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疍”

摘 要 “疍”为族群名称,经历了诞→蜑→蛋→疍多次演变和俗化的过程,从形声字角度去解读它是欠妥的。宋代以前的诞、蜑,指称长江中上游流域的少数民族。蜑在宋代被用来指称岭南水上族群,是今天水上居民意义上称呼的源头。其中,“诞”变“蜑”是大汉族观念的体现,“蜑”变“蛋”是省体的结果,“蜑(蛋)”改“疍”体现了现代民主平等思想在部分先进知识分子头脑中扎根。文字的更改只是外在的形式上的变化,疍民的解放有赖于内在的实质上的行动,这只有在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才能实现。
关键词 诞,蜑,蛋,疍,演变
中图分类号 K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57-6241(2018)08-0033-07
疍民以船为家,历史上曾长期被视为蛮夷,建国初还一度被视为少数民族,后因他们无此意愿而被认定为汉族。疍民主要分布在岭南、福建等地,据建国初估算,有100多万人。在人民政府的努力下,经过多次大规模的搬迁上岸,至20世纪80年代,他们基本与当地陆上居民融合,疍民这个名称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现今不少人都不甚了解疍民为何物。
近年随着文化研究热潮的兴起,很多人又重新开始谈论疍民,并将保存其文化提高到保存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高度。然而,一些谈论疍民的人或许连“疍”的含义都没弄清楚。如《汉字源流字典》说:“(蜑)俗改为疍,从疋(小脚),旦声。表示经常卷起裤腿裸露小腿的水上居民。”①又有人这样解释:“‘疍,形声字,从疋,旦声。‘疋意为脚;‘旦为白天、早晨,意寓外露、显现。‘疋‘旦为‘疍,可理解为习惯卷起裤腿将腿脚露在外生活或劳作。”②百度百科也对“疍”解释到:“形声。字从疋(shū),从旦,旦亦声。‘疋意为‘绕行。‘旦指‘早晨、‘清晨。‘疋与‘旦联合起来表示‘每天早晨,水上居民就驾驶小船绕行在水上聚居区里,向水上菜贩采购蔬菜肉类。本义:每天清晨驾船买菜的水上人家。”③这种把“疍”当作形声字,从现代通用汉字角度来解释水上居民的做法显然是误解(详见下文)。此外,由于疍民曾写作“蛋民”,还有人从禽类或龟、蛇等所产的卵(即蛋)的角度解释疍民,想当然地说他们得名是因“如蛋壳漂泊于海面”“如同蛋殼般脆弱”;④或者说其得名来源于其舟楫外形酷似蛋壳。⑤凡此皆有望文生义的嫌疑。
关于“疍”名称的形成与演变的历史,前人也有文章涉及,但这些文章主旨各有侧重,对作为族群名称的“疍”讨论仍不够深入。⑥既然疍民问题已经引起学界相当重视,又感“疍”的名称问题仍有深入探讨之必要,笔者不揣谫陋,提出浅见,不当之处敬请大家批评。
用“疍”作族群称呼乃是现代的事,从形声汉字的角度已完全无法分析其内涵,因其经历了诞→蜑→蛋→疍多次演变和俗化的过程。因此,要准确理解“疍”的含义,必须对其演化过程及原因有正确的认识。
一、族群名称最初之“诞”
“疍”作为族群名称,最初可追溯到“诞”,但“诞”只指称长江中上游流域的族群。
“诞”为族称,出现时间不晚于东汉末期。东汉前的史料出现两支称为“诞”的族群,一为巫诞,一为武陵诞。先秦著作《世本·氏姓篇》记载:“廪君之先,故出巫诞。”①此处“巫诞”指巫山(今奉节县)的族群“诞”人。段渝指出:“巫诞,巫为地名,诞为族名,即是巫地之诞。诞,别本或作蜒、蜑、蛋。”②陈连开说:“蜑与诞同音异写,巫诞大概为巫山地区的延(笔者按:此处“延”疑为“诞”笔误)人。”③日本学者桑田六郎也认同《世本》之巫诞是蜑名的最早记载。④
武陵诞人的记载见《三国志·黄盖传》:“自春讫夏,寇乱尽平,诸幽邃巴、醴、由、诞邑侯君长,皆改操易节,奉礼请见,郡境遂清。”⑤潘光旦指出:“这里说到‘巴、醴、由、诞,四字不成一个句子,而是四个族类的名称,是显而易见的……诞,就是……后来的‘蜑,即今日的疍民。”⑥陈斌在解读上述史料时也写到:“潘光旦先生认为‘巴、醴、由、诞是四个族类的名称。此说甚是。……诞,又写作蜑、蜒。”⑦
