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伯来诗歌的隐喻特性
内容摘要:隐喻是诗歌的本质和内涵,在诗歌创作中能起到简练生动、委婉高雅的作用。而诗篇作为优秀的古希伯来诗歌代表作,隐喻的手法在其中随处可见,在第42,43篇中多重意象构成的隐喻为表达诗人丰富的内心世界和作品主题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关键词:诗篇 隐喻 意象
《希伯来圣经》中的《诗篇》部分囊括了150篇诗歌,是希伯来诗歌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在希伯来文中,《诗篇》被称为“赞美之书”,在犹太人心目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一般认为,《诗篇》 从内容上分为三个大类,分别是赞美诗、哀恸诗和感恩诗。[1]然而,无论诗歌的主题是赞美、感恩还是哀恸,创作者常常会用隐喻的手法表达自己的感情,丰富诗歌的内涵。
一.隐喻的产生
(一)事物的同一性
当代美国哲学家、符号学家苏珊·朗格认为:“由于表达其准确的经常又是难以言传的思想,必然要求语言的形象和有力,故艺术家的用语往往带有隐喻性质。”[2]隐喻是诗歌的本质和内涵,它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段,还涉及认知层面和语言符号学领域。人们认识和描述事物常常采取“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原则,事物间被建立联系通常依靠的是二者的相似性来以此物喻彼物。在创作者的语言系统里,本体和喻体二者具有同一性,创作者或是使用隐喻希望准确表达概念的含义,或是通过隐喻的方法制造一种新奇陌生化的效果,启迪人们跟随自己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认识创作者眼里的事物,起到增加作品思想深度的作用。
(二)相似的经验基础
有了同一性只是具备了引起隐喻的可能性。本体与喻体是否具有被认可的关联取决于创作者、使用者与传播者的文化知识、民族历史等背景。隐喻从始源域单向地向目标域映射,植根于我们的身体构造、日常生活经验和知识。[3]如我们所知,由于文化习俗、认知角度等不同,各个民族对事物的看法都有自己的民族特色。在中国人眼里,红色代表喜庆吉祥,但在大多数西方人眼里,红色却意味着血腥暴力。而同是形容大笑,笑得很开心,中国人会用“捧腹大笑”这样的词语,而英语国家则会说“roll in the aisles”,直译过来就是笑得在过道上翻滚,形容笑的时候采用的视角并不相同。可见,同一个事物人们会有各种不同的认知角度,意味着即使从同一始源域出发,跨域映射的目标域也不一定相同。选择哪个意象作为喻体不仅仅是事物是否具有同一性的问题,还需要依赖使用者自身的认知经验基础构建关联,因此无法据此预测相同的事物一定能促成一致的隐喻实现。
(三)语言表达的需求
隐喻是语言发展和变化的一种重要方式,隐喻的使用与语言表达的需求不可分割。人类在社会生产活动中使用语言,语言传递着看待世界的方式和态度,然而语言系统不一定时时刻刻都能满足人们的交际需求,一方面,新事物的产生要求人们用合适的语言为其命名,另一方面,复杂的事件、特殊的情感、抽象的精神等表达也需要借助更具象化的概念,但现有的词汇里有时候并不存在能够准确表达概念的词语,或者已有的词语达不到使用者所期待的语言效果,就促使人们寻找事物二者的关联,将概念具体化,用隐喻的方式传递信息。
除此以外,不同的文体体裁使用的语言风格有所不同,隐喻在诗歌以及科技文章中出现比较广泛。[4]篇幅短小的文体惯用隐喻的手法达到言简意赅的目的,这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诗歌。而科技文章因为要解释的术语和概念通常晦涩难懂,使用隐喻则有助于写作者用生动简明的语言为读者理解概念、理清关系,增强文章的趣味性和可读性。
二.隐喻的工作机制
当人类语言系统出现空缺,不存在或现有词汇中找不到合适表达时,人们就会从始源域寻找与目标域存在相似性的事物,挖掘二者的关联,将始源域中的关系、特征、知识等映射到目标域中的事物,从而达成隐喻的实现。当隐喻使用范围和频率越来越高,在言语交际中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可以后,曾经需要通过关联才能被理解和接受的东西到了下一个世代逐渐变为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甚至是构成一些隐喻的经验基础,发展到这一步有些隐喻就成为词的一项引申义,成为所谓的“死喻”。
