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灾害词谫论

陈家愉
摘 要:金元灾害词数量可观,作家身份各异,反映的灾害种类众多。为我们展现了从华北到西南等地域的灾情及应对情况,还原考实了多次灾害的具体细节,是两宋灾害词的承续与发展。将灾害书写与道家文化相结合也让读者耳目一新。这些作品克服了唐宋以来词体表现题材单一的不足,扩展了词的表现功能。在词的演进发展和灾害文学本身的书写上都是难能可贵的重要一环。
关键词:金元 灾害词 词体演进 题材扩展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8)02-60-66
中国文学史上的灾害书写自先秦的神话传说,至后世的诗赋小说,可谓是不绝如缕。对于风霜雨雪、干旱洪涝、地震扬沙等各种灾种书写备矣。而细美幽微、含蓄内蕴的词有没有反映灾害的作品呢?唐五代的文人词多是写歌筵酒女、闺房思妇相思怨别的小词,时有《花间集序》云:“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1即使是李后主后期的“士大夫之词”也未得见直接反映灾情与赈灾救灾的作品。极盛时期的两宋词对灾害的书写已经初露端倪,据统计,反映灾害灾情、赈灾消退的有一百余篇,“在《全宋词》中,整篇以现实灾害事件为表现主题的词作计有二十余首”。2不论就其数量还是题材本身而言,对于我们印象中“文小、质轻、径狭、境隐”3的词都是一种突破。承继两宋的金元灾害词在灾情种类、灾害地域等多方面都有所扩展。据此来探讨词之演进发展与灾害书写的流变,无疑是一个有益的尝试。
由于金元词的分野历来众说纷纭,难以择其一说。故现以唐圭璋的《全金元词》为底本,将金元词合而观之,考察两代灾害词作的相关情况。翻阅《全金元词》,直接正面书写灾情以及侧面表现灾害的词共有18首,涉及风雪寒潮、干旱饥荒、蛮烟瘴气等多种灾害。笔者拟就以灾种为主线,进而解析金元灾害词的艺术手法、承续创新、地域特色。
一、干旱渴雨
承袭了两宋灾害词的表现主题,水旱灾害也是金元时期此类词作的常见题材,尤以丘处机、许有壬的旱灾词和喜雨词为代表,直接刻画了大旱之下的农事农民以及统治阶层赈灾救灾的情景。作为一个传统农业国家,旱涝灾害严重影响了人们的农作物收成和正常生活,水旱无情,自古而然。金元的旱灾词较为典型的是长春真人丘处机的几首词作,充分表现受灾状况以及应对措施。
《报师恩·夏旱》描摹了盛夏时节干旱少雨,万物凋敝之状。其词云:“时当正热,正值天高时雨阙。万里晴晖,云欲生来风旋吹。如炉天地,尽日炎炎镕暑气。物困人疲,忆得前春嫌雨时。”1烈日炎炎,晴空少雨。以炉为喻,尤见其热。“物困人疲”短短四字,简洁准确地表现出万物凋敝、毫无生机之态。最后一句今昔对比,春日还嫌淫雨多,而今正值缺雨時。寥寥几句把少雨炎热的天气,自然万物与人们的困顿,还有春夏两季的对比都涵盖其中。作为道士,丘处机的灾害词还记录了他在旱灾以后斋醮祈祷的宗教仪式。《望远行·因旱赠渭南王坦公醮上诸道友》:“九夏疲天旱,万物伤时热。算都为人心,分外生枝节。斗衣鲜马,壮社火班行引拽。小兄弟虚耗村村结。 下士无邪正,上帝分优劣。咱心不同,彼志胡漂撇。启虔诚修斋念善,因循岁月。望贤圣,空里相提挈。”2据郭武整理的《丘处机年谱》,从大定十四年起,一直到大定二十年,丘处机都隐居在磻溪修炼3。从词的题目可知这首作品应作于他在磻溪修炼期间。上阕写遭逢大旱后他和其他道友带动乡民斋醮祈福消灾的场面,下阕期盼大家虔诚修善感动上天,以求帮扶的愿望。这首词显示了丘处机悲天悯人的情怀,忠实记录了他在陕西进行宗教仪式的场景。在替百姓王公做道场的同时,这也是他向大众积极传教布道的表现。