为何用“诞”称呼这族群,史无明载。笔者以为,汉字乃上古时期华夏族人所发明创制并作改进,此后不断有新字加入,形成今天将近十万的数目。然而,先秦时期的汉字只有区区几千字,字数不足,一字多义的情况非常普遍,因此使文字的表述存在较大歧义。因此,不能用后世成熟汉字的构造方法进行解释。此处“诞”字,只是汉人对诞人自称的一种符号记载,与“诞”的本义未必有关系。正如罗香林指出:“蜑之为名,盖因其族自称语词,表以汉字,以别彼此。与汉字本义,初未必有密切关系也。故同一蜑也,又有同音异形数字。古者边区部族,咸有其自称专词,中原人士,本其音声称之,所谓名从主人也。所表之字,即谐斯音,蛮夷戎狄,莫不如此,非蜑民一词然也。”⑧刘师培在《左庵集》卷4《释羌蛮闽》表达了相似的意思:“盖古代边陲之邦,以姓名地。中夏人民,本其音以相称。所谓名从主人也。所造之字,即象斯音。故或与氏姓之字异文是。”⑨此处虽说的是姓氏称呼问题,但用于族群称谓,道理一样。
学者们对于“诞”的原意进行过多种猜测。据徐松石考证:“蜑实僚壮中水上人的通称,今两粤仍有称蜑人为水上人或水户者。川滇壮族称河为Daan,唐樊绰《蛮书》译为赕字。现时广西壮人则呼河为Dah为Dā。蜑字蛋字赕字乃系同音异译。”⑩此处虽用“蜑”字,但实指“诞”的发音来自僚壮人对河流的称呼。罗香林则认为:“蜑一名词盖驯为‘人,即彼族自称为‘人之意。”{11}“诞”的原意是“人”的意思。还有学者认为,诞字的原意应该在湘西苗语中寻找。湘西苗语合成词的构词方式是由一个基本成分和一个附加成分构成,ta35是一个前加成分,表示除人以外的动物,ta同诞音,所以被称为“诞”的应该是湘西苗族的一些部族。{12}目前学术界仍未取得一致意见。
虽说“诞”从字形上不可稽核族称之源,但从他们的族群特征或许可以推测出当时命名之意。巫诞生活在长江三峡一带,武陵诞的后裔五溪蛮生活在五溪流域,两者都夹江而居,可以推测他们与水联系密切,善操舟楫。胡三省注《资治通鉴·隋纪一》中的“巴蜑”云:“蜑亦蛮也。居巴中者曰巴蜑,此水蜑之善于用舟者也。”①巴蜑是巫诞后裔,据此可以推知巫诞也善操舟。此后“蜑”“疍”的使用都不离习水擅舟之本义。
二、“诞”转变为“蜑”
“蜑”作为族群名称应在东汉三国时出现,“蜑”乃是“诞”同音异体字。东晋常璩《华阳国志》载:“(广都县)汉时县民朱辰,字元燕,为巴郡大守,甚著德惠。辰卒官,郡獽民北送及墓。獽蜑鼓刀辟踊,感动路人。”②朱辰是东汉人,说明“蜑”一名称在东汉末期已有。清人郑珍考证“蜑”字时就指出:“盖汉已来乃有此种夷称号,其文作蜑。”③此处“蜑”仍是指称长江中上游巴蜀一带的族群。自出现“蜑”的族称后,此前这一带出现的“诞”人就不复记载。这并不意味着“诞”人消失了,而只是汉人发明了一个新的“蜑”字替代“诞”,蜑人实际上是诞人后裔。宋代乐史的《太平寰宇记》就将前引《世本》“廪君之先,故出巫诞”写作“廪君之先,故出巫蜑”,④说明宋人就认可“巫诞”即“巫蜑”。前引段渝、潘光旦文字也证明“蜑”即“诞”的别写。
为何东汉后期会新创“蜑”字取代“诞”呢?汉字经过长时间的发展,至东汉后期已比较成熟,东汉是汉语发展史的转折阶段,《说文解字》的编撰说明了这一点。东汉中期许慎《说文解字》已收录九千多个汉字,并系统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详细阐述了“六书”造字法,总结了先秦、两汉文字的成果。由于“诞”的本义是说大话、言辞虚妄,在汉字发展较为成熟的东汉后期,还是用多义字来指代这一族群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因此,东汉末年,文人新造“蜑”字取代“诞”。
“蜑”之造字属“六书”造字法的“形声”。形声字由形旁和声旁两部分组成,形旁指示字的意思或类属,声旁则表示字的相同或相近发音。此处,“延”是声旁,音“dan”,与诞的发音相同。“虫”是形旁,本义是蛇的意思。中国古代用虫兽偏旁命名四方少数民族由来已久,包含着造字者鄙视异族的大汉族主义。相似造字方法有“獽”“獠”“猺”“猡”“獞”“猓”等。
