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使命2》:角色矩阵与圆形结构的“温情”托举

    靳慧敏

    一、人物关系矩阵:对比中凸显温情

    法国文学理论家格雷马斯因提出符号矩阵理论[1]而享誉全球。符号矩阵结构由四个固定位置构成,存在两组关系,即绝对否定的对立关系与相互补充的矛盾关系。格雷马斯在解释这两组关系时曾用过一个通俗比喻,对立关系即黑与反黑(白);矛盾关系即黑与非黑(如红绿等)、白与非白(如红绿等)。四大元素存在的意义不在于个别,而在于它们之间交叉形成的隐性关系。意义不是来自个别语言符号自身的规定性,而是由它在符号学矩阵中的位置所确定。符号矩阵是语言的深层结构,先于具体的意义,是纯形式的。[2]

    《一条狗的使命2》中存在多个个体形象,主角、配角以及零星几个镜头之后便不再出现的人物层出不穷,其中有几个角色搭建成一个完美的符号矩阵,角色本身具备的特质相互影响,仿若无声流动的电波,逐渐创造出部分大于全部的整体价值。女主角CJ与特伦特前女友互为对立关系,两人的性格、爱好、行为呈现完全相反的状态;矛盾关系则有两组人物,分别是CJ与特伦特、CJ母亲与特伦特前女友,他们互不相同却又在另一层面上相互补充。

    (一)对立:CJ與特伦特前女友

    处于对立关系的双方,相互否定、势如水火。在身份上,CJ与特伦特前女友完全符合这一概念,CJ处于美国社会底层,为了梦想到纽约漂泊,没有固定工作和自己的住所,依靠为别人遛狗养活自己;特伦特前女友在影片中的镜头不多,然而一旦出现便是一副富家小姐的派头,举止骄矜,连饲养的宠物狗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从这些不多的细节可推出她至少也是中产阶级家庭出身。

    两个女人真正的对立点在于一个男子,即特伦特。CJ与特伦特相识于微时,青梅竹马的交情使得两人始终处于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亲密状态,反倒是特伦特对待前女友的态度十分生疏,甚至于不在意。剧情发展过半时,CJ与已有女友的特伦特重逢,镜头中的三人一同散步,特伦特自然地与CJ并肩而行,反而将关系更为亲密的女友落在后面。女友自然也敏感地意识到CJ在特伦特心中的分量,因此强行坐在两人中间,甚至出言讽刺CJ。这一情节将特伦特前女友对CJ的敌意干脆利落地呈现在观众眼前。对立显然是双方共同的感受,那么CJ对特伦特前女友的敌意表现在何处呢?《一条狗的使命2》属于宣扬正能量的温情影片,因此女主CJ的圣母光环十分明显,但导演仍然安排了一处细微情节暗示CJ的敌意——特伦特患癌症后女友选择离开,CJ知道后意味深长地指责她太过冷漠。

    在人品性格方面,两人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女性。CJ过于理想化,对爱情与生活都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青春期的她放弃温厚善良的特伦特,选择扑进一个相识不久的痞子怀中,多半是出于对浪漫情人的幻想;成年后的她毅然离开家乡,选择漂泊流浪,则是出于对远大梦想的渴望。理想化的特征将CJ的形象塑造得更为干净纯粹,因此她格外珍重人与人之间的陪伴,所以在特伦特患癌后义无反顾地留在他身边。特伦特前女友则是世俗女性的代言人,世俗不讨人喜欢却足够真实。她喜欢漂亮衣服和首饰,对自己的形象要求精致,追求物质层面的享受;养狗也仅是出于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而非真心实意地将它当作家人。世俗化的特征使得这个形象暴露虚伪自私的缺陷,因此她对男友患癌的现实悲伤不已,却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看护的无望前路。

    CJ作为一个正面形象,她在成长中的一系列行为确实让人敬佩,但却太过幼稚,难免不会流露出这个完美形象的虚假与粗糙。为使女主角形象不必太过突兀,导演选择突出特伦特前女友这一配角的反面特征,使得两个角色在对立关系中成全了彼此的圆满。CJ单纯善良,但也有小缺点,然而终究瑕不掩瑜;特伦特前女友虚荣自私,却不乏真实可爱,落得一个凡夫俗子的结果也不错。