丘处机在苦行修炼期间一直和社会底层的农民走得很近,对气象灾害给人们带来的伤害感同身受。喜雨词《忍辱仙人·春泽二首》凸显了他与民同喜、与民同忧的情怀。其一:“数载田苗长亢旱,今春雨雪何滋漫。嘉兆分明知过半。将来看,掀天大熟歌讴满。 二月花开成片段,千株柳发排堤岸。又待教人装好汉。相呼唤,提壶挈榼争跳窜。”4大旱之后春雨滋润,祥瑞之兆让作者忍不住畅想未来丰收之景。词尾写人们奔走相告,载歌载舞的欣喜。从以往的亢旱到天降甘露,从词人自己的期许到人们的喜悦,从多个角度刻画了这场及时雨的可贵和人们的快乐。第二首词延续了喜悦兴奋之感,“一泽天恩齐庆贺,群生地著无饥饿。愁态眉间都蹴破。还真个,盈街堆亩收田课。 醖酒邀宾时唱和,排筵看食重堆棰。醉饱腥膻心不挫。娇矜过,却忧福里潜生祸。”5除了丰收之喜,还有文人间的宴饮唱和。这一类作品在宋词中就屡有见得,比如李之仪的《浣溪沙·和人喜雨》,“一番甘雨报佳时。闻道醉乡新占断,更开诗社互排巇。”6亦为甘雨之后的文人集会。而丘词的描写更为细腻,除了降雨和文人唱和,更多的笔墨留给了民众的表现,由愁到喜,情绪刻画到位。丘处机素来挂念民事,《元史·丘处机传》记载:“丁亥,又为旱祷,期以三日雨,当名瑞应,已而亦验。”7这也是他能与民同乐书写民生疾苦的缘由。
元代文学家、中书左丞许有壬的《水调歌头·和郑彦章韵》也是一篇反映久旱喜雨的典型作品,其中体现了天人感应,祈福于天的思想。“春来久无雨,都作艳阳天。天公素念民事,其忍秽良田。鞭起九渊浓睡,散作两间膏泽,生意发天然。听得老农语,大有是今年。 玉堂深,金阙近,乱云烟。乾坤放眼无际,何物不鲜妍。休把圣功收敛,要使人心满慰,万事此为先。我老归农好,宜买潞河船。”8长期无雨,以天不忍民受苦而诘问于天,膏泽降至,生机焕发。借老农之语,展望丰收盛况。下阕转为对苍天圣功的赞颂,希望延续良好势头。这一篇作品相较而言称颂意味更为浓厚,对具体受灾情况描述较少。
通过对以上词作的分析,金代的旱灾词要略多于元代。但它们从灾情的具体情况、持续时间、赈灾应对、人物语言、内心刻画等都有所表现,基本涵盖了灾害文学书写应有的要素。也突破了传统柔美艳丽的花间传统,是词这一文体走向生活化,刻写身边事的重要表现。
二、严寒饥荒
风雪严寒是金元词中着重关注的又一灾害,其中还包括了由严寒或其它原因造成的减收饥荒,一并纳入此类灾害进行探讨,涉及马钰、王处一、丘处机以及无名氏的共四首词,前两位道士的作品同样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而后两位作者涉及的灾害发生时间或地域更为具体,具有证史补史之用。
(一)寒潮
丹阳子马钰的《战掉丑奴儿》即是一篇直接表现贫民饥苦的佳作。“风刀雪箭三冬苦,当恤贫儿。身上无衣。口里无餐常抱饥。忒孤恓。 人人正好修功德,当起慈悲。拯溺扶危。设粥都来百日期。立仙梯。”1风雪交加,寒冷困苦,贫困之人衣着单薄,饥肠辘辘。词人期盼唤起人们的慈悲心,修德济贫,施粥帮扶。对受灾人群的悲苦情状写得更加细致,饥寒交迫,孤独奔忙。此前几首旱灾喜雨之词对人物的刻画基本还是以语言感受和疲苦的状态为主,还未涉及到贫苦外形的呈现。王处一的《谢师恩·答皇亲见召》:“三冬凛冽彤云布。六出飘飞絮。地冻天寒难进步。满途冰雪,唤回童稚,且向茅庵住。 贵州大醮无推诉。必要功圆聚。远逝新亡皆济度。加持妙道,展舒云宴,一会朝元去。”2上阕铺叙了寒风凛冽,天寒地冻,积雪深厚的严寒之貌,下阕提到了这是灾后的斋醮祷告。
