥使粥由果腹变成了享受,由单纯的物质现象升华到了复杂的精神现象,由粥食升华到粥文化。一碗粥的经济史,凝聚了一个朝代首都的某种精华,折射了饮食文明综合集萃、发扬扩散、简化变质的某种模式。
关键词?演腊八粥,汴京,宋代,八宝粥
中图分类号?演K24 ?眼文献标识码?演A ?眼文章编号?演0457-6241(2016)22-0016-08
“腊八、祭灶,年下来到。”这首流传千百年、至今仍在传唱的童谣,表明腊八作为一个重要的传统节日,是春节的前奏。不仅如此,其自身也饱含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具有独立性。在北宋以来很长的历史时期内,腊八节的一个基本内容和表现就是腊八粥。关于腊八粥的起源,民间有多种传说。其中之一是源于南宋初的开封朱仙镇:岳飞率部抗金于朱仙镇时,正值数九严冬,岳家军衣食不济、挨饿受冻,广大民众相继送粥,岳家军饱餐了一顿“千家粥”后,恢复了体力与信心,大胜而归,这天正是十二月初八。岳飞死后,出于对忠臣的怀念,人民每到腊月初八,便以杂粮豆果煮粥,终于成俗。①民间传说当然不是历史事实,但提示了宋代开封与腊八粥的关系。
那么,历史事实如何呢?腊八节起源于很早的先秦时期,与开封并无关联;粥的起源更早,相传黄帝始烹谷为粥,也与开封无关。这些源流早有学者研究论述,多成常识,不必在此赘述。至于二者合一的腊八粥,则与开封密不可分,学界虽多有涉及,但均属沿袭成说,或泛泛而谈,或点到为止,未见从学术角度展开研究论证。②本文试作探讨,以论证并阐述有关问题。
粥是中国最早的谷物熟食品,相传黄帝“始烹谷为粥”。③随后便成为最大众化的日常食品,因其综合性最强,包括了主食、副食和汤,蕴含了各种味道,营养丰富,而且烹制简单,便于食用。在长期的烹制、食用实践中不断改善发展,使粥的种类非常丰富。清人黄云鹄专作《粥谱》,以主要原料划分,列举谷类粥品54种,蔬类50种,蔬实类、■类、蓏类29种,木果类24种,植药类23种,卉药类18种,卉药类(?)26种,动物类13种,④共计237种,可谓洋洋大观。尤其是在饥荒年间,无论官方还是民间,救济灾民的常规手段就是施粥,更属救命之粥。
长期的食粥经验,使人们另外发现了食粥的高层次功能,即有养生作用。苏轼在一书帖中对食粥赞不绝口:
夜坐饥甚,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养胃。僧家五更食粥,良有以也。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尤不可说,尤不可说!①
指出粥有助于消化排泄,而且养胃,令人非常舒适。张耒也记载:北宋名宦张方平喜爱喝粥,“每晨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虚,谷气便作,所补不细,又极柔腻,与脏腑相得,最为饮食之良。妙齐和尚说山中僧,每将旦一粥,甚系利害,如或不食,则终日觉脏腑燥渴,盖能畅胃气,生津液也。今劝人每日食粥,以为养生之要,必大笑。大抵养性命,求安乐,亦无深远难知之事,正在寝食之间耳”。②认为既有补益,又能滋润肠胃口腔,是养生的重要方法。非但如此,粥还可以当药直接治病。西汉名医太仓公淳于氏意,在为齐王治“阳虚侯”病时就使用了粥:诊断“以为痹,根在右胁下,大如覆杯,令人喘,逆气不能食”,处方是“火齐粥”:“即以火齐粥且饮,六日气下;即令更服丸药,出入六日,病已。”③获得了良好的疗效。更有辅助疗效。东汉末年,医圣张仲景的“桂枝汤”验方,即特别交代“服已须臾,啜热稀粥一升余,以助药力”。④热稀粥可以促进药物及早被吸收并发挥治疗作用。明代高濂《遵生八笺》是我国古代养生学的主要文献之一,专列《粥糜类》38种,其中23种明确标出具有医疗或养生功能。⑤
