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训天启使行与朝鲜海上贡道之重启


[摘要]演1621年,明使刘鸿训与杨道寅颁熹宗即位诏于朝鲜,在明代后期中朝交往中,具有重要地位。《辛酉皇华集》中的唱和诗文,显示出明与朝鲜宗藩关系的主从地位。此次使行,不但重启从登州登陆的海上贡道。而刘鸿训之贪墨,也给朝鲜接待明使开了新例,留下恶名,引起《光海君日记》的大肆批评,在中国民间亦演绎成一个神话故事,极具反讽意味。《皇华集》乃是宗藩关系下明代中朝间政治外交的体现,《光海君日记》则是朝鲜王朝的官方实录,两书对刘鸿训使行一褒一贬的评价,亦可见明代中朝宗藩关系的多重层面。
【关键词】演刘鸿训,《辛酉皇华集》,诗赋外交,海上贡道,明代中朝关系史
[中图分类号]K24 【眼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57-6241(2015)06-0015-10
明清时期中朝使节往来频繁,随着《燕行录》资料的大量出版,对于朝鲜来华的朝天使与燕行使研究,引起中韩两国学者的极大关注,出版了不少论著。但关于从中国前往朝鲜的明清使节的研究相对薄弱些。本文以天启初年明朝刘鸿训(1565—1634年)与杨道寅(生卒不详)的出使为论题,试就相关问题略加探讨。①
刘鸿训与杨道寅之天启辛酉(1621年)使行,乃明代众多使行之一,这次使行稍有特别之处,一方面因为刘鸿训的使行,去时尚行陆路,归途却不得不走海路,朝鲜趁机派使臣陪同前往,使得朝鲜二百多年未行之海上贡道,得以恢复。另一方面,因为《辛酉皇华集》以往不大为人所知,研究不多,现经赵季辑校,录入《足本皇华集》中,②或可引起大家关注。同时,对于刘鸿训与杨道寅之使行经过,《辛酉皇华集》与《朝鲜光海君日记》皆有叙述,尽管这二书皆是朝鲜王朝官方编撰刊行的,差别却很大。安■《驾海朝天录》记录了刘鸿训之海上回程,可补前二者之不足。安■是陪同刘鸿训去中国之朝鲜陈慰使书状官,他的《驾海朝天录》虽是私人著述,但他有使节身份,乃是他向朝廷汇报的材料,可以说是半官方的材料,其可补《辛酉皇华集》的不足。另外,《朝鲜迎接都监都厅仪轨·明天启元年》③亦存,乃载录朝鲜迎接刘鸿训使行之相关事宜,亦可补相关史料之不足。透过诸书对此事叙述的分析,或许可以把握明代中朝关系中某些不大为人关注的层面。
朝鲜与明朝的关系密切,朝鲜“每岁圣节、正旦(嘉靖十年后改为冬至)、皇太子千秋节,皆遣使奉表朝贺,贡方物,其余庆慰、谢恩无常期”。①而明朝每有重要事项,即如皇帝登基、皇帝驾崩等,皆会遣使前往朝鲜颁诏赐告。泰昌元年(1620年),以登极诏命翰林编修刘鸿训与礼科给事中杨道寅前往开读即位诏书,并赐朝鲜国王、王妃■丝、锦缎若干。②正当他们准备出发之际,光宗驾崩,只得缓行。熹宗即位,天启元年(1621年)再命二人颁熹宗即位诏于朝鲜,二月十三日,他们自会同馆出发,③开始前往朝鲜颁诏之旅。
刘鸿训,字默承,号青岳,长山人。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中进士,后授翰林院编修,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兼起居注。刘鸿训一直在翰林院为官,尚无多少历练。礼科给事中杨道寅也一直在朝中为官。
自景泰元年(1450年),明朝派翰林侍讲倪谦与礼科给事中司马恂,颁景帝登极诏于朝鲜以来,以翰林为正使、六科给事中为副使颁诏朝鲜的做法,就一直沿袭下来,成为定制。刘鸿训、杨道寅二人被赋予使命,正是沿袭这样的先例。二月,他们带着熹宗皇帝的即位诏书前往朝鲜,从北京出发,经山海关、辽阳,过东八站,抵达鸭绿江边。自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萨尔浒战败后,明军在与后金的战斗中,节节败退,刘鸿训等一路上不时能感受到后金兵的威胁,但总算有惊无险地到达了朝鲜。
三月初十日,刘鸿训与杨道寅一行抵达鸭绿江边,刘鸿训举行了祭鸭绿江江神仪式。祭文曰:
