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
风物菌
陕西靖边大峡谷。
有人说,从陕北到陕南,就像从内蒙古到了四川。
无论是口音还是饮食,陕西省内都好像藏着“三个陕西”。在陕北、关中、陕南,南北地形差异,造就了不一样的陕西——
榆林的响水堡、延安的金汤城……陕北的黄土高原上,边塞风沙吹拂着各种堡寨关城;长安的灞桥送别、宝鸡的暗度陈仓……渭河平原上的关中富硕,自古王气蒸蔚,也“满腹经纶”;汉中的留坝、安康的镇坪……秦巴山地的陕南胜似江南,地名暗合四川,也与陕北呼应。
但是,陕西地名不仅仅是“三个陕西”的地名。它还藏着中国的缩影,它也连接起今天的冬奥,与千年前的长安。
北京冬奥会闭幕式上,“折柳送别”的场面令人动容。千年前的汉唐,最着名的折柳送别之地,在灞陵灞桥,在渭城。李白写“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王维写“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灞桥与渭城,一个长安头,一个长安尾。盛唐的长安,诗人们挥墨成诗,让这里流传千古。
不知你有没有留意,还有无数像渭城与灞桥这样的,被今人铭记的陕西地名。
汉中之“汉”、周原之“周”、雍城之“雍”、华夏之“华”……它们最初印刻在陕西地名里,如今早已深入所有中国人的基因。它们关乎中华文明的来路,关乎“何以中国”。
陕西的地名,还是“老陕”数千年悲欢离合的见证。
灞桥不再是桥,而是今天西安的城区之一;“三秦”原是秦朝末年的三位降将,今天却是陕西的别称;昔日的秦都雍城,相传凤凰飞过、神鸡啼鸣,白麒出没,如今都定格为宝鸡境内的地名。今日西部百强县排名第一的神木,是千年前宋人彻夜守卫的麟州。
陕西这片土地,随便跨出一步就踏过千百年的往事。刻在这里的名字,从未在中国人的记忆中消失。
陕西地名有啥不同
被誉为“中华龙脉”的秦岭,不仅分割了中国的南北,也分出了陕北、关中和陕南。除了秦岭,还有北山等多条山脉横断出不同地貌,共同塑造出今天的陕西。
陕北:常年战鼓催征
从陕西看,陕北位于北山以北,是关中的北部屏障;从黄土高原来看,陕北位于其腹地,北部是濒临沙漠的风沙区,南部是丘陵沟壑区,小地名里多的是梁、峁、塬、沟等黄土高原地形。
从整个中国来看,陕北位于陕甘宁晋内蒙谷五省份交界处,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碰撞,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也总是处在战争前沿。陕北地名里,还有很多与军事布防有关的“城”“营”“堡”“寨”“军”,比如吴堡、永宁寨、统万城等。榆林之名,同样来自榆林寨。
为人熟知的成语“固若金汤”,其中的“金汤”也曾是陕北的一座军事重城,位于延安志丹县一带。1000年前,金汤城不知目睹过多少北宋与西夏将士的相互残杀。
越大的城镇,军事意义也越大,可人们都明白,和平安定才是永远的希冀,所以就有了延安、定边、安边、靖边、保安等地名。
与军事相关的,是带有“条”“铺”“驿”等的陕北地名。
为了方便调兵遣将、战事传达,早在秦国时期,这里就修筑了秦直道,邮驿制度也从秦汉设置,到了明代,陕北邮驿制度已经十分发达,明代设立的47处陕西驿站,其中延安府就有19处。再加上被陕北人称为“二边”“大边”或者“头道墙”“二道墙”的长城,古代陕北景象,堪称驿铺相望,烽燧遍地。因为战争,陕北与关中紧紧联结在一起。
陕北偏南处,由于民族碰撞,留下“海子”等少数民族的地名,神木市的补花兔、榆林市的大免兔,都是翻译过来的有趣地名。因为这一带较为和平,所以各民族贸易交流频繁,茶坊、集义、店头等也出现在地名里。
关中:王气蒸蔚也满腹经纶
如果把陕西的版图比作一尊秦代跪射俑,那他的头顶是“长城堡垒军寨”的头盔,肚子里却是满满的“文气”与“王气”。