相比民间而言,佛教对于粥的重视程度和依赖、推崇程度更强。主要标志有四点。
其一,佛祖因食粥得救而成道。相传释迦牟尼经六年苦行但仍无法悟道,有一天,因劳累饥饿过度而晕倒。幸亏一个牧羊女将携带的杂粮加上野果,临时用泉水熬煮成乳糜状的粥喂食,才恢复了体力,便在河里沐浴后坐在菩提树下沉思,终于在腊月初八悟道成佛。故而在佛教中,粥又称“药食”,具有医疗、救生以及神圣的色彩。
其二,佛祖总结食粥十大益处并向僧尼推荐。佛经记载:
佛在舍卫城,时难陀母作食,先饭比丘,后自食。复作釜饭,逼上饭汁自饮,觉身内风除,宿食顿消。由是多水少米合煎,复用胡椒、荜茇,调和奉佛。所以佛听比丘食粥,有十种利故:一、资益身躯,颜色丰盛:二、补益尪羸,增长气力;三、补养元气,寿算增益;四、清净柔软,食则安乐;五、滋润喉吻,论议无碍;六、调和通利,风气蠲除;七、温暖脾胃,宿食消化;八、气无碍滞,辞辨清扬;九、适充口腹,肌馁顿除;十、喉吻沾润,渴想随消。谓粥有如是利益,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其饶益行人是愿,表因。果报常乐表果。谓施主以十利之粥供养者,必当感证涅槃妙果,而获常乐我净四德也。⑥
与牧羊女之粥一样,此处似说明佛教之粥的创制始于偶然。佛祖随即既详细分析又高度概括了食粥的十大养生作用和修行功能。毕竟是宗教,擅长具体分析和理论归纳,与传统文化相比,对粥的认识更全面、深刻。
其三,有严格的粥法及制度。所谓:
粥法者,佛听食八种粥:酥粥、油粥、胡麻粥、乳粥、小豆粥、摩沙豆粥、麻子粥、清粥;啜时不作声。是名粥法。⑦
当时规定了八种粥可以食用,喝粥时不准有“呼噜”的不雅响声。至于粥的稀稠标准,佛祖也有明确的要求:
佛告邬波离,若粥新熟竖匙不倒,或指等钩画其迹不灭,食此粥时,名为足食。⑧
粥煮熟后竖着插入一调羹即勺子而不倒,或者在粥上划痕迹不随即消失,证明是稠浓之粥,食者可以吃饱。否则为薄粥,不可食用。佛经中见到的粥品很多,有油麻粳米豆粥、乳粥、砂糖酪饭根果乳粥、粳米乳粥、奶酪粥、酥粥、蜜粥、砂糖粥、乳糖粥、五谷粥、胡麻粥、油粥、小豆粥、摩沙豆粥、麻子粥、清粥、三辛粥、白粥等等。
其四,粥是寺院固定的主食之一。僧人一般每日二餐,即早粥晚饭。个别寺院有每日两粥一斋者,即夜间加顿夜粥。僧人自谦称“粥饭僧”,意思是只吃粥饭而不努力修行的僧人,与民间“白吃饭”之语相同。俗语“僧多粥少”,即表明粥是寺院的粮食象征与生存保证。这就使粥在寺院中有着特别的地位:如有专用炊具粥镬、粥篦、粥钵等,有专用场所粥堂,寺院的粮田则称粥田。显然,寺院的粥比民间更常规,更规范,一定程度上具有象征意义。
中国民间之粥与西天传来的佛教之粥,在寺院中自然融合。五代时江西豫章观音寺僧齐己,专作《粥疏》云:
粥名良药,佛所赞扬。义冠三檀,功标十利。更祈英哲,各遂愿心。既备清晨,永资白业。①
粥是佛祖赞赏的优良药食,既有布施之义,更有十大利益,不仅可供晨膳,还有利于善业。在唐末五代时期的敦煌寺院中,腊八期间制作名为“药食”的粥。