惟江环绕中土,限隔外藩,所恃以通东服之往来,布天朝之文告者,惟神贶是赖,所从来矣。兹鸿训等奉新主之命,颁御极庆诏于朝鲜,将率车徒东渡,凭藉灵佑,尤为不小。特抒虔悃,伏冀来歆。④
此文录入《辛酉皇华集》中,但此书中并无祭海神文,尽管他们是从海道回来的。
此时,朝鲜光海君国王派远接使李尔瞻(1560—1623年),在鸭绿江边已等候多时。李尔瞻,字得舆,号双里,广州人。宣祖戊申(1608年)状元,拜大提学,封广昌府院君。朝鲜王朝对于明代文臣的来访,相当重视。自倪谦以来,朝鲜文臣与明朝天使诗文唱和,即为使行过程中最重要的活动之一。朝鲜每每派最重要的文臣为远接使、馆伴使和伴送使,⑤因为他们深知,让明使顺利完成使行任务,固然重要,而与明使臣进行诗赋唱和,也相当重要。正因此,明代中朝间这种使行活动,被赋予“诗赋外交”⑥之名。诗文唱和,既是情感的交流,也是文学功底的比拼、文化底蕴的较量。从明使渡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境内起,到他回国时,在整个朝鲜过程中,与朝鲜文臣的诗文唱和,是主要的活动之一。对于明使来说,也极其重要,在刘鸿训与杨道寅的使行中,对此也十分重视。
三月初十日,刘鸿训一行抵达朝鲜境内。四月十二日,抵达汉城,五月十七日,他们乘船回国,在朝鲜境内有两个多月。颁诏仪式之后,直到五月初一日离开汉城,动身回国之前,近二十天的时间里,他们主要事项是参加各种宴会,⑦并在汉城游览,与朝鲜文臣诗文唱和。事后,朝鲜将他们唱和诗文,编辑成《辛酉皇华集》。全书六卷,卷一乃是刘鸿训与杨道寅在辽东旅途中的唱和诗文。卷二到卷五,是在朝鲜境内,明使与朝鲜文臣的唱和诗文。卷六乃刘鸿训、杨道寅在使行中所写的相关文章,以及给朝鲜君臣的书信。一卷卷读起来,感觉像交响乐。第一卷乃序曲,是明朝使臣开展“诗赋外交”的前奏。第二卷,乃明使渡过鸭绿江,见到朝鲜远接使后,开始与远接使的唱和诗文,交锋开始。从第三卷开始,加入唱和的朝鲜文臣越来越多,进入“诗赋外交”的高潮。因为这种诗文唱和,既是情感的交流,也是水平的比拼、能力的较量。双方唱和诗文的情况见表1。
从表1所列唱和诗文数据,对于此次使行的相关问题,可略加解说如次。
第一,从总体数量上看,尽管明正副使诗文数量合计有280篇,但他们在辽东已有65篇,减去辽东所写诗歌,尚余215篇,与朝鲜诸臣之219篇,基本相当。尤其是卷三明朝正、副使共有诗歌66首,朝鲜远接使也写了66首,数量上完全对等。从诗歌创作的出发点来看,以朝鲜文臣唱和明朝使臣诗歌为主。当明天使渡过鸭绿江时,正使刘鸿训就把辽东途中所作诗歌抄给李尔瞻:
闻先达有事贵国者,一时相伴诸君子率欢然友善,辄以文章德业相劝勉,不减丽泽之义。余甚慕响之。不佞承乏使职,辱明公远迎,芝眉相下,殊慰平生。故不揣陋劣,即出长途小作,漫录请政,仰藉郢斤,渐通兰臭,应不至多逊前人也。①
刘鸿训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在辽东所写的诗歌,全都抄录给李尔瞻,并述说很向往前人与朝鲜诗文唱和之事,希望他能够应和。这说明,无论是朝鲜君臣,还是明朝使臣,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地比照着前人,开展诗赋唱和,而且贯穿整个明朝使行之中。刘鸿训对自己的诗作也颇为自信,认为与前人相比并不逊色,因而他颇有期待。
李尔瞻拿到刘鸿训的诗歌,当即给刘鸿训写信,言辞极为谦恭:
东鄙颛蒙,猥忝傧价……日昨荐承容假,获侍光仪。眄睐成恩,咳唾为惠……讵意华篇宝什,又出盛贶。盥手开缄,一唱三叹。始知大君子制作文章,固当经纬天地,黼黻皇猷。岂但播咏海外,被诸管弦而已。鸭绿以西纪行诸篇,乃是上国风谣,皇华所采,非昧道懵学可能窥测,只就《渡江》一律,率尔攀和。亦何异瓦缶调锺,跛■逐骥乎?只感勤教,敢此唐突,幸恕僭滥,特赐提诲。②
副使杨道寅好像没有刘鸿训这么自信,他对于把自己辽东途中所作诗文给予朝鲜伴送使,理由也有不同:
不佞奉使渡江以来,具悉足下所以奉宣贵国主拥■之雅,与夫缱绻追随之勤,令人感锲无已。承索途中吟咏,不佞素性澹泊,才情孤陋。即征轺朝发夕宿,■无佳况,日固不遑给矣。间有舆中触景兴怀,旅馆辗转不寐,亦文以俚语,悉属《折扬》《皇■》耳,其何以应?然终不敢秘其丑,只自外于郢政也,谨录以呈。③