东汉后期出现用“虫”“犭”等虫兽偏旁命名蛮夷的情况,是时势使然。先秦时期,夏起源于西羌,商起源于东夷,周人的祖先也是羌人一支,他们都是兴起于夷狄之间,彼此间分别不大。西周时,华夏族雏形初步形成,以黄帝为共同祖先的民族意识初步兴起。东周以后,社会剧烈动荡,边境夷狄大舉入侵,华夏文明面临空前危机,在此背景下“尊王攘夷”口号被提出。春秋战国时,“华夏”与“夷狄”尊卑贵贱观念十分强烈,“夷夏之防”较严。诸夷因经济、语言、习俗和礼仪与华夏不同而被严格区别。当时区分华夷,族类与文化并重,而以文化为最高标准。而在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中,儒家的夷夏观念最明显,孔子就极力主张不能让夷裔乱华夏。这是贱视夷狄的源头。自秦朝设郡县,郡县之内为“华夏”,郡县之外的边疆民族地区则为“夷狄”。夏夷有别和贵贱尊卑的民族观念的发展,成为中央集权的封建统治者推行民族压迫制度的理论根据。西汉时,儒家取得思想支配地位,儒家的民族观,既有汉人的民族优越感,又有贱视蛮夷戎狄的观念。但在天下大一统的观念下,蛮夷也是王朝疆域的一份子,统一王朝应该包括当时天下各族,政府可以通过教化变夷为夏,所以,对于蛮夷之事,也不能忽略不记,需要专用字。“蜑”字就是汉儒在此背景下创造的。
需要指出,并非所有虫兽偏旁的命名都源于贱视夷狄的心理,有些是来自图腾信仰,有些是因生活环境得名。六朝以后,民族矛盾加剧,大汉族思想高涨,用虫兽偏旁的字命名蛮夷才越来越多。
东汉末年刚刚创造出来的“蜑”仍不太流行,《说文解字》并未收录此字。魏晋南北朝时期,长江流域蜑人势力非常强大,蜑的名称也随着其与汉人的交往增多而日益流行,蜑族为人所熟知,“蜑”成为通用字,故得以列入字书。据现有史料,“蜑”字最早见于字书,乃南朝梁阮孝绪之《文字集略》。
宋代,岭南水上人开始被命名为“蜑”,开启了现代水上居民意义上称呼的先河。魏晋南北朝时,长江中上游蜑人遭到中央政权的残酷镇压,势力受到极大削弱,部分向更偏远的区域迁移,逐渐发展成后世土家、苗、瑶等民族。留在当地的蜑人,经隋唐五代几百年的同化,逐渐融入汉族。这样,入宋以后,长江流域的蜑族基本消失了。而在岭南,由于汉人大批进入,汉文化逐渐成为主流文化。处在这些区域的非汉民族因风俗礼乐与中土不同,在以正统文化自居的宋代文人士大夫眼里,他们就是“蛮”“蜑”。就这样,一个即将消失的族群名称“蜑”被宋人赋予了新的内容,成为指称岭南水居族群的专有名词。此后,宋人史料中提到的南方沿海地区蜑人基本上都是指水居族群了。《太平寰宇记》记:“(新会县)蜑户,县所管,生在江海,居于舟船,随潮往来,捕鱼为业。”①这是目前所见岭南水居族群被称为“蜑”的最早记载。接着,陈师道《后山谈丛》也说:“舟居谓之蜑人。”②以水居作为蜑民的族群特征成为常识,此时的“蜑”才是现代水上居民意义上“疍”的源头。
有学者为解释岭南水上蜑民与长江中上游地区蜑民称谓相同的原因,提出岭南蜑民乃是从长江流域迁来。如陈序经认为宋代疍民聚居之地多在两广,是不少四川两湖疍民南迁的结果。③叶春生亦赞同此说:“最早记载‘蜒民的是晋代的《华阳国志》,那时他们居住在巴东涪陵一带,后转辗迁至粤、闽,尚居陆上,宋以后他们才有迁移到水上的。”④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此前具有水居蜑民族群特征的人一直就生活在岭南地区,只是还未被统一命名,各地根据当时习惯,将其称为“龙户”“卢亭”“珠民”等。长江流域蜑民居住陆上,以采摘及狩猎为生。南方沿海蜑民是居住水上,以江海捕捞为生。两者族群特征有明显的差别,是属于不同族属的两类人。⑤
三、“蜑”俗化为“蛋”
据汪冰冰等研究,“蜑”写作“蛋”乃汉字传抄时字形讹混的结果。“延”在用楷体书写时,变化不大,但在用行书或草书书写时,“延”就与“疋”发生了讹混,“蛋”的声旁“疋”(shū)已不是原来的“dàn”音了。从金石文字和传世文献看,这一讹变始于唐朝。⑥
“蜑”写作“蛋”确实是传抄省略讹变的结果,明末清初张自烈的《正字通·虫部》说,蜑“又作蛋,今广东有蛋舟……蛋则俗伪省也”。⑦郑珍《说文新附考》卷6考证“蜑”字时也说:“蛋又蜑省体。”⑧乾隆时人胡鸣玉也说:“字书无蛋字……蛋乃蜑字之讹。”⑨