由于交际的需要,隐喻的产生不会断绝,概念隐喻体系会自动不停地运转且整个过程是不容易为人所察觉的。作为一种基本的认知方式,隐喻帮助我们通过结构相对丰富的始源概念来理解结构相对欠缺的目标概念,在我们的语言和概念形成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
三.隐喻在诗歌中的作用
路易斯(C.Lewis)说:“隐喻是诗歌的生命原则,是诗人的主要文本和荣耀。”尽管隐喻在语言中的使用非常普遍,如今在文体上的使用也没有特定的限制,但一开始隐喻首先出现在诗歌这一文体中,甚至亚里士多德学派主张隐喻只能局限于诗歌领域使用。可见,隐喻是诗歌中常用的手法之一,发挥着重要作用。
诗歌由于其体裁短小,意蕴丰富,借助隐喻的手段可以巧妙地表达所思所想。束定芳总结了隐喻的三个方面的修辞功能,分别是简练与生动,新奇与启发,委婉与高雅。[5]113-117在短小的篇幅中,隐喻通过同一性建立事物之间的联系,省去繁复的解释性的话语,凝练地表达创作者的意图。另外,熟悉的事物采用隐喻的手法能达到陌生化的效果,带来不同的审美体验,抽象的事物使用隐喻能帮助读者从生动形象的喻体中把握创作者的思想意图,理解诗歌深层的意蕴。
在符号学中,隐喻是一种艺术符号的形态结构,主要依靠读者的想象来完成。[6]新奇意象的选择也从另一个角度向读者展示了事物不为人们熟知的一面,在给予读者新奇感受的同时也开拓了人们的思维模式。想象带来的启发能加强隐喻的效果,既丰富了作品的文化内涵,又增加了作品的思想深度,而且从喻体意象的选择上,还可以窥探诗人意识领域中对某一事物的倾向、看法。这为人们了解创作者认知世界的方式和正确理解作品主题也有很大帮助。
隐喻相对于其他修辞手法而言,更为委婉,因其采用一类事物来说明另一类事物这种相对隐秘的比喻,注定了人们在理解其中含义的过程中首先要经过一番思考和联系,这种在大脑中的缓冲就避免了不加思考带来的语言的冲撞,因此也给人带来一種高雅的感觉。
除此之外,隐喻委婉高雅的特性以及多重意象的选择也带来了多义性。创作者往往将自己的看法隐喻其中,读者需要正确把握本体与喻体之间的关系才有可能理解作品含义,但由于每个人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法不同,必然导致理解上出现或大或小的差异。多重意象进行比喻导致多个喻体的产生,也在引导人们走向不同的思考维度。这样的结果使诗歌以最少的语言具有了被解释的多种可能性,增添了诗歌的魅力。
古犹太人的诗歌杰作——《诗篇》在不同的篇章中也多次使用了隐喻的手法,或赞美,或哀悼,或感恩,使用不同的意象表达自己对耶和华信仰的坚定,对过去的忏悔,对民族苦难的哀恸等等。
四.从隐喻的角度解读《诗篇·第42篇》、《诗篇·第43篇》
《诗篇·第42篇》是诗篇卷二的第一首诗,它在《诗篇》中的地位自然不言而喻。这篇的小标题是“流亡异乡者的祷告(一)”,而第43篇的标题为“流亡异乡者的祷告(二)”,两篇诗作都表达相同的主题,且有着相同的副歌,学界也普遍认为42、43当属同一诗篇,至于何时一分为二则尚未达成共识。在这里,笔者也认同42、43原为一篇的观点,将两首诗歌放在一起分析。这两首诗歌当是创作于异族入侵的征战时期,人民生活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于是他们向万能的神耶和华祷告,祈求得到神的恩惠和庇佑。在这里,用到的隐喻和意象有鹿、溪水(42:1),眼泪(42:3),殿(42:4),瀑布、波浪、洪涛(42:7),白昼、慈爱、黑夜(42:8),磐石(42:9),敌人、骨头(42:10),亮光、真实、圣山、居所(43:3),祭坛(43:4)。
徐盛桓认为:“在隐喻的实践中,主体在面对本体时想用一个替代的说法,于是回想起过去经验中某一(些)相同、相似、相应或相关的事物而加以引用作为喻体,这就引起隐喻。”[7]在诗歌的开篇,创作者就将自己对耶和华的渴慕比作鹿对溪水的渴慕。溪水于鹿而言,是生活中必不可少之物,鹿群为了寻找水源常常不畏艰险地跋山涉水。这里用这个贴近生活经验的比喻生动形象地体现了耶和华对于自己的重要性,也表明自己将永远坚定对耶和华的信仰,不管路途如何艰辛,也不背弃公义之路。第3节用“以眼泪当饮食”这种夸张的表达方式展现异族入侵,人们流离失所,渴盼永生神可以再次眷顾他们的心情,也进一步呼应了第2节诗句“我的心渴想神,就是永生神;我几时得朝见神呢?”,强化流亡异乡者对神切慕之心情。“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你的波浪洪涛漫过我身。”