杨道寅写得相当谦虚,且因朝鲜远接使亲自索取,才勉强给他的。与刘鸿训当仁不让,主动赠送的态度完全不同,从中可见,他们二人个性的不同。
收到杨道寅的诗,李尔瞻致函曰:
粤自芝轮来涉东土,下官恭执傧价之役,敬仰山斗之标,常切庆幸,■增铭陨。不料高义屡许容接,惠以金玉之音,副以奎璧之章,敷藻云烂,逸翰波腾,鼓吹乎《五经》,笙簧乎百家,真帝室之正声,清庙之雅什也……《连城寺》以上诸作,固非下官所敢追和,只将渡江后二篇,谨赓琼韵,不几于科斗比龙,斥鸟■效鹏乎?①
李尔瞻之言辞亦相当谦逊,对于明天使诗文评价极高,且只就其中一、两首予以唱和,其余的则以为不敢为之。
纵观《辛酉皇华集》全编,以朝鲜文臣被动和明朝天使诗歌为主,明使和诗较少,明使有题朝鲜文臣之诗集与文集之诗歌。可见,在这种诗文唱和之中,明使臣占据主导地位,朝鲜文臣乃被动迎合,从中也体现了明鲜宗藩关系中的主次地位。
第二,在刘鸿训与杨道寅颁诏朝鲜过程之中,与他们唱和诗文最多的人,就是远接使与伴送使兼于一身的礼曹判书李尔瞻和馆伴使刑曹判书李庆全(1567—1644年),这两位朝鲜官员,乃此次陪同明朝天使最重要的人物。李尔瞻先去鸭绿江边,将他们接来汉城,使行任务结束之后,又把他们送上船,因而与他唱和的诗最多,而他所写的诗歌也最多。他甚至借此机会,请求两位使臣给他九世祖的诗集写序,给他们家的亭台题词,亦公亦私。李庆全,字仲集,号石楼,会试登魁。文章赡敏浓郁,名重一时,也是当时朝鲜重要的文臣。
自刘鸿训一行渡过鸭绿江,到乘船离开,在朝鲜境内两个月期间,朝鲜诸臣与明使唱和最重要的一个机会,乃是朝鲜诸臣陪同明使游览汉江之时。四月二十日,朝鲜诸臣陪同刘鸿训一行游览汉江,②刘鸿训写了《游汉江初成,属诸公见和》等诗五首,希望朝鲜诸陪同文臣唱和,即有朴承宗、朴弘■、李好闵、赵挺、柳根、李尚毅、李尔瞻、李廷龟、李庆全、金荩国等十余人赋诗和韵,或五首,或四首,将此次“诗赋外交”推向高潮。
还有一件值得提及的事,卷四中刘鸿训写了《涉东国前史,拈咏十二首》,并且附了一封给朝鲜国王的信,曰:
长途无所事事,偶检《东国史略》一通,有合于心,辄漫拈一绝,积至十二首,令书记录得一纸,烦门下呈送国王澈览。倘有可采,即日发下,命工曹作坚厚小匾一面,精刻而雅■之,仍于朔日前见惠一阅照后,送国王悬之便殿,或者鉴古准今,保邦凝命,细及游艺娱情之妙,似不■此。且贤王厚德冲襟,缁衣笃好,不佞区区迂生,报称无以,缶奏虫鸣■仰酬之,一快事耳。昨与明公舟中谈心,妙若执契,经国之略,操持之卓,不佞中心藏之,虚往实归矣。③
他对于自己所写的十二首诗相当自信,竟然提议朝鲜国王“命工曹作坚厚小匾一面,精刻而雅■之……送国王悬之便殿”,因为“鉴古准今,保邦凝命”,不可谓不自信。或许因为系上国天使,他这样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在诗文唱和之中,也处处显示着宗主国的威严与影响。
第三,从《辛酉皇华集》中看,当时朝鲜君臣接待明朝天使相当尽心,明使非常满意,甚至感激不尽。刘鸿训看来,无论是朝鲜举行的接诏仪式,还是对他们的陪同与招待,朝鲜都非常尽心。关于接诏仪式,刘鸿训写了一首诗《开读纪事》,其小序曰:
四月十二日,国王躬率世子及文武群臣出郭,恭迎诏敕。欣惟是日乐舞前导之盛,老稚夹观之繁,具见举国钦承挚意。乃龙亭甫升殿,骤雨大至。王及世子官僚屏息阶下幄次廊庑间无哗。稍候设置既定,雨止。雍容成礼,纤悉曲中,洵可赞尚。越二日,休沐之暇,偶拈五言古风一章,用志厥美。④
尽管天公不作美,行礼之时,天降大雨,但是朝鲜君臣并未受此影响,无不谨守礼节,没有丝毫纰漏,令刘鸿训相当满意。回还之时,刘鸿训与杨道寅都给朝鲜国王写了感谢信,杨道寅函中说:
不佞寅奉使,才渡鸭绿入义州,江干之迎劳,馆署之■享,皆足以宣扬德意。又获承远颁,庭宝充盈。非忠敬天朝,则萧萧一介,何以施及至此。荣宠实多,瞻谒伊尔,潦略致谢。⑤
他把朝鲜善待他们俩,看成是朝鲜对明朝忠心之表现。