    (二)矛盾:CJ与特伦特

    处于矛盾关系的双方具有截然不同的特征,但这些特征并不互相排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可以互补,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缺失的灵魂,然后获得另一种升华。影片中的CJ与特伦特在性别、种族、肤色、人生志趣等方面呈现两个极端。CJ是一个欧美白人女性,与之相对应,她不甘于安稳的生活,心中燃烧着对梦想的火焰,对唱歌出专辑极其热忱。东方男子给世界留下的印象是踏实专一,因此导演将特伦特的形象特意设置为中国儒雅青年,他可能没有女主角那么热情似火、活力四射,但他像一堵温暖的墙壁,就那样默默地承接着所爱之人的莽撞。

    CJ本身也是一个矛盾体,她讨厌母亲的自私,却因为母亲爱上音乐并以之为一生事业;她喜欢自弹自唱,却患有严重的舞台恐惧症,根本无法上台自如表现。特伦特的内部矛盾并非源于自我,他的自我是完满圆融的,很少具有相互矛盾的元素,这是一个东方人和光同尘的特有气质。然而他却因为CJ陷入人生的两难抉择,明明自小喜好安稳生活的他为何会在而立之年离开家乡来到纽约?影片中并未给出合理的解释,但这种选择已经接近一种明示——他因为心中所爱抛弃从前的一切,接纳自己并不适应的漂泊人生,这是他的无奈,也是他的矛盾。

    一个如潇洒肆意、如蒲公英般将自己的足迹散落各处,一个沉稳温和、像向日葵般始终绽放乐观微笑,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生却并没有如同平行线一般毫无交集。相反,当特伦特踏出九十九步之后,CJ在意识到大狗贝利的特殊后,幡然醒悟,勇敢地迈出了最后一步。在影片结尾,两人开启了幸福的婚后生活,将平行线牵扯成交杂的毛线球,将两人的不同之处化为彼此灵魂缺失的一面。

    (三)矛盾:CJ母亲与特伦特前女友

    相比于CJ与特伦特这一对矛盾体的紧密联系,CJ母亲与特伦特前女友这两个人物在影片中没有对手戏,她们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这并未减弱导演为其设置的无形牵绊。CJ母亲的出场戾气十足,她的身体置身于祥和的农场中,却因为丈夫的意外死亡失去灵魂,因此她始终没有接受伊森夫妇的关心呵护。从这一层面来说,她是一个被抛弃的灵魂,被死去的丈夫“抛弃”,被自己抛弃,也自以为被伊森夫妇抛弃。影片从她离开农场进入高潮阶段,带着不满两岁的小CJ,她无以为生,只能花费亡夫的赔偿金。在往后的人生中,她始终经历着被抛弃的宿命。想要用容貌和财富挽留一个个走马灯花般的男人,却终究落得骗财骗色的下场。强迫女儿留在自己身边却不肯费时照料,最终CJ也弃她而去。如果说亡夫与伊森夫妇对CJ母亲的抛弃仅仅停留在抽象意义上,是命运附加给她的苦难,那么在这之后的被放弃只能解读为自食其果。一个永远在自怨自艾、不懂得坚持自我的人,很难获得他人的欣赏与陪伴。

    特伦特前女友与CJ母亲都是影片中的配角,她们的戏份不多,但不能说无关轻重,相反,正是這两个角色人生的不完满将影片拖入现实轨道中。CJ母亲永远被困在被抛弃的宿命中无法自拔,而特伦特前女友恰好相反,她给了自己看似更占据主动权的选择,即抛弃他人。她在知道男友患癌后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心声,表明不想当一辈子的看护,而后干脆利落地离开。于法律而言,她的行为并无不当之处,但在道德层面上,确实令人心寒。影片没有透露特伦特前女友往后的生活,但可以想象,一个不愿珍惜他人的灵魂同样很难被别人呵护。

    这两个女性角色处于被抛弃与抛弃的两端,命运看似完全不同,实则两人的本质都逃不过自私二字。CJ母亲因为自私不断被抛弃,而特伦特前女友因为自私选择抛弃。这两个人代表了同一种类型的人生,但她们在人生岔路口上做出了不同选择,由此分野,拥有了截然不同的心境。CJ母亲在影片后半部分意识到自己曾经的自私与顽固,找到女儿表示歉意与爱意,那一场室外咖啡馆的母女重逢戏,贝蒂吉尔平在几分钟之内将一位母亲的幡然醒悟刻画得入木三分。而特伦特前女友则始终没有找到自己被忽略的根源,仍旧坚持利己主义的人生信条。