寺院在腊八节在饮食方面主要是煮药食,行事方面主要是祭亡人,如祭拜吴和尚。寺院的腊八药食材料主要是油、酥、面煮制而成,是半流质的粥状食物。……腊八煮的药食可能是用来供养佛祖的,不是给一般僧众或造食人吃的。可能当时敦煌寺院的经济条件有限,不足以造大量的食物供给寺院僧众,仅用于献贡佛祖。②
这些情况表明,最早的腊八之粥是纪念性、象征性的,只限于寺院,而且主要是供奉佛祖的,不但没有传播民间,即使僧人也未必能享用。就其渊源来看,腊八药食早已有之,敦煌寺院既不是最早,更不是唯一。另有研究认为:
唐代腊八日,寺院有“煮药食”的习俗。药食是用油和面和在一起,进行炒制而成。它应该是腊八粥的前身,唐代只限于寺院的僧人腊八食用……在唐代腊八节还只是佛教的节日。③
所谓“只限于寺院的僧人腊八食用”是推测,并无史料证明;至于说“在唐代腊八节还只是佛教的节日”不确切,唐代的腊八在佛教界并不成节,或者说并不叫腊八节;如前文所言,至少在南北朝时期民间就已经隆重欢度腊八节了,与佛教并无关系。而对每天都喝粥的僧人来说,腊八这天的粥并不稀奇,只是品种、名称不同而已。
首先,有必要追踪的一个问题是:宋以前的腊八,除了应农时制作饮食外,节日的专门食物是什么?
在宋代以前,节日时令食品中并无粥食,毕竟其过于普通寻常。即便是腊八节,依然如此。传统礼俗的渊薮无不源于先秦时期,腊祭也是。《祀记·郊特牲》载:“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即年终祭祀的蜡祭是将所有收获物品敬献于祖先和神灵,祈求丰收和吉祥。腊日是腊八节的雏形。虽说腊八粥是合八方食物共煮一锅,有合聚万物之意,是古代腊祭的遗意,但当时并无此举,是后人的附会。就其仪式祭品而言,远远多于各种谷物、果品制作的粥。及至汉代,史书中有了民间情况的记载:“腊者,岁终大祭,纵吏民宴饮。”④即当天祭祀后,百姓可以大吃大喝一场,但不详所吃具体为何物。腊日各代不统一,南北朝时期的南方地区,开始以“十二月八日为腊日。……村人并击细腰鼓、戴胡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沐浴转除罪障。……其日,并以豚酒祭灶神”。内容是沿袭先秦以来的风俗。⑤腊八主要活动是击鼓驱疫,民众的节日食品,自然是祭祀过后的猪肉和酒了,前言汉代的“纵吏民宴饮”当即如此,并无特别之处,其他所有节日均是这类酒肉。一直到唐代才见到专用食品:作为东都的“洛阳人家……腊日造脂花餤”,⑥所谓的餤,就是有馅的饼类,属于具有地方特色和时代特色的节令食品,惜生命力不强,并没有到流传后世。洛阳是距离开封最近的都市,唐代是距离北宋最近的朝代,腊八期间,并无任何粥类的影子。
佛教的粥和民间的腊八,长期以来各行其是,互不交叉。二者的契合是佛成道日,又称佛涅槃日、佛诞日、浴佛节等。但如此重大的日子由于历法的转换以及记载不同,各地时间却不统一:蒙古族、藏族地区以四月十五日为佛诞日,北方汉族在十二月初八,南方不少地区是四月初八。其中以腊八最普遍。随着佛教的世俗化以及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两者在宋代开封完成了契合。
首先应当肯定的是,腊八粥始于佛教。明代学者周祈指出:
腊日始于殷之清祀,汉以后以运墓为腊,无定日。腊八粥始于佛家,作五香粥灌佛。⑦
腊月初八的“药食”成为日常粥的添加剂,注入了神圣的内涵,走向民间。宋人称腊八粥又名“佛粥”,就是明证,如陆游有诗云:
腊月风和意已春。时因散策过吾邻。草烟漠漠柴门里。牛迹重重野水滨。多病所须唯药物。差科未动是闲人。今朝佛粥更相馈,更觉江村节物新。①