刘鸿训一行进入朝鲜境内,尚在前往汉城途中,就获悉辽阳陷落,陆上贡道断绝,他们无法从陆上回国。当即致函朝鲜国王,敦促建造船只,给他们从海道回去做准备。事实上,明朝立国之初,高丽遣使朝贡,因为辽东被北元控制,高丽使者只好走海路。洪武二十年(1387年),明将冯胜击败盘踞辽东的元将纳哈出,进而控制整个辽东。次年,高丽使者方开通陆上贡道。从九连城,经辽阳、山海关,进入内地。此后,高丽使者与朝鲜使者皆从陆上来中国朝贡,直到萨尔浒之战不久,也就是刘鸿训等前来朝鲜之后,后金攻占辽阳,陆上贡道断绝。①
当刘鸿训等在朝鲜之时,朝鲜也有使臣在北京。《光海君日记》载:赴京陈慰使臣朴■叙、柳涧,回自京师,遭风漂失没:
其后■死时不还。时辽路遽断,赴京使臣,创开水路,未谙海事,行至铁山嘴,例多败没。使臣康昱、书状官郑应斗等,亦相继溺死。自是人皆规避,多行赂得免者云。②
陆上贡道阻绝,海上贡道又极其艰险,多年不行,每每失事漂没,所以亟待重新开通海上贡道,以便解决朝贡事宜。
对于回去行海路,无论是刘鸿训还是朝鲜君臣,皆无思想准备,刘鸿训等颇为担心,多次给朝鲜国王提及,应当重视海路的摸索、船舶的建造。在前来朝鲜途中,副使杨道寅就在给朝鲜远接使李尔瞻函中说:
烦足下驰启贵国王,迎诏宜速。我二使即兼程至王京,勾当此重事,而后图所以护送使臣,归报阙庭。③
可见,他们十分重视朝鲜君臣的迎送,尚未抵达朝鲜,就先以书函督促。当获知辽阳失守,不能从陆路回归之际,他们更是相当着急。杨道寅再给李尔瞻函中称:
东国号多材士,得贞心白意如足下者为远接使,朝夕追随,诚可一日而千古矣。乃不佞鳃鳃过计,愿足下垂神,驰启贵国王,更定速迎诏书吉期。蚤为使臣图所以报命者,必取道渡海,则戒舟楫,备护卫,先一日整顿,亦厚待使臣之一便也。此海道暂通,贵国缘是修岁时职贡,络绎不绝,无以辽西梗塞而弛翊世忠顺之勤,亦贡事之一便也。④
他指出先行准备船只,探索海道,既是对朝天使之厚待,也是为以后朝鲜朝贡做准备,打通海上航道,对于两国交通相当重要。
五月初,船只已准备就绪,刘鸿训等决定回国之时,光海君非常清楚,这是他们打通海上贡道的重要契机。五月十七日,光海君下旨曰:
正使、书状皆乘各船,勿令同载,虽或一船不幸,一船犹可得达。且海路之不通,自丽末将三百年,于兹海禁,大明之严制也。今此之行,出于权道,未闻中原之快许也。我国使臣须不离天使,偕往登州,听其指挥,而为之。⑤
因为海道二百多年未行,航道尚不清楚,且明朝海禁甚严,何处被允许登陆,朝鲜也不清楚。此次随同明天使前往,有刘鸿训、杨道寅作伴,较易获取明朝人的信任,故而是个非常重要的机会。朝鲜遂派崔应虚为谢恩正使、安■为书状官;权尽己为陈慰使、柳汝恒为书状官,两批使行随同前往。基于国王所提的原则,“正使与书状官各乘一船,明朝天使正、副使也各乘一船”。五月二十日,刘鸿训、杨道寅等从清川出发,“是夕,陈慰使之船及其书状之船,一时偕泊,悬灯相望。吹角相应。两天使、两起陪臣,与夫避乱诸船,总二十二只,或先或后,风帆蔽海矣”。⑥他们各乘自己的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行共二十二条船,浩浩荡荡,向登州进发。
因为久未行海道,也没有共同举行祭海神的仪式,就这么匆匆忙忙出发了,各船或自行举行祭祀仪式。五月二十九日,自车牛岛出发之后,安■作祭文,祷于船上,祭祀海神。祭品乃“稻梁各三斗,炊祭饭,凡舟中食物各色每一器,兼罗列毕,奠设椅子床卓为神位”。沐浴具冠带,自读祭文。其文曰:
维天启元年月日朝鲜国谢恩陪臣书状官安■敢昭告于沧海上尊神之位,伏以北虏凭陵,路忽阻于辽广。东方献贡舟,始通于登莱,■翼难攀,触首何托。中国出圣主,海波安静之时;小邦遣陪臣,汉水朝宗之日,欲及涂山之会,庶免防风之诛,神其扶持保佑之我,无艰险迟滞也。经万里于瞥目,祥飚送帆,许一端之诚心,瑞云近棹,谨奠尘土之产,仰祝沧溟之灵,尚飨。①
安■自己在船上作了祭文,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祭祀对象是海神,尽管并没有明指是天妃,但从刘鸿训的文字中,可知渤海之中,天妃信仰很普遍。安■自己驾一条船,自己在船上作祭文。后来安■又有过两次祭祀,初八日,安■在船上作祭文。六月十五日,再买猪作祭。