从王处一、丘处机的相关词作中,我们都看到了道士斋醮,这样一种道家的宗教仪式在元金代受灾之后是经常采用的,并且这种仪式具有祈祷减灾和布道传教的双重作用,这本身也提升了道教在民间与官方的影响力。
(二)饥荒
由于多种灾害的影响所造成的饥荒往往比单一灾害所造成的损失大得多,丘处机的小令《无梦令·皇统年》就展现了受灾后饥饿愁苦的惨状:“皇统年时饥饿。万户愁生眉锁。有口却无餐,滴泪谩成珠颗。灾祸。灾祸。灾祸临头怎躲?”3语言平易浅白,直接叙述了饥饿少粮的困境和对灾祸难以应对的无奈,反复出现“灾祸”一语,可见灾难深重,破坏力强。查阅史料,笔者发现皇统年间的各种自然灾害可谓接连不断,不可胜数。《金史·傅慎微传》:“明年(皇统元年),陕西大旱,饿死者十七八。”4“(皇统四年)甲辰,以河朔诸郡地震,诏复百姓一年,其压死无人收葬者,官为敛藏之。陕西、蒲、解、汝、蔡等处因岁饥,流民典雇为奴婢者,官给捐赎为良,放还其乡。”5(《金史·本纪·熙宗》)此时的丘处机正是在陕西,仅仅是陕西这一地区就有旱灾、地震,死伤惨重。另据《金史·五行志》:“皇统元年秋,蝗。……二年二月,熙河路饥。三月辛丑,大雪。……三年,陕西旱……十月甲辰,地震。 ……九年四月壬申夜,大风雨,雷电震寝殿鸱尾坏。……丁丑,有龙娱于利州榆林河上。大风坏民居官舍十六七,木瓦人畜皆飘扬十余里,死伤者数百,同知州事石抹里压死。”6皇统年间,在全国范围内灾害频发,地震大旱、大雪秋蝗、坏屋死伤……另《大金国志》也有关于蝗灾和旱灾的记录,可和《金史》参证比对:“(皇统五年)秋七月,国中大旱,飞蝗蔽日。是月,诏蠲民租。”7
由此观之,《无梦令·皇统年》可视作皇统年间灾祸的缩影。虽然没有具体的灾害种类以及发生地域,但紧锁的眉头,饥渴难耐的灾民已能说明一切。以一小令,统摄皇统年间的受灾情形,见微知著,一叶知秋。
《无梦令·皇统年》是从熙宗皇统年间这一时间段来书写灾情,而无名氏的《减字木兰花》则是反映并州一地的受灾产情况。“并州霜早,禾黍离离成腐草。马困人疲,惟有郊原雀鼠肥。分明有路,好逐衡阳征雁去。鼓角声中,全晋山河一半空。”8并州霜冻使多种粮食作物造成冻害,麦苗枯萎死亡。人马疲困,这些腐草倒是喂肥了麻雀老鼠。下阕则写山西大地兵祸横行,苍茫四顾。这首词查无作者,根据周密《浩然斋雅谈》对此词的评述可大致推定写作的时间与背景。“金贞佑中,太原已受兵,人情汹汹,忽有书一词于府治宣诏亭壁间云:(引原词文本从略)盖鬼词也。”1“贞佑”这个年号金宣宗共使用了五年,而太原就是词中的并州。贞佑年间正值成吉思汗三路攻金之战之际,“(成吉思汗八年,金至宁元年,1213年)是秋,分兵三道:命皇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为右军,循太行而南,取保、遂、安肃、安、定、邢、洺、磁、相、卫、辉、怀、孟,掠泽、潞、辽、沁、平阳、太原、吉、隰,拔汾、石、岚、忻、代、武等州而还。”2山西大部分地区俱已被蒙军攻占,包括太原。词中的“霜”也和《元史》中的“秋”相合。此次战役一直持续到1214年(贞祐二年,蒙古成吉思汗九年),三路军队共破90余郡,沿途所占之处人民尽遭涂炭。可见《减字木兰花》描述的就是秋日的太原城在遭受霜冻之后又经历了战争的创伤以后的情景。
综上,钩沉《减字木兰花》的创作背景,我们发现这首佚名词大致的创作时间就在贞祐二年蒙元军队攻破并州以后,它是这场战争创痛的一个缩影,是对三路攻金之战的具象化表现,以补正史之粗疏。另一方面,通过相关灾害描写进行诗史互证,使这首《减字木兰花》的系年进一步细化,明确了词中的人事物。