腊月八日乡民互相馈送的“佛粥”即腊八粥。
具体到空间的发祥地,就是东京开封。北宋末期的楚州山阳(今江苏淮安)人王洋,有诗记载云:
腊月八日梁宋俗,家家相传侑僧粥。栗桃枣柿杂甘香,蓤椇芝栭俱不录。金仙托言成道时,不认饕馋借称目。谁谓毗耶清净身,何有尘埃更须浴。今晨雪屋梳白头,南邻与馈如素求。②
由此可见三点:一、最早喝腊八粥的习俗始于梁(东京开封的古称)以及东邻宋(南京应天府的古称);二、当时其他地方也已流传此俗;三、腊八粥又有“侑僧粥”之称,与“佛粥”一起进一步明确来自佛教。
历史上记载腊八粥的最早文献,公认的就是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初八日,街巷中,有僧尼三五人作队念佛,以银铜沙罗或好盆器,坐一金铜或木佛像,浸以香水,杨枝洒浴,排门教化。诸大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也。③
史实表明,当天开封佛教寺院为纪念释迦牟尼成道日,举办了两项活动:一是浴佛会,二是向教徒分送腊八粥。这是寺院中佛教界内部的事务,仅此还只是少数人参与、分享。而在并非“门徒”的广大民间,也家家自己烹制腊八粥食用,这才成为民俗。这里有两种名目的腊八粥:出自寺院的是七宝五味粥,出自民间人家的是果子杂料粥。
所谓“七宝”,是佛教用语,但究竟是哪七种珍宝,佛经中说法不一,大概泛指金银珠宝之类。应用到粥,概称以各种佐料合成之物,未必一定是哪七种食料。“五味”一般指酸、甜、苦、辣、咸五种味道:《礼记·礼运》:“五味,六和,十二食,还相为质也。”郑玄注:“五味,酸、苦、辛、咸、甘也。”泛指各种美味:“五味使人口爽。”④佛教对五味另有一番解释,如以乳、酪、生酥、熟酥、醍醐五者比喻华严、阿含、方等、般若、法华涅槃五时之教等。不过这些理论阐述具体到粥里面并无多大意义,因为最广大的喝粥者理解的五味就是多滋多味。宋人吕希哲《岁时杂记》明确记载:
十二月八日,佛成道日。僧家以乳、蕈、胡桃、百合等造七宝粥,亦谓之咸粥,供佛及僧道、檀越。⑤
七宝五味粥中有奶、菌类、核桃仁、百合等,以咸、香为主味,而不是现代无味的白粥和甜味的八宝粥。与唐代敦煌寺院中仅用腊八药食供奉佛祖的最大区别是,宋代开封的各大寺院大量熬制八宝粥分送门徒,将其佛教意义广泛传播,说明其实力雄厚,以及更关注与信徒的关系。
至于民间的果子杂料粥,显然是没有系统和正规名目的另一类型。其食料分两种,一种是果品如枣类的干果,一种是五谷杂粮。所谓“杂料”,实际是指各家随其所有和喜好而添加,突出的是随意性,显示的却是大众性。在前文王洋的诗中也有具体记载:“栗桃枣柿杂甘香,蓤椇芝栭俱不录”,即果品有栗子、核桃、红枣、柿饼,以及灵芝、木耳、菱、拐枣等等。既有大量甜果品,当属甜粥,与寺院的咸粥相对。其实,早在腊八粥之前,开封市井就有腊八节的专门食品:
阊阖门外通衢有食肆,人呼为张手美家。水产陆贩,随需而供,每节则专卖一物,遍京辐凑,号曰浇店。……法王料斗:腊八。⑥
这里的法王料斗,就是佛教腊八粥以前的宋初开封腊八节食品。问题在于何为“法王料斗”?既语焉不详,也没有流传的其他记载。但“法王”一词是对佛的尊称,应当也与佛教有关,因而有人怀疑这个“料斗”可能就是腊八粥的原始名称。如清人有“七宝争嘬嚃,或诡名目奇。料斗说阊阖,或困众指繁”的说法。⑦这是两人关于腊八粥的联句,饱学之士们将“阊阖”门外的“料斗”,当做“七宝”粥的别名。不过仅是推测,无法证实。清人王昶又以为:“十二月八日,以姜菜、杂果和豆米为粥,谓之腊八粥(宋人食谱谓之‘法王蝌蚪)。”①又将“料斗”讹为“蝌蚪”,更不足为训。