刘鸿训也在自己船中有过祷告活动,他清楚地说明,乃是祈求海神天妃,因为在鼍矶、庙岛上,各有一座天妃庙。当他的船遇到风暴,极其危险之时,他大声祷告,终于转危为安。在他所撰的《题庙岛天妃祠募缘疏首》中清楚地说明事情的原委:
鸿训奉使朝鲜,以辽路梗塞,问归途于海上。六月四日夜,泊铁山口,异风鼓浪达旦,舟漏不可塞,余竟夜不寐。乃合眼,即见一铜像如大士状,旁栖小金雀,殊异之。须臾惊浪千尺,舟三推到岸,余奋身脱舟下,舟人方扶掖起立,回顾乘舟,已片片逝已。又初九日,自旅顺而南,昼夜行大洋中,无泊所,至初十日,汔入夜,风涛震荡无宁时,自分必死,忽一小金雀白日落帆上,栖息移时,舟人■异,谓海洋中四届各数百里,安所得此鸟耶!余为心动,逆料可不死。又舟人谓鼍矶、庙岛二祠,有天妃圣母像,香火在焉,每祷而有应,余跣足长跽,舟中大呼:圣母,以余生平乞鉴且祝,绣幡构联,颂扬圣德。言未毕,风涛遽徐徐,岂长年三老之力哉!庙岛祠宇,视鼍矶稍宏厂,然不无圯废,道士方制募簿,将持请航海及居人佐之修缉,求白其端,余欣然以余遭弁之,或与无端远引之词较殊也。②
这篇文章,尽管是应道士要求,以亲身经历,为庙岛上的天妃庙募捐所写,但是其所言航行途中之经过,还是相当清晰地描述了其间的艰难。主要有几点内容值得认真考虑:
第一,归途因为辽路阻断,他无法从陆路归国,只得从海路回来。但因为海路久不行,一路上十分艰难,从铁山口之后,一直遇大风,无法正常行驶,可以说是“一生九死”。航程中,刘鸿训的遭遇最为狼狈。六月初四日夜在旅顺口的灾难,安■《驾海朝天录》中有更为细致的描写:
诸船皆泊于此,夜半狂风大作,雨注浪急,浦口甚狭,船皆相击,尽为沉败,人死者甚多。刘使漂水,仅赖水汉之拯,赤脱登岸,泥涂满身。陈慰、谢恩诸使臣及其余两行员役亦皆谨以身免,相携登岸,船遂覆。③
经旅顺口之大风,刘鸿训船只倾覆,财物尽丧,连衣服都没有了,之后,杨道寅“只送衣一、衾一于刘使之处,而一不进船相见,不近人情矣”,刘鸿训极其狼狈,安■批评杨道寅竟然不加慰问,做得过分。一行船只皆夜遭飓风,倾覆于旅顺口。只有安■与杨道寅的船只尚完好,于是诸人皆登安■与杨道寅之船,“船重难运,故粮石多投海中而发”。④路经平岛,又补修了几条船,但遭岛上流民抢掠方物。
第二,即便是在渤海之中,当时,天妃信仰也十分流行,在鼍矶与庙岛上,都有天妃祠,刘鸿训在艰难之中,也感受到了天妃的保佑,因为天妃保佑他们,才使得他们航行顺利,最终得以安全登岸,期间所受之苦楚,真难以言表。事后,刘鸿训写了一首诗,述说旅顺口船覆痛苦的感受:
病以丙而生,乃自沃焦起。楼船海外来,一活先九死。铁山晚风动,龙戏千寻水。万古骇舟人,余独宿其里。蛟龙攫余舟,送余蹲山嘴。挈送见阿谁,丰隆雨师耳。苦雾如幕垂,戎马来相视。仓皇神不迷,旅顺尚可指。图籍与衣衾,留入海中市。短衫失中裙,浮来双革屣。扶曳坐漏舟,西望三千里。腥■煮黄粱,五日餐十七。唇气薄饥肤,飓浪吹臭齿。不如水之族,吞■适甘旨。快哉登海岸,残息化为喜。偃卧拊皮毛,暴下鲜生理。果瓜非美味,■醴换新髓。肌骨藏■,隔岁发隐疹。手摩如蚕纸,一日三沃汤。呶呶怼婢子,赖有胡麻剂。饮之甘露美,饲羔复击鲜。淡薄觉非是,旧事若前生。霍然聊纪此。⑤
刘鸿训自朝鲜归来,大病一场,不说旅途之中九死一生,就是归来之后,依然心有余悸,身心备受摧残,久久不能康复。归来一年之后,暗疾依然发作,可见,这次出使,对他影响至深。在他看来幸好有天妃保佑,不然可能会葬身大海。
第三,天妃庙中有道士守护的,即便当时风雨飘零、兵荒马乱之时,道士还是到处化缘,只求保护庙宇的正常运转。因此,在渤海使行航行之中,祭祀天妃,崇拜海神,也是非常普遍的。
海上航行,相当艰险,历经波折,六月十九日,安■之船终于到达登州,而此前杨道寅与刘鸿训已先期抵达。二十一日,明兵巡道衙门令人持标示于舟中,前来查禁,曰:
太祖高皇帝制曰:外国人驾海来,一切禁断,犯则以贼论。昨日陈慰的则听得诏使两爷之言,姑令下陆。将奏闻朝廷,以待处置。今又何船从那边来?每人接之日亦不足,其快快回船,无贻陷律。况这船定是朝鲜的么?必有国王之咨。本无咨而托言漂失,岂有此理!