三、蛮烟瘴气
除了以上全篇以灾害或喜雨祈祷为表现主题的灾害词外,还有一部分涉及瘴疠瘴疫的词作。这些词大多是词人出使、贬谪、赴任、行军途中记录下的极具地域特色的作品,它们都部分表现了两广、福建、交趾等地的南方地区偏僻险恶的地理环境。它们虽不以直接反映瘴气所带来的病痛为主题,但从中可洞见中原人对这些“蛮荒之地”的地域偏见和内心惶恐。
“传统医学中所讲的‘瘴气,是指南方山林中湿热蒸郁能致人疾病的有毒气体,多指是热带原始森林里动植物腐烂后生成的毒气。”3而瘴疠多是指由瘴气而引起的多种疾病的总称。时人可以说是谈瘴色变,《元史·本纪第十五》:“湖广省言:‘左、右江口溪洞蛮獠,置四总管府,统州、县、洞百六十,而所调官畏惮瘴疠,多不敢赴,请以汉人为达鲁花赤,軍官为民职,杂土人用之。”4官员们多不敢赴任,官职需要任用当地人。王恽的《摸鱼子·送雷彦正西还,时授恩州倅》就将瘴气之地看作龙潭虎穴,“当时汉将征西幕,气压瘴江烟雨。还自许。尽虎穴雄深,万里班超举。”5两广地区湿热多雨,也是瘴气的多发地。张子正将去广西赴任,姚燧赠《满江红·送张子正广西宣慰司都事》,开篇即云:“瘴海盲风,更谁避,楼船樯折。”极言瘴气之重,下阕有“踰岭峤,皆炎热。独梅花万里,桂林冰雪”6,岭峤即五岭地区,除了炎热,还提到了冬日里桂林梅花绽放,这也为湿热的瘴疠增添了一抹亮色。除此而外,将秀美的地域风光与瘴雨蛮烟结合书写的要数张野的《沁园春·泉南作》。“自入闽关,形势山川,天开两边。见长溪漱玉,千瓴倒建,群峰泼黛,万马回旋。石磴盘空,天梯架壑,驿骑蹒跚鞭不前。心无那,恰鹧鸪声里,又听啼鹃。 区区仕宦谁怜。道有志,从来铁石坚。但长存一片,忠肝义胆,何愁半点,瘴雨蛮烟。尽卷南溟,不供杯构,得逐斯游岂偶然。天公意,要淋漓醉墨,海外流传。”7泉南大致相当于今天福建的泉州地区,上阕摹写了福建地区山势丘陵,河流沟壑。丘陵连绵,河谷、盆地穿插其间。置身其间,鬼斧神工巍巍壮丽。下阕转而抒发自己忠义持守,不畏险恶之感。即使是瘴雨烟尘,毫无愁绪。
元朝曾经三征安南,忽必烈、镇南王脱欢等人都带兵深入交趾,却均以失败告终,且死伤惨重,其中很多将士就是沾染了瘴疠。仅《元史》记载就有多人染此病症,甚至因此而亡。“皇子镇南王征交趾……将士多北人,春夏之交瘴疠作,贼弗就擒,吾不能持久矣。(《元史·来阿八赤传》)”1“占城之役,恒奉旨给其粮饷器械、海舰百艘,久留瘴乡,冒疾而还。(《元史·李恒传附李惟忠传》)”2“二十四年,进右丞。朝廷立尚书省,复改行尚书右丞。镇南王征交趾,诏爱鲁将兵六千人从之……二十五年,感瘴疠卒。赠平章政事,谥毅敏。(《元史·昔里钤部传附爱鲁传》)”3这样的记载还有很多,上至将军将领,下到士卒百姓,大面积的遭受瘴疠之害,这里的气候较两广而言更为湿热,地势崎岖,山区湿滑,元军久战疲,补给难以保证。故瘴气给元军制造了极大的困难。张弘范的《木兰花慢·征南》(其一)即是反映南征安南时的盛况,纵马奔腾,毫无惧色。“混鱼龙人海,快一夕,起鲲鹏。驾万里长风,高掀北海,直入南溟。生平许身报国,等人闲、生死一毫轻。落日旌旗万马,秋风鼓角连营。 炎方灰冷已如冰。馀烬澹孤星。爱铜柱新功,玉关奇节,特请高缨。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4“任蛮烟瘴雾不须惊”,词人充滿了建功立业之心,以身报国,大义凛然,蛮烟瘴雾反衬了他战胜破敌的信念,环境愈是险恶,内心愈是坚韧。同题词其四:“乾坤秋更老,听鼓角,壮边声。纵马蹙重山,舟横沧海,戮虎诛鲸。