(42:7)这一节中“瀑布”往下冲带来的振聋发聩的声音与耶和华神宏伟的形象、神圣的指令在大脑认知中创建关联,“深渊”则代表世界各地的信众。瀑布发声能引起深渊与深渊的响应,隐喻神给人们的指示必定会得到信众的响应,定会虔诚遵守神的指示,履行公义,表现信众对神的膜拜心理。后半句隐喻神的福泽会像波浪洪涛漫过身体一样施与信众。“瀑布”“波浪”“洪涛”的隐喻体现的是神在古犹太人心中的大能。在这里隐喻用某一情景来象征另一情景的过程中,将附属于象征情景的情感融进了被象征的情景之核心中。[5]176-177我们从第8节可以得到印证,“白昼耶和华必向我施慈爱,黑夜我要歌颂祷告赐我生命的神”,神庇佑子民,神的子民歌颂神,二者的情感关系就像瀑布与深渊的关系。第43篇的第4节“神啊,我的神,我要弹琴称赞你”也能看到对耶和华神的赞颂与感恩,与前述心理是共通的。希伯来《诗篇》通过隐喻的手法把深邃的思想和热烈的激情相结合的复杂思绪拟人化,把微妙的力量形象地描绘出来。[8]
这两首诗除了赞美以外,还传达了另一种情感——流亡在外,备受外族欺凌,内心充满疑惑与悲痛,希望耶和华能给予他们战胜仇敌的力量。
42:9我要对神——我的磐石说:你为何忘记我呢?我为何因仇敌的欺压时常哀痛呢?
42:10我的敌人辱骂我,好像打碎我的骨头,不住地对我说:你的神在哪里呢?
43:2因为你是赐我力量的神,为何丢弃我呢?我为何因仇敌的欺压时常哀痛呢?
上面三节短短的几句话里用了五个问句,其中有两处是反复提问。第42篇的第9节称呼神为“我的磐石”,磐石应该是坚硬、厚实、可靠的,而神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如同他们对磐石的认知一样,是值得信赖的,但实际上流亡异乡的他们饱受欺侮却得不到庇佑。隐喻的使用体现对神的信任与期待,与他们在流浪中受到的苦难形成对比,使他们不由得心中产生怀疑和困惑,甚至感到恐慌,他们在想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遭到了神的抛弃,为何神不再赐予自己力量。第42篇的第10节又与第3节的“人不住地对我说:‘你的神在哪里呢?”相呼应,体现他们内心所受到的动摇和拷问。这里集中反映了古犹太人心中的矛盾,一方面他们的宗教信仰要求他们无条件地信靠耶和华,另一方面现实遭遇的一切又让他们怀疑神是否还像过去一样一直与他们同在。下面的例子则把这种情绪表达得更为充分和直接,内心充满烦闷,但又希望依靠称赞和信仰耶和华克服这种负面的情绪:
42:5我的心哪,你为何忧闷?为何在我里面烦躁?应当仰望上帝,因他笑脸帮助我,我还要称赞他。
42:11/43:5我的心哪,你为何忧闷?为何在我里面烦躁?应当仰望神,因我还要称赞他。他是我脸上的光荣(原文作“帮助”),是我的神。
文学语言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大量运用隐喻性的语言,使之形成形象、意象。意象的功能就在于它能刺激人的感官,从而唤起某种感觉并暗示某种感情色彩,使得读者能沿着意象所指引的方向迅速进入文学语篇的意境。[9]这种情况在诗歌、散文语言中能经常看到。42、43这两篇诗歌采用了“溪水”“瀑布”“磐石”等多重意象塑造了耶和华在诗人心中的形象,隐喻简洁生动的特性形象地展现了耶和华的伟大,同时,也由于其委婉多义的特征使诗人复杂的心情得以表达出来,使作品具有丰富的主题和内涵,得以流传千古,为人津津乐道。
五.结语
隐喻的产生往往是由于事物之间有一定的同一性,具有可比拟的地方,被创作者感知,然后把它表现出来。隐喻依赖于诗人的想象、灵感和生活经验,在解读的时候,我们不能离开它的创作背景去理解,应该结合文化、历史及生活经验挖掘始源域与目标域之间的关联,否则将无法与诗人实现最大意义上的对话。将隐喻运用于诗歌的创作,既是一种写作技巧的妙用,也是思维认知方式的反映。诗人用一种新的呈现方式建构着平时我们熟知世界中不一样的一面,启迪着我们对作品内涵的思考和看待这个世界的可能的角度,这是隐喻的美与魅力所在,也是诗歌的美与魅力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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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魏在江.隐喻与文学语篇的建构[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8(03):13-16.
(作者介绍:陈樱苹,武汉大学文学院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