    互成矛盾关系的两组人物具有较为复杂的联系,表层而言,他们互相对立,但深入剖析其原因,可以发现他们具有互相成就的机会。一方面,双方完全不同,比如CJ的漂泊灵魂与特伦特的安定渴求,CJ母亲被抛弃的困境与特伦特前女友抛弃爱人的选择。另一方面,互补的人生让她们从彼此身上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例如CJ母亲的改变未尝不是为特伦特前女友提供了一种借鉴。

    二、圆形锁闭结构:永恒轮回的陪伴

    圆形锁闭结构这一概念最早出于文学理论界,是学者对西方经典作品《荷马史诗》叙述结构的概括。[3]史诗主干上围绕一件事、一个人展开,最终给予事件和人物一个结局。阿喀琉斯的愤怒在普利阿摩斯老王丰盛的赎金中得以平息,奥德修斯的漂泊也在与儿子的汇合中画上了休止符。[4]之所以被称为圆形,是因为前后情节相互呼应。所谓“锁闭”,则是因为所有情节完美呼应之后,不留一丝多余情节,作者将所有的内容都圈禁在整个结构之中。

    《一条狗的使命2》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这一叙述结构,影片中的角色(不论是人亦或狗)兜兜转转,历经一世波折或是几生轮回,最终又义无反顾地回到原点,找寻最初的自我。从形式到内容、从结构到主题是常规思维路线。影片通过圆形锁闭结构,将中心情节与主要人物明显突出,从而传达出“陪伴”这一主题。

    (一)消融差异的一生厮守

    《一条狗的回家路》系列以温情为主打风格,内核是讲述陪伴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性。因此影片涉及多种人类情感,包括亲情、爱情、友情。以“情”为纽扣,搭建影片中人与人、人与狗的“陪伴”桥梁。爱情是人类生活中最不可思议的情感,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相识相知相恋,相望相亲相互扶持。不同于亲情的血脉相连,也不比友情的兴趣使然,但爱人却是朝夕相处、一生为伴的不二选择。所以爱情可以解读为一场博弈,一场付出真心与时间的博弈,两个人必须保持彼此位置的对等才能长久相处。

    《一条狗的回家路》第一部的主角是伊森与汉娜两人,他们的爱情始于年少,却因为伊森遭遇重大变故被生生折断。少年时意气用事,不懂情根已深种,本着不愿爱人受到拖累的心情,伊森选择退出这段美好的恋情,尽管汉娜一再挽留,终究抵不过现实残酷。如果剧情停留于此,也不过是一场为成全而失去彼此的悲剧而已。然而导演显然另有用意,经年之后,在大狗贝利的引导下,伊森与汉娜重逢,这时的他们已是另一番样貌,但爱意一如既往,于是理所当然地定居农场。错错对对、恩恩怨怨、分分合合,终究不过是水过无声、雁过无痕,中间部分的情节在这一场跨越半生的爱恋中被虚化处理。两人自团聚起到重逢,形成一个完满的圆形闭锁结构,此间的分离与错过令人心伤,却轻易被相互陪伴的甜蜜时光冲淡。

    影片第二部的主角是伊森的孙女,爱情线自然也转移到CJ与特伦特的情感纠葛中。当故事深入分析了这一对情侣之间的矛盾时,观众可以看到,他们之间存在很大的差异,例如教育背景、人生追求等,CJ从小与酗酒的母亲一起生活,缺少完整家庭的陪伴与长辈的关心,成年便出外闯荡,因此可以推断她的受教育程度不算太高。而特伦特在美籍华裔家庭成长,父母和睦、温馨平等,从后面他到纽约的生活状况可以看出他应当进入了精英阶层。也正是这些不可忽视的差距导致CJ在特伦特面前有一种自卑感、距离感,这也是她在情窦初开时推开青梅竹马的男友而选择痞小子的缘故。两人在少年时相识,因为CJ的逃避而分离,由此形成第一个圆形结构;之后特伦特到达纽约,在狗的实力助攻之下两人重逢,只是这时身边已各有良人,身体上的重逢与灵魂的分离形成第二个圆形结构;经历CJ愤然搬家、特伦特身患癌症等变故之后,两人恢复单身,CJ的一再拒绝与特伦特的悉心陪伴,所幸最终CJ了然自己内心深处的爱意,投入特伦特的怀抱,于是一场大戏就此落幕,第三个圆形结构堪称完满。尽管影片主要叙述狗与主人CJ的几世情缘,却并未削弱男女主角的感情戏,这多半得益于圆形锁闭结构这种别出心裁的叙述模式,它将两人的爱情线小心地镶嵌在影片主题情节中,使得这种陪伴的情感更加熠熠生辉。