笑入蛮烟瘴雾,看旌麾、一举要澄清。仰报九重圣德,俯怜四海苍生。 一尊别后短长亭。寒日促行程。甚翠袖停杯,红裙住舞,有语君听。鹏翼岂从高举,卷天南地北日升平。记取归来时候,海棠风里相迎。”5这首作品除了表现自己战场杀敌的决心外,也没有忘记歌功颂德,谢主隆恩。上述两首作品的共性是蛮烟瘴雾已不再是实写之景,演绎成为了自己抒情言志的符号化表现。不幸的是词人张弘范最终并没有“笑入蛮烟瘴雾般”的洒脱,他还是死于瘴疠。“十月,入朝,赐宴内殿,慰劳甚厚。未几,瘴疠疾作……病甚,沐浴易衣冠,扶掖至中庭,面阙再拜。退坐,命酒作乐,与亲故言别。出所赐剑甲,命付嗣子珪曰:‘汝父以是立功,汝佩服勿忘也。语竟,端坐而卒。”6一代名将终究难以避免瘴疠之痛。姚燧送别友人李景山出使交趾写有《满江红·送李景山使交趾》,同样表现歌功颂德杀敌报国之志。“六诏江山,十年厌、拏舟还辙。但只有、日南遐域,未尝持节。八月秋风来朔漠,燕然已没鞍鞯雪。料此时、铜柱瘴云收,无炎热。 衔尺一、行宜决。烦重为,雕题说。道皇元威德,万方臣妾。直以越裳声教阻,干金装匦渠谁屑。要降王、明日共輶轩,来金阙。”7和前面张野的《沁园春·泉南作》类似,上阕也写六诏之地(洱海地区)的景观气候,下阕还是感谢皇恩,兵不血刃的决心。
纵观以上的金元瘴疠词,它们并不以直接反映瘴气瘴疠带给人们创痛为目的,“蛮烟瘴气”更多的是南蛮遥远之地的一种蛮荒落后的符号化象征。如张文所说:“所谓瘴气与瘴病不过是中原汉文化对南方尤其是西南地区的地域偏见与族群歧视之反映,换言之,从心理学角度看,瘴气与瘴病是中原汉文化对异域与异族进行心理贬低的集体无意识行为。”8细考这些作者的籍贯,张弘范是易州(河北)人,姚燧原籍营州柳城(辽宁朝阳),王恽是卫州汲县(河南)人,张野是邯郸人。可见他们都是远离瘴疫地区的北方人,距离两广福建,西南交趾都是群山阻隔,相去万里,瘴气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遥远的边塞意象,苍凉凄苦。而且这里面像张弘范还留下了顽疾,所以瘴气还渗透着地域偏见与军事战斗受阻的不好回忆。这是一种北方人以中原为本位对瘴气的特殊体验,就此而言两宋的瘴疠词并无此种意味。
四、艺术特色
在上文笔者已就涉及瘴疠疾疫的词作的南方地域特色有所论述,而由于金元灾害词所表现灾种的扩展与作者身份的多元化显示出了其独特的艺术特质。通过前文的爬梳,我们发现它对相关灾害发生的如实记录具有证史与补史的作用,对灾害发生期间的民生疾苦也体现得非常到位。除此而外金元词的灾害书写还有两方面的特点:一为以道士为代表的宗教人士创作带来的神灵祷告与灾情相结合的全新视角,二为金元灾害词的受灾细节展现得更为细腻。
(一)灾害与宗教相结合
《全金元词》中收录了大量以全真七子为代表的道士创作的词,他们创作的灾害词将道教文化与灾害结合,独树一帜。这其中丘处机、王处一、马钰等将灾害与祷告活动相结合,前叙的《战掉丑奴儿》《望远行·因旱赠渭南王坦公醮上诸道友》即是此类作品。
此外,还有谢应芳的《江城子·五月十二寿万拙斋》这样颇具道家仙话色彩的词作。词云:“去年今日泻天瓢。水滔滔,断蓝桥。阻我群仙,鸾鹤赴蟠桃。独有商羊偏喜雨,跳且舞,上山椒。今年南极见丹霄。射金蕉,瑞光摇。浇去胸中,磊块尽酕醄。莫厌琵琶弹旧曲,长听取,郁轮袍。”1去年今日天降瓢泼大雨,水浪滔天,冲毁蓝桥。使群仙不得赶赴蟠桃盛会,唯有商羊载歌载舞。下阙转而描写今年寿辰之日歌舞升平,把酒言欢的场景。今昔对比,反差明显。商羊是传说中的神鸟,《孔子家语·辩政》:“齐有一足之鸟,飞集于宫朝,下止于殿前,舒翅而跳。