面对明朝官员的查禁,安■只得制呈文曰:
职等奉使无状,不吊于天海,若臭载来之坎,就纵云无妄,又维咎欤?驾海之禁严,载国典,普天率土,孰不遵此?高皇帝约束,不能扫清胡尘,恢拓朝宗之路,小邦之罪也。山梯既阻,海航初驾,恭将寡君之诚,冀彻圣天子之庭,万死之余,得此一生,阁下之禁,在法当然;职等之行更有何路?舍此夷狄,吾其披发,宁见诛于父母之邦,将无以归报寡君……咨文之漂落,天使两爷实所共鉴。夫复何言,死罪死罪!①
此呈文打动了前来查询的官员,加上刘鸿训、杨道寅两使的证明,明官员即开门引入,别遣官员照验船上人名数。兵巡都御史陶朗先入见,将安■一行安顿在万寿宫,乃一道观,之后安■等使行人员,备受礼遇。不几天,就送他们前往北京,完成使行任务。
对于海上航行情况,副使杨道寅在登州,给朝鲜国王函中称:
从安兴登舟,泛泛天吴中,驾博望之星槎,破宗■之巨浪,几与阳侯争旦晚之命者阅月。藉国家之威灵,殿下之慈航,幸抵登莱矣。②
对于海上航行经过,安■《驾海朝天录》可弥补《辛酉皇华集》的不足。此条海上贡道,安■对途经每个岛,皆有详细记录:
自车牛岛至薪岛百里许,自薪岛至鹿岛五百里许,自鹿岛至石城岛五百里许,自石城岛至长山岛三百里许,自长山岛至广鹿岛二百里许,自广鹿岛至西业间旅顺口五百里许,自旅顺至黄城岛五六百里许,自黄城至舵矶岛二百里许,自舵矶至庙岛三百里许,自庙岛至登州百里许。通共三千三百余里。③
之后再经济南、德州、天津,即抵达北京,这样一条新的贡道就打通了,成为明代后期朝鲜与明交通的重要通道。相对而言,这是一条比较安全的海道。直到崇祯初年,袁崇焕因要节制盘踞皮岛的毛文龙,提出更改,方改从觉华岛登陆,④这是一条更为艰险的海道,航行时间更长,海上更险,朝鲜屡屡提出更改,最终并未成功。
从朝鲜归来不久,刘鸿训丁母忧,之后便官运亨通起来。天启三年(1623年),升为右中允。四年升左赞善。六年,为实录副总裁官。天启七年十一月,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后遭阉党排挤削职。崇祯元年(1628年)复职,五月,御史袁弘勋弹劾刘鸿训:
入相浃旬,削职免官,引退无虚日,未必尽由皇上内降。且奉使朝鲜,貂参满载。南镇抚司佥书张道浚亦讦攻刘鸿训。工科给事中颜继祖上言:鸿训为先朝削夺之臣,其不肯比匪党邪,天下共知,进贤退不肖,大臣职也,鸿训何罪!朝鲜一役,舟坏溟渤,仅以身免,乃敢以悠悠之口欲移鼎铉之重,乞谕鸿训入直,共筹安攘之策。⑤
可见,尽管刘鸿训在海上遭遇风暴,财物尽失,仅以身免,但他在朝鲜贪渎名声,当时即为明臣所闻,尽管查无实据,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崇祯二年十月,刘鸿训因受贿被劾罢,被遣戍,后卒于戍所。因为刘鸿训大部分财物皆在海中漂没,他甚至于衣衫不整,出使朝鲜归来,他最终毫无所得。那么,刘鸿训在朝鲜贪渎之名是否有其实呢?