    (二)跨越物种的轮回陪伴

    “轮回”的观念对中国人的思想影响很深。反映到电影中,有关“轮回”的情节形成了一定的模式,并受到观众的热捧。其实,在这一模式背后隐藏的是人们对死亡的焦虑;他们希望通过“轮回”的方式而获得不死的承诺,从而超越这种焦虑。[5]不得不说,随着中国综合实力的逐步增强,国际文化市场越来越重视中国观众的口味,尤其是在电影市场中,好莱坞梦工厂对于为中国人“造梦”的手段越发精进。从最初的采用中国景点为拍摄地,如《变形金刚》在重庆武隆取景,到启用中国知名演员,如范冰冰加盟《X战警》,再到如今的《一条狗的回家路》系列更是迎合中国人的信仰观念,采取了东方色彩浓厚的“轮回”情节。

    轮回情节是典型的意识层面的圆形锁闭结构——来来回回几生几世,终究回到最初的原点,正是轮回情节的本质所在。影片中的狗主角贝利经历四世守护主人伊森,而后为了与伊森的承诺,守在幼小的CJ身旁,从未分离。

    第一世的贝利带着前世的记忆懵懂重生,房间外熟悉的气味让它敏感地察觉到CJ的存在,于是毫不犹豫地冲到小女孩的怀中,它陪伴CJ度过每一个可怕的雷雨夜,代替CJ母亲充当着守护人的角色。但最终它在一场车祸中丧生,这场车祸预示着CJ与母亲的决裂,也意味着CJ的成长。狗生轮回,它带着鲜活的记忆再次来到人间,然而这一世的贝利却并未如愿陪在CJ身边,在便利店的得而复失让它带着遗憾走向生命尽头。从狗的视角出发,这几年的时光CJ并未有太大变化,只是缺少陪伴的她变得更加内敛温和,这种性格的微妙变化突出狗主角的陪伴给CJ带来的温情。第三世的轮回,贝利吸取前生教训,“死皮赖脸”地留在CJ身旁,也正是在这一世,它帮助女主人找回真心爱侣,并且闻出特伦特的癌变基因,从而挽回一个生命。第四世的贝利随着CJ回到伊森身边,陪伴伊森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正如伊森曾經陪它走过每一段生命的终结,这也是一种变相的轮回,是对生命长度不同的物种间长情陪伴的致敬。

    几世轮回,每一次死亡与重生,贝利都会进入一个美妙如同天堂的地方,那里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和温暖的阳光,这个重复出现的场景是对伊甸园的复制,贝利的守护是超越亲情与友情界限的可贵存在。从出生时的相伴相亲,到它每一次死亡的相伴相亲,狗狗贝利的生命势必将一直循环下去,实现人类对于不渝情感的终极要求——生生世世,与你相伴。

    结语

    《一条狗的使命2》改编自W. Bruce Cameron的同名小说,延续第一部的温情路线,却以独出心裁的结构设置取胜,在一众温馨影片中杀出重围,获得叫好又叫座的双赢局面。导演将人物与情节两大要素拆分开来,分别采用不同的结构模式——将人物镶嵌于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中,将《荷马史诗》的圆形锁闭结构改用于电影情节。两大封闭循环体的设置,使得观众在影片中感受到一个完满自足的艺术世界,从而更直接敏感地享受其间温情,体会到陪伴对于人的重要性。

    参考文献:

    [1][法]A.J.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M].吴泓缈,译.北京:三联书店, 1999:47.

    [2]钱翰,黄秀端.格雷马斯“符号矩阵”的旅行[ J ].文艺理论研究,2014,34(02):190-199.

    [3]蒋保,魏林.荷马史诗结构新论[ J ].苏州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3):81.

    [4]侯建芳.荷马史诗结构探析[ J ].才智,2019(08):218-220.

    [5]黄健.电影中的“轮回”模式与死亡焦虑[ J ].电影评介,2007(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