齐侯大怪之,使使聘鲁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曰商羊,水祥也。昔童儿有屈其一脚,振讯两眉而跳,且谣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齐有之,其应至矣。急告民趋治沟渠,修堤防,将有大水为灾。顷之大霖雨,水溢泛诸国……”2王充《论衡·变动》:“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3天降大雨之前,它会单足起舞,指示雨患。而久旱无雨之时,人们又渴望商羊带来甘霖。东坡诗《次韵章传道喜雨》云:“去年夏旱秋不雨,海畔居民饮咸苦……山中归时风色变,中路已觉商羊舞。”4可见,商羊与降雨的关联早在先秦时代就已经存在,并且在后世引申出求雨祈雨和大水之灾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
《江城子·五月十二寿万拙斋》将传说中的商羊唤雨造成的破坏和道家蟠桃盛会的宴饮相对比,使单纯的灾害书写融入了神话元素,展现了中华大地上先民们祈雨求雨的传统,也是我们进一步研究商羊及商羊舞的有力旁证。同时,它和斋醮仪式一样都是道教文化在人们生产生活中的体现。
(二)受災细节的细腻刻画
不同于以往对灾情的宏观鸟瞰,无名氏的《失调名·大雨》从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视角向我们传达了连日大雨后城乡的受灾情况和自己内心的感受。“城中黑潦,村中黄潦,人都道天瓢翻了。出门溅我一身泥,这污秽如何可扫?东家壁倒,西家壁倒,窥见室家之好。问天工还有几时晴,天也道阴晴难保。”5整首词平白如话,却道尽了灾后惨状。城中村中的积水污秽不堪,降雨不停,出门溅泥。房舍院墙皆倒塌,室内敞露。可贵的是作者并未仅仅停留在对大雨带来的灾害的描述上,末二句:“问天公还有几时晴?天也道阴晴难保”,蕴含颇深。司管天地的天公也无法预见天的阴晴变化,毫无作为,荒诞不经,极具讽刺意味。百姓毫无办法,只能祈祷天气早日放晴。
这首词作先描写倾盆大雨下过后积水、房舍、院墙以及出行困难等生活琐事,但对老百姓来说这无疑造成了诸多不便。从句式修辞来看,一首小令运用了两个问句,表达了人们对天公的不满。其中“窥见室家之好”还用了《诗经》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典故表达反讽意味。此词不仅仅从生活细节上反映了连日降雨给大家带来的生活困难及财产损失,同时也潜在说明了地方官员救灾不力的现状,具有丰富的内涵与社会普遍性。
通观金元灾害词,僧道作者的介入使部分作品带有浓郁的宗教意味,我们也了解了祈雨祷告的诸多过程。受灾过程中丰富细腻的细节也让人为之动容,马钰《战掉丑奴儿》中受寒受冻的贫儿,王处一《谢师恩·答皇亲见召》中地冻天寒时的童稚,《无梦令·皇统年》中饥肠辘辘的灾民……他们饱受折磨,艰苦生存。在这些小人物上体现的是中华民族忍辱负重、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讽谏配合反问、疑问的运用加强了问责的语气,暴露了官员与地方政府的碌碌无为。这些词作为我们展开了一幅灾后众生像,凸显不同阶层的人性美丑。
五、结语