据查,明万历梅膺祚《字汇》及以前的字书,都没有收录“蛋”字,直到《正字通》才提到“蜑”作“蛋”,但在正字中仍未收录“蛋”字,说明它只是俗字。今见隆庆六年(1572年)刻本《潮阳县志》卷7将此前“蜑民”称谓改为“蛋民”,又前引《正字通》说蛋字来自广东俗称,说明明代后期的岭南民间已较通用。清初文人论及岭南蜑人,大都改为“蛋”,如清初成书的魏禧《兵迹》就径直写作蛋人了。
将“蜑”讹变为“卵”意义,最早在南宋,南宋医书《仁斋直指方》载:“于臼内捣为粉,就作成块,如鸭蛋大。”⑩宋元之际吴自牧的《梦粱录》记载:“女家送冠花、彩段、鹅蛋。”{11}此两处后代简化本都写作“蛋”,由于我们所见非宋刻原本,不清楚当时是否写作“蜑”。
为何将卵称蜑(蛋),很多人都不解。胡鸣玉就说:“俗以禽卵为蜑,不知误自何时,且变文作蛋,尤非。字书无蛋字。”{12}据学者研究,“卵”被“蛋”替换是出于避讳,因为“卵”有“睾丸”之意。{13}但这种替换并非一步到位,宋代更多使用“弹”字来称呼家禽的卵,如“鸡弹”“鸭弹”。这是因为“弹”与“卵”都有圆球状物体之意,物体形象相近。胡鸣玉就认可是鸟卵形似弹丸而被称为“弹”:“《宛委余编》谓:‘通海内名鸟卵曰弹。何也?案,此当做弹丸之弹,因其形似而名之。”①由于“弹”背负的字义太多,容易歧义,才使人寻找替换字。“弹”“蜑”同音,“蜑”的字义较少且有贬义,人们便将“卵”讹为“蜑(蛋)”。
清初吴任臣对明梅膺祚所著《字汇》进行增补,编成《字汇补》,收入“蛋”字,该书《虫部》载:“蛋,俗呼鸟卵为蛋。”②此后《康熙字典》沿用《字汇补》的释义,称卵为蛋日趋流行。后人将“蛋”的两种含义混淆,才会出现前文所讲从椭圆形状或卵角度理解疍民。
四、“蛋”更改为“疍”
《康熙字典》无“疍”字,此时仍使用“蜑”或“蛋”称呼疍民。清代留存下来的古籍较多,涉及疍民时,都使用“蜑”或“蛋”。如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郑珍《说文新附考》等训诂“蜑”时都没有提到“疍”字。流传下来的大批清代岭南方志,也都只用“蜑”或“蛋”。这些证明疍字实为晚出。
在族称意义上,“疍”是“蛋”的变体,1929年,近代诗人陈去病述及蛋户时曾指出:“蛋户,一称蜑户,俗又作疍,字体盖三变云。”③可见当时已有俗字“疍”。1933年广东省政府建设厅布告《限令疍民拆除大沙头木屋茅寮》上已有“疍民”称呼,可知“疍”字已在政府公文中使用。④广东省民政厅1936年编的《广东省五年来民政概况》第5页有禁止压迫歧视疍民的训示,文章也是使用“疍”字。著名学者陈序经1946年出版专著《疍民的研究》,书名也是使用“疍”字。
将“蜑”或“蛋”的偏旁“虫”去掉,只能是在平等观念较为深入人心,公民权意识觉醒的现代才能发生。民国时期,一些具有民主平等思想的知识分子,认为“蜑”或“蛋”形旁从虫,含歧视之贬义,故新造一“疍”字以代之。这一进程起于20世纪20年代,有着历史的必然。
为推翻专制帝制,孙中山在清末提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但当时并非排斥满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只是针对满洲贵族。中华民国成立后,1912年孙中山就提出“五族共和”的思想:“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⑤此后,孙中山在与军阀和帝国主义的斗争中,更深刻地认识中国的民族问题,在《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提出:“国民党之民族主义,有两方面之意义:一则中国民族自求解放;二则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⑥“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当时知识分子的观念,给予人们很大的启迪。