应该说,刘鸿训、杨道寅辛酉使行,对于明代中朝关系有着重要的影响。积极层面,即是打通了朝鲜入明之海上贡道。同时,从消极层面上也开创了明使贪渎之新例。明末无官不贪,出使朝鲜之明使亦不例外。《皇华集》中,载录的是明代中朝宗藩间的脉脉温情与外交上的和谐场景,朝鲜实录中则处处见朝鲜人对明使的批评与指责,尤其是对明使之贪腐,更是锱铢必究。二书的不同取向,恰好可以还原明代中朝交往的多方面相。
前面提到,刘鸿训在《皇华集》中,对四月十二日,朝鲜国王接诏仪式,相当满意。但是在《光海君日记》中却是完全不同的表述。首先,对于迎诏日期,《光海君日记》披露光海君曾数度推迟接诏时日,使得副使杨道寅给远接使去函,多次敦促,要国王尽早做好接诏准备,原来是光海君借故不立即接诏,而是等了些时日。其缘由:
时,王以阴阳拘忌,屡退迎诏之日,辄行千金,赂给诏使。两使皆贪墨无比,阳示怒意,要索货物,然后乃许之。
知道明使臣有意见,于是朝鲜给他们每人送来千金,明使虽然很不高兴,但还是收下了贿金,并答应国王所提出的接诏日期。对于迎诏仪式,日记所载与《皇华集》中刘鸿训自述,亦有天壤之别。《光海君日记》记载:
是日迎诏,诰敕上殿,两使才入正门,忽白云自阙内涌起,大雨暴下如注,须臾深尺许。自王以下,未及入幕,沾服如沐,上下惊愕,无不股栗。俄顷雨止,诏使始上殿行礼,阙门外则雨势甚微,钟街以南,往往点滴而已。①
大雨只落于殿中,仪式行进之中,诸臣股栗,与《皇华集》中所载,极为不同。《光海君日记》对两使臣,从一开始记述,就没什么好感,对他们屡加批评,认为他们贪墨无比,这是朝鲜君臣对明使几乎一致的印象。
刘鸿训一行回还之时,《光海君日记》对他们进行了严词贬斥:
鸿训,济南人;道寅,岭南人。贪墨无比,折价银参名色极多。至于发给私银,要贸人参累千斤,捧参之后,旋推本银。两西、松都辇下商贾,号泣彻天。大都收银七八万两,东土物力尽矣。诏使之至我国者,如张宁、许国,清风峻操,虽未易见,而学士大夫之风流文采,前后相望。至于要讨银参馔品折价,则自顾天俊始,而刘、杨尤甚焉。②
《辛酉皇华集》中有一封刘鸿训给朝鲜国王的信曰:
铁山、旅顺之间,衣衾图籍,及拜赐于贤王者,尽付海洋。惟文席、练纸、管城、麋■,差足夸乡闾耳。贤王闻此,应捧腹笑刘生之无当也。③
这是刘鸿训回国后,写给朝鲜国王的感谢信,还在谈及朝鲜国王所赠送之财物,尽管大多被水打落,依然还有一些朝鲜赠物带回,信中尽管有自嘲成份,但也说明他很在乎朝鲜所赠送之礼物。那么,朝鲜送给他们哪些礼物呢?《承政院日记》中,保留了朝鲜所送礼单曰:
臣取考辛酉年刘、杨天使时远接使赍去杂物誊书册子,则除各该司进排应给物件外,自弓房受出者:虎皮五令、豹皮十令、鹿皮十令、六张付油■十五浮、四张付油■二十五浮、水獭皮十令、倭大环刀十柄、中环刀二十柄;厢库出受者,供上纸五十五卷、镜面纸五十张、霜花纸一百卷、雪花纸一百卷、桃花纸二十卷、黄菊纸二十卷、残菊纸二十卷、云暗纸二十卷、厚油纸十七卷、油扇一千把、笠帽三百事、锡妆刀一百五十柄、玳瑁银妆刀二十柄、银丝隐现刀五十柄、铜丝隐现刀一百柄、青鞘刀四百五柄、大节真墨一百笏、中节翰林风月二百笏、小节真墨一百笏、首阳玄精一百笏、首阳梅月一百笏。此外都监所捧给两西监司所送之物,不在此中。而犹且不足于用,回还时,至于加启请持去者,人参三十斤、白苎布四十疋、白■四十疋、虎皮二令、豹皮二令、大环刀四柄、四张付油■四浮、六张油■四部、锡妆刀十柄、黄毛笔[缺]柄。以此见之,则其费用之繁多,概可想矣。④
这还是部分礼单,后来成为朝鲜送明使的新例。仁祖三年(1625年)二月,有明朝太监前来,仁祖问及接待之规。李廷龟曰:
接待天使之规,今古不同。古则只有支供之事,今则又有银参之弊,小邦势难支当。废朝时刘、杨天使,虽曰学士,其时所用,至于七万余两,况今太监乎?闻二太监通贿数万银于魏忠贤,不惮越海之行,而跋涉万里者,其意有在。昨日磨炼之数,亦必不足也,辱国之患,深可虑也。①
可见,因为刘鸿训等开了贪墨之新例,当明使前来,朝鲜君臣每每得比照他们来准备财物,以便送给前来公干的明使。
刘鸿训之贪墨,不仅传于中朝之间,甚至明清之际,在民间演绎出一个神话故事,此故事录入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此书卷七《安期岛》(亦有版本为卷九),故事有些反讽意味。其曰:
长山刘中堂鸿训,同武弁某使朝鲜。闻安期岛神仙所居,欲命舟往游。国中臣僚佥谓不可,令待小张。盖安期不与世通,惟有弟子小张,岁辄一两至。欲至岛者,须先自白。如以为可,则一帆可至;否则飓风覆舟。逾一二日,国王召见。入朝,见一人,佩剑,冠棕笠,坐殿上;年三十许,仪容修洁。问之,即小张也。刘因自述向往之意,小张许之。但言:“副使不可行。”又出,遍视从人,惟二人可以从游。遂命舟导刘俱往。水程不知远近,但觉习习如驾云雾,移时已抵其境。时方严寒,既至,则气候温煦,山花遍岩谷。导人洞府,见三叟趺坐。东西者见客入,漠若罔知;惟中坐者起迎客,相为礼。既坐,呼茶。有僮将盘去。洞外石壁上有铁锥,锐没石中;僮拔锥,水即溢射,以■承之;满,复塞之。既而托至,其色淡碧。试之,其凉震齿。刘畏寒不饮,叟顾僮颐示之。僮取■去,呷其残者;仍于故处拔锥,溢取而返,则芳烈蒸腾,如初出于鼎。窃异之。问以休咎,笑曰:“世外人岁月不知,何解人事?”问以却老术,曰:“此非富贵人所能为者。”刘兴辞,小张仍送之归。既至朝鲜,备述其异。国王叹曰:“惜未饮其冷者。此先天之玉液,一■可延百龄。”刘将归,王赠一物,纸帛重裹,嘱近海勿开视。既离海,急取拆视,去尽数百重,始见一镜;审之,则蛟宫龙族,历历在目。方凝注间,忽见潮头高于楼阁,汹汹已近。大骇,极驰;潮从之,疾若风雨。大惧,以镜投之,潮乃顿落。②
对于这个故事,文学家们认为这反映作者蒲松龄羡慕古朴清雅的神仙世界,刘鸿训既向往仙境又坐失延年良机的矛盾,透露出作者既想摆脱世俗羁绊又感脱身无术的痛苦。刘鸿训偷窥铜镜,引发滔天大浪,显示仙境乃可望不可即的境地。③
笔者从这个故事中则看到了其历史的层面:
第一,这个故事反应刘鸿训出使朝鲜贪财恶名,明末以来,已为百姓所共知。崇祯年间,刘鸿训尽管官至大学士,但是他大肆贪贿,后来被贬,亦因其贪。当时大臣弹劾他,就直指他在朝鲜时大肆敛财。这种声名最初只在朝中传播,后来传到民间就演绎成了这样的神仙故事。
第二,故事中的情节说明,尽管刘鸿训一心谋求荣华富贵,最终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尽管刘鸿训从朝鲜获得了不少财物,但是因为海路艰险,在长达几乎一个月的海上航程中,他运送财物的船只一一漂没,他从朝鲜所获得的礼物几乎全被海水冲走,到手的财物全部丢失,徒获恶名,故事显示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
第三,安期,即安期生,战国后期方士。据说是琅琊人,在东海边卖药,曾见过秦始皇。后传为道家仙人名。汉武帝时方士李少君建议遣使入海,求蓬莱仙人安期生之属。这里所谓的安期生与仙岛,某种意义上正是朝鲜的化身。
通过对比《辛酉皇华集》与《光海君日记》,可以发现两书有很大不同。二书虽都是官修,有关刘鸿训使行记载,尽管事实层面的叙述差别不大,评价却有天壤之别。
《皇华集》中,显示明使与朝鲜文臣之间,即便友情深厚,也是在宗藩关系掩盖、政治外衣笼罩下的一种友情,并非个人之间的知交,而是因为政治角色使得他们有接触的机会,他们的交流有着深厚的国家意识。朝鲜的远接使、馆伴使与伴送使,皆是朝鲜国王委派,代表朝鲜国王来的,因而他们首要任务是尽可能地服务于明使,满足他们的要求,以便能尽快地尽可能完美地完成使行任务。有学者就此指出:
《皇华集》的一个突出特征,即所谓的唱和并非普通文人之间日常的诗酒会友,而是具有宗藩关系的两国文臣之间折冲樽俎的较量,潜藏在他们内心的强烈的政治意识、国家意识,复杂的背景与身份,使双方皆欲用文笔尽可能地表现出和谐的一面。④
故而不大可能凸显他们内心的不满,所以《辛酉皇华集》中,刘鸿训、杨道寅与李尔瞻书信中的礼让与感激,尽管不能说完全是虚假的,但确实是在政治外交外衣下的一种表现。
《光海君日记》属于朝鲜王朝实录系列,因为明朝根本不可能看到,所以不用顾忌明朝的反应,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内心的不满。出使朝鲜的明使大多贪渎无比,肆意勒索财物,作为藩国的朝鲜物力很有限,所以对于他们贪渎,肆意批评,大加发泄,甚至于上纲上线,加以挞伐。刘鸿训与杨道寅之出使,更是开创了明使贪渎之新例,令朝鲜君臣深恶痛绝,故而痛斥他们,不遗余力。这种情况在朝鲜王朝的史料中相当普遍,所以运用这样的史料时,需要彼此对照,分析其写作与编撰的目的,研究其动机,方能作出比较准确的评价。
综上所述,天启辛酉刘鸿训之朝鲜使行,开通了断绝二百多年的朝鲜海上贡道,意义重大。而当时渤海海上航行,天妃信仰相当普遍。但刘鸿训之贪墨,留下了极坏影响,开了朝鲜接待明使之新例,加重了朝鲜的负担。所获财物,全部漂没于海上,在中国民间演绎出一个极具反讽意味的神话故事。刘鸿训、杨道寅与朝鲜文臣唱和之《辛酉皇华集》,体现了中朝间宗藩关系下的文化较量,也显示出宗藩关系之主从与和谐的层面。《光海君日记》对刘鸿训等人之严加挞伐,显示出藩国对宗主国的不满,也是藩国在宗藩关系中对自我利益诉求的集中体现。
【作者简介】孙卫国,男,1966年生,湖南衡东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中朝关系史、中国史学史与海外中国学。
【责任编辑:全骜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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