张惠言的《词选序》于词这一文体曾言:“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1词肇始于情,由细小精致的语言给予人丰富深广的联想。这些民谣小调,言说贤德君子隐约忧思蓄积而不能直言的感情。深微柔美,流连回味。而以上所举之灾害词早已超脱了里巷男女之情,转为纪实言志,具有实录的功能,极大地扩展了唐五代以来的小词之功能。
叶嘉莹在论述词的演进之时曾把唐五代至南宋的词分为歌辞之词、诗化之词与赋化之词2。其中以苏辛为代表的诗化之词就摆脱了书写美女爱情与宴饮之作的小词文风,抒怀言志,铺叙记事,词开始部分承担了诗的功能。这也能有力地说明唐五代词几乎无正面书写灾害之作,而到了两宋金元此种题材渐增的原因。从词之演进与发展上审视金元灾害词,它是词写作题材生活化、写实化的表现,干旱祷告、丰收喜雨、行军遭遇等题材已经让词这一文体走出了歌筵酒亭、高楼闺房的狭窄表现领域。从和两宋灾害词之比较而言,此一时期的灾害词在表现地域特色与诗史互证上更为典型。因而金元灾害词即是词的诗化倾向之一佐证,也是两宋灾害词的接续与发展,在词体演进发展与灾害文学书写上都是不可忽视的一类作品。
The Discussion on the Disasters Ci Poetries of Jin and Yuan Dynasty
Chen Jiayu
Abstract:Disaster Ci poetries of the Jin and Yuan dynasties absolute number is considerable, the writer's identity is quite different, and the types of disasters are all available. It was shown to us disaster situation and response in a wide areas from North to the southwest China. These works confirm the specific details of the disasters, and they are the succession and development from disaster Ci poetries of the Song dynasty. The combination of disaster writing and Taoist culture also leaves readers fresh and new.These works have overcome the lack of the single theme of Ci poetry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and expanded the expressive function of Ci poetry. It is an important part in the development of Ci poetry and the writing of the disaster literature itself.
Key words: Jin and Yuan dynasty;disaster Ci poetry;change of literary style;theme expan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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