受“五族共和”思想的影响,1912年,金松岑就提出:“此后猺、猡、獞、猓……犵狫诸恶名,不合于人道主义者,皆当废其字,以示同仁。”⑦他提出要改字以示平等。同样受孙中山“五族共和”和“民族主义”影响,民族学家杨成志在1928年调查西南民族后,也提出要将西南民族“猡”“猓”“猺”等字的“犭”旁去掉。⑧1929年,应藏人格桑泽仁呈请,国民政府发布禁止以番蛮等称谓加诸西藏民族的训令。⑨可见,民国初年,此类去除少数民族不良称号的观念已在一定范围内传播。去除族称“蛋”的“虫”旁,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現。
民国中后期,民众的自由民主思想进一步高涨,更多人开始关注疍民等弱势群体,呼吁政府给予解放,社会上掀起更正虫兽偏旁和不良族称的思潮。1939年,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命令社会部、教育部和中央研究院共同经办改正西南少数民族命名。中央研究院芮逸夫受命起草西南少数民族虫兽偏旁命名改正表,其中新造“ ”字替代“蜑”。1940年,国民政府行政院发布训令,禁止以不良称谓称呼少数民族,以地域分称其为某地人,改正表中名称则专为学术研究之用。⑩由于“ ”字基本用于学术研究,且“ ”字笔画较多,书写不便,民间使用不广。期间也有学者提出建议,从虫旁的族称,可用同音假借字改正,“蜒族”“蛋族”改为“延族”。①
尽管民国时期部分思想先进者倡议使用 “疍”来取代“蜑”“蛋”,但是,由于疍民长期被视为贱民,遭到社会的严重歧视,②这种贱视疍民的观念不是文字的更改所能一下改变的。社会生活中,普罗大众一仍其旧地使用“蜑”“蛋”等字。为此,疍民及一些社会团体不时提出废除其不良称号的要求,如直至1947年,广州市政府还收到广州市临时参议会关于废除蜑民或其他特殊名称,提高蜑民人格,使人类趋于平等的议案。政府同意了该议案,向各区(乡)公所发布训令,以后在公文上对于水上居民勿用“蜑民”等字样,并劝谕陆上居民不要再给予水上居民以不良称呼。③可见,歧视疍民观念是何等根深蒂固。1950年前,从孙中山以《大总统通令开放蛋户惰民等许其一体享有公权私权文》开放疍民,到各地方政府不断发布训令禁止压迫歧视疍民,这些政策大多形同具文,由于没有强有力的保障措施,疍民的境遇并没有因名称的调整而得到明显的改观。
五、通称水上居民
几乎在使用“疍”字的同时,一些人觉得“疍”与“蛋”同音,而“蛋”在社会使用中也逐渐转变为詈词(骂人的词)。疍民也对称他们为“dan”所有字词都十分反感。为此,一些思想先进的知识分子认为一切“蜑”“蛋”“疍”称谓都不妥,为避免误会,减轻对疍民的歧视,应该改称水上居(人)民。
较早出现这一称呼的是1932年,国民党广州市调查人口委员会为调查水上人口曾对疍民发布“告水上居民书”。政府给予疍民与陆上居民相对应的称呼“水上居民”,就是为了避免疍民的反感,从而配合政府的工作。④1934年第271期《广东省政府公报》则有《核示水上人民参加自治办法》的公文,也是使用“水上人民”的称谓。民国时虽有此类称呼,但不多见。
这一称呼的大量使用是在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11月,广州市第三届人民代表会议通过《提高水上人民地位,取消侮辱水上人民的“蛋家”的称呼》的决议。⑤1951年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颁布《关于处理带有歧视性或侮辱少数民族性质的称谓、地名、碑碣、匾联的指示》:如发现有歧视蔑视少数民族的称谓,应与少数民族代表人物协商,改用适当的称谓,禁止民族间的歧视与侮辱,以加强民族团结。⑥根据这一精神,1953年,广东省政府发布《关于蜑民应改称“水上人民”并特殊照顾其政治地位》,要求各机关行文应将疍民改称“水上人民”,以示疍民与汉族平等。⑦在新中国初期发布的公文或报刊里,疍民称呼一度消失,内河疍民被称为“水上居民”或“水上人民”,沿海疍民则称为“渔民”。如新华社1953年5月15日新闻稿,报道了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召开华南水上人民代表座谈会的情况,文稿自始至终都用“水上人民”称呼他们。⑧《人民画报》1955年第3期以《水上居民》为题,专题报道了过去被称作“蛋家”的珠江水上居民,在政治、经济、文化及社会生活各方面取得的重大进步。《新华半月刊》1957年第9期刊发了疍民研究专家陈序经《华南水上居民需要特别加以照顾》的呼吁。