北宋开封腊八节的咸甜、佛俗两种粥,到后代在大部分地区已无法区分,混为一锅粥。如明人载道:“腊月八日,东京作浴佛会,以诸果品煮粥,谓之腊八粥,吃以增福。”②原始记载是寺院浴佛会后分送七宝五味粥,出自人家的才是果子杂料粥,在此以民间粥取代了寺院粥,恰好表明了腊八粥的世俗化趋势。此外还揭示了腊八粥的特殊功效:食用救过佛祖命的粥,享受与佛祖同等待遇,自然无上荣幸,增添福份。后来有些地方将其称为“福寿粥”,便是取其吉祥的寓意。正是如此,才使得腊八粥很快兴起,并传布大半个中国。
腊八粥的迅速传播,得益于宋室北狩与南迁。最为直接、典型的是南宋杭州,全面继承了汴京的腊八粥。吴自牧载:
此月八日,寺院谓之“腊八”。大刹等寺,俱设五味粥,名曰“腊八粥”;亦设红糟,以麸乳诸果笋芋为之,供僧,或馈送檀施、宅贵等家。③
大寺院烹制五味粥,名腊八粥;同时另有“麸乳诸果笋芋为之”的粥分送信徒和贵族之家。前者继承的是汴京的佛教之粥,后者继承的是汴京的民间之粥。这里没有记载的民间情况,在另一史籍中明确说道:“八日,则寺院及人家用胡桃、松子、乳革、柿栗之类作粥,谓之‘腊八粥。”④以干果为主料的粥,就是汴京移民带到杭州民间的甜味腊八粥。南方有的地区也称腊八饭,实际上仍是粥。如清代光绪年间的铜梁县(今重庆铜梁),“十二月八日蜡八节,或煮粥调以五味,曰腊八饭”。⑤所继承的是五味粥一脉。
在腊八粥的流传中,一个突出现象是各地一致认定源自宋代及汴京。如明代著名学者、江苏人孙国敉指出:
十二月八日,赐百官粥。民间亦作腊八粥,以米果杂成之,品多者为胜。此盖循宋时故事,然宋时腊八乃十月八日。⑥
民间流行的以米果制作腊八粥,遵循的是宋代故事,但其所言的“宋时腊八乃十月八日”却是臆想、误读。清初浙江诗人吴高增诗云:
腊月八日佛成圣,七宝五味粥相庆。此言见之《梦华录》,时俗于今风犹盛。五更漏鼓声鼟鼟,神光仿彿来式凭。修供养进祝嘏,家家堂上燃华灯。我考吹豳饮蜡节,猫虎水庸咸在列。崇佛虽由世俗风,祈谷祈年应有说。⑦
最早见之于《东京梦华录》的汴京腊八粥习俗,至清代浙江仍然盛行。乾隆年间的浙江文士陈昌图的《腊八粥用杜工部腊日韵同包生纶作》诗云:“浴佛东京旧迹遥,一盂口福可能消。”⑧言腊八粥源自于遥远的北宋东京。同时期的文人在腊八节联句中,则有:“山馆喜簪盍,浴佛东京遗(梁启心)。设供西竺法,溉釡精作麋(丁敬析)。”⑨将腊八粥、浴佛节与汴京联系的密不可分。嘉庆年间的江苏学者赵怀玉也言:“《梦华》旧典数能详,五味调成佛粥香。”⑩指明是《东京梦华录》中汴京流传下后代的腊八粥。
类似情况在地方志中表现的更明显。如康熙《临清州志》:“腊日,杂炊七宝五味,如东京故事,谓之腊八粥。”?輥?輯?訛民国时期的盖平县(今辽宁盖县),也是如此认为:
十二月初八日,俗名为腊八。按《说文》:冬至后三戌为腊,祭百神也。是言第三戌属何日,即为腊,非专以初八为定。考《风俗通》: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蜡,汉改为腊。腊者,猎也。田猎取兽,以祭其先祖。惟《梦华录》载,初八日诸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都人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今者吾邑家家食腊八粥,盖其遗也。①