当然,要彻底改变历史遗留下来的长期歧视疍民的恶习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要经过较长一段时期的教育才能逐步消灭。1952年12月广东省民政厅就特别指出,要制止陆上人民对水上人民的剥削和歧视,消除水上人民的自卑感,并以具体事例教育水陆人民平等互助团结,强调水陆间所存在的隔阂完全由于反动统治阶级长期压迫剥削和帝国主义侵略摧残所造成的恶果。要提高陆上人民的阶级觉悟,激发其阶级间的同情友爱和爱国心,以做到彻底消除水陆隔阂。①1953年5月,在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召开的华南水上人民代表座谈会上,广州市副市长朱光代表广州市政府发言,提出搞好水陆团结的意见:水上人民必须明确自己是国家主人翁的思想,克服自卑心理,主动与陆上人民搞好团结工作;对陆上人民则要深入开展宣传教育,提高政治觉悟,坚决清除歧视水上人民的恶劣思想,主动帮助水上人民解决一些困难问题;政府也要用更多的力量来照顾水上人民的经济、文化和各种福利工作。②
不仅如此,党和政府在周密调查的基础上,采取灵活多样的举措来解决疍民问题,成效显著。③他们绝大多数上了岸,疍的称谓也随之成为远去的历史。现今基本在学术研究上才使用这些字了。
六、余论
在各历史时期,疍民名称经历了诞→蜑→蛋→疍→水上居民的变化。这些变化不是纯粹字体的变化,其间蕴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只有了解这些信息,才能对疍民这一群体及其名称有深入的理解。
今天的汉字,经历了几千年演变,是一个不断俗化、简化的结果。蜑变为蛋,就是从草书讹变而来,最初“蛋”只是某一地方俗字,经过一段时间的流传,就成了通用字。“蛋”从族群名称演变為“卵”的意义,也是俗化的结果。总而言之,字的内涵随着时代而演变,以为人们接受和使用为目的。
汉字字体的演变体现时人的历史观。从“诞”到“蜑”,“虫”偏旁的使用,反映出造字汉儒以中原王朝为中心,将边疆非汉族群视为虫蛇种类,流露出他们鄙视少数民族的心态。从“蜑(蛋)”变“疍”,去“虫”偏旁,则反映现代具有民主平等思想的人认为这种歧视少数族群的做法不妥。水上居民的称谓,比此前更进一步,可避免讹化为詈词的“蛋”“疍”同音而造成误会,从而将其置于与陆上居民同等的地位。
弱势族群的解放,政府如只从更改名称着手,没有切实有效的措施,无法奏效。新中国成立前后疍民境遇的巨大变化就是例证。疍、水上居民的称谓新中国成立前已有,国民党政府也曾多次发布训令,要求停止压迫疍民,给予平等待遇。但是,这些训令大多形同具文,政府并未真心实意地采取有效措施改变疍民悲惨命运。因此,疍民命运的改变只有在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才能实现。建国后,党和政府不仅宣布禁止使用“蛋”字指称疍民,而且,政府采取切实措施,通过族群自治提高其政治待遇,通过经济扶持帮助他们脱贫,通过长期的政治思想工作解决人们对疍民的歧视观念,通过搬迁上岸使他们成为陆地居民,融入陆地社会。脱离了水,“疍”的称呼也就渐行渐远。
【作者简介】詹坚固,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南方民族史研究。
【责任编辑:杜敬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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