指出宋代开封腊八与宋以前的腊八迥然不同,并以新面貌和新内涵流传至后代。巴县(今重庆),也承认其腊八粥传自汴京:
宋东京十二月初八日,都城诸寺作(哈)[浴]佛会,并造七宝五味粥,俗名腊八饭。今县俗亦作腊八粥,祀神及先,举家食之。②
所谓的腊八饭,实际上仍是粥。腊八粥是祭祀神灵和祖先的祭品。
有的地方志在记述当地腊八风俗时,干脆照抄《东京梦华录》。如光绪《巫山县志》:
腊八日,诸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都人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此风为最久矣。③
仅记述宋代开封事迹,却只字不提当地腊八节的情况。民国《交河县志》也是如此:
(十)二月八日,食腊粥造腊酒(旧志)。按《梦华录》:初八日,诸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都人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④
民国《铁岭县志》的表述则是:
十二月八日,曰腊八。诸寺作浴佛会,送七宝五味粥与其徒,谓之腊八粥。都人亦以果子杂米煮粥食之,亦曰腊八粥。本境中产之家,仍沿此俗。⑤
所沿袭的习俗,完全是前文所引《东京梦华录》所记载的开封习俗。这种情况,实际上更能说明汴京腊八粥的源头意义和典型作用。
更值得注意的是,明清乃至现代的辞书、类书中,关于腊八粥的介绍唯一史实都是宋代汴京的腊八粥。如明代大学问家张岱的《夜航船》,是古代的一部百科全书,其词条《腊八粥》全文为:“宋制,十二月八日浴佛,送七宝五味粥,谓之腊八粥。”⑥所谓宋制,无非是汴京习俗。清代官修大型辞藻典故辞典《佩文韵府》,《腊八粥》词条为:
《东京梦华录》:十二月初八日,大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也。⑦
即使在当代辞书中,同样是这样,如《辞源》的“腊八粥”条,即是援引的《东京梦华录》有关内容。⑧这些权威的编辑、记载,说明汴京腊八粥既是腊八粥的典型代表,又是腊八粥的源头,是学术界定论的体现。
腊八粥是从无到有的历史产物,像所有事物一样,不可能一成不变,也会随着时代变迁而发生变化。除了在不同地区有不同种类以外,最突出的变化就是从清朝末期开始,逐渐被改造成当代各地普遍食用的八宝粥。腊八粥作为一种美食,自然不能囿于十二月八日这一天享用,为了普及到每天,人们逐渐去掉了腊八名称,或者说是“去佛教化”。应该说食欲在此是最大动力。清末的北京就是如此称呼:
腊八粥,按一名八宝粥。每岁腊月八日,雍和宫熬粥定制,派大臣监视,盖供上膳焉。其粥用稬米杂果品和糖而熬,民间每家煮之,或相馈遗。⑨
与汴京民间的甜粥一脉相承。民国时期的新乡(今河南新乡)同样有此名称:“十二月八日,杂米菽诸菓为粥,谓之腊八粥,一名八宝粥。”⑩在同时的固安(今河北固安),也将八宝粥当做腊八粥的别名:“腊八粥,一名八宝粥。每岁腊月八日,土人每家煮之,或相馈遗。”①而在1933年的沧县(今河北沧州),腊八所食用的粥直接就叫八宝粥:“腊月八日,家家食八宝粥。”②彻底抛弃了本名。八宝粥属于甜粥,告别了最初的咸腊八粥,在味道上也完成了“去佛教化”。至于为什么叫八宝而不叫历史原名七宝,有解释说道:
旧(历)以十二月为腊月,因名此日为腊八。家家晨起煮粘糜米饭,糁入杂色米豆七样,连糜米共得八样,俗名为腊八粥。此俗仍极普遍,是何遗意?未解。③
主料糜米以外,另有七种杂粮,故而称之为八宝。实际上也是一种多数的概称,并无定制,之所以言“八”当直接脱胎于腊八的“八”。值得注意的是,辽宁这一带的居民居然已经不知道腊八粥的意义,或许可以成为解释八宝粥出现的原因之一。
八宝粥由腊八粥的别名,渐渐反客为主,变成了本名,完全摆脱了佛教的色彩,回归本色。去佛教化以后,继之去节日化、去传统化,意味着食用日常化,得以更广泛地普及。其实,佛教经典中并无腊八粥一词,腊八施粥之事,在佛教经典中最早见之于明代。明朝有高僧说:“腊八逢辰,丛林设粥,所为何缘?无非顺俗。衲僧门庭,不必如斯。”④是一种对寺院施腊八粥不以为然的态度。这就说明腊八粥在佛教中并无多大意义,至少在宋代以后也非其积极推广传播,不过是顺应民俗之举。也即腊八粥作为一种习俗和文化的传播,主要动力和受众都是民间百姓,但借用了佛教的影响。
宋代佛教发生一个大变化,就是佛教的世俗化,僧侣的入世化,⑤目的是更好地适应社会,融入民众。腊八粥就是宋代佛教世俗化的物质表现,是中西文明融合的产物。除了兼有主食、副食、汤以外,腊八粥还有更强的综合性:既是多种谷物、果品、蔬菜等物质、营养综合体,具有饱满的立体口感,更是传统腊祭、家庭祭祖、佛教药食的精神综合体,因而不仅营养丰富,还饱含丰富的历史内涵和文化滋味,成为历史文化的一个具象。在一千年来的中华文明视阈中,腊八粥从开始就不是一碗普通的饭食,而是一个文化符号。腊八粥从无到有,从开封到全国,将家常便饭变成了节日美食,使粥由功能性的果腹变成了营养性的享受,由单纯的物质现象升华到了复杂的精神现象,由粥食升华到粥文化。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腊八粥都是中国最有代表性的粥食。这一汴京元素是对中国饮食文化的又一贡献。一碗粥的经济史,凝聚了一个朝代首都的某种精华,折射了饮食文明综合集萃、发扬扩散、改革变质的某种模式。
汴京不仅是历史美食之都,相应地还是营养之都。有关专家认为,腊八粥是实现营养多样化的最好载体,腊八粥中经常采用的赤小豆、芸豆、绿豆、薏米、紫米、糯米、莲子、核桃仁、大枣、百合等多为中国传统的食药兼用品,含有丰富的植物蛋白及多种微量元素。因而,有营养学和食品研究专家呼吁应把腊八这一天定为中国的“营养日”。⑥这是当代对腊八粥科学的认识和历史的总结,也是汴京文明的现代回响和肯定。从粥到腊八粥、八宝粥,是人们对粥不断改变的历程,显示了“果腹—增福—养生—快餐”四个阶段,是粥文化变迁的四个境界。但是,第四个阶段并非是向完善发展:随着距离宋代汴京渐行渐远,现代化工业生产的灌装八宝粥是快餐时代的美食,味道单一,文化意味丧失殆尽。好在多数地区民间仍然保持着腊八节的腊八粥,维系着历史文化传统连绵不绝。因此,振兴、光大腊八粥,无论对于弘扬传统文化还是现代养生、丰富饮食,都是必要的。
【作者简介】程民生,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黄河文明传承与现代文明建设河南省协同创新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宋史研究。
【责任编辑:杨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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