作为古中国逾1000年的京畿之地,关中到处留下帝王印记,比如龙首原、等驾坡,还有杨陵、黄陵等,帝王陵墓所在地也能成为当地地名。
除了“王气”,还有“文气”,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成语和典故,其地点就位于关中。
楚汉之争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经典战术,在宝鸡陈仓发生。“陈仓”一名,也是三十六计中仅有的两个地名之一,而另一个“假道伐虢”的“虢”,最初也位于陕西。
位于蓝田县的古老桥梁“蓝桥”,《庄子》里记录的“尾生抱柱”,留下“魂断蓝桥”的凄美爱情传说;用来比喻“意外恩赐”的成语“栎阳雨金”,其中的栎阳也是陕西地名。
小地方的历史故事就更多了:西安的下马陵是汉代董仲舒下葬之地,“下马”,是古人对这位大儒的尊重之意,而它的另一个谐音名字“虾蟆陵”,是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琵琶女家住地,两个地名各有意蕴,所以流传至今。
西安的祝村,是周文王从纣王处被救出,周国大臣祝贺之地;宝鸡的召公镇,是西周召公奭设馆之地,不远处的绛帐镇,是东汉马融绛帐讲经之所;蓝田县的万军回村,则是刘邦与秦军斗智斗勇后留下的霸气地名。
如果不是王维那句着名的“渭城朝雨浥轻尘”,这个名字很可能被史海埋没。时过境迁,咸阳大名轻易回来了,所幸人们还记得渭城,成了今天咸阳的城区之一。
在西安,有一副对联流传已久:“南广济街北广济街广济南北,东木头市西木头市木头东西。”南广济街改名也有趣——唐代满是皇家风范,叫承天门街,元代作为中药集散地,叫药师街;到了明清,因为街口的一个广济粮仓;所以又改叫广济街,其中南段就是今天的南广济街。
总之,关中的土地,不仅填满了古迹与遗址,还有数不清的人文地名。
陕南:呼应陕北关中
陕南处于秦巴山地,包括秦岭、巴山和汉江谷地。山水形胜,最多的是自然地理地名。不过,三市因为地貌差异,地名也有点差别,比如汉中的“坝”较多,安康的“坪”较多,而商洛的“沟”较多。
汉中地处秦岭之间,大巴山之北,汉江上游。北为秦岭山地,中间是汉江上游谷地平原。“坝”,是平地的意思,在四川重庆很常见。在汉中,同样能看到很多“坝”名,比如驿坝、漆树坝、铜钱坝等。
而陕南最南部的安康,高山峡峙,汉江由西向东横贯,河谷盆地居中,川多地平, “坪”,正是指平坦的地方,所以在安康可以看到很多“坪”名,比如麦子坪、黄泥坪、丰坪等。
“沟”字,不仅在陕北地区多见,在陕南的商洛也很常见,比如秀才沟、东山沟、虎狼沟等。细看下来,商洛和陕北的地形确实有相似之处,山岭重叠、沟壑纵横。
西安城市夜景。
西安出土唐朝佛教唐三彩雕像。
另外,陕南地处交通要塞,与陕北一样,也有很多关口要塞的地名,比如百牢关、褒斜道等。褒斜道是我国最早的栈道,它巍巍长蛇一般横贯整个秦岭,在云中时隐时现,因此又叫连云栈,沟通了关中、四川和汉中。
除了地形与陕北呼应,另一个南北呼应的点是“和平”。春秋战国时期,陕南是秦、楚、巴反复争夺的地方。“安康”之名,就是当地百姓对安定康宁的期盼。还有宁陕县,取的是“安宁陕西”的意思。
最深阔的中国记忆
陕西的地名,藏着中国最深阔的文化记忆。这片土地到处都能看到中国的“最早”。
宝鸡虢镇、长安区樊村乡,是中国现存最久远的地名;周至县司竹乡,是最早的、历时最长的国家竹林场;杜城村,最早的县城遗址;长安区灵沼街道,最早培育动植物的试验场;天禄阁村,最早的国立图书馆与图书编校地……
陕西的地名里,还有影响了中国的“民间信仰”。
楼观乡,道教圣地楼观台所在地,老子讲学的地方;香积村、法门镇,佛门重地香积寺、法门寺所在之地;祖庵,则是因道教全真派祖师王重阳于此结庵修道而得名。
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的地名里,还有对中国人影响深远的汉字——
雍,不仅是宝鸡的古称,雍州也是中国古九州之一;汉,是汉水、汉中,是“汉王”刘邦,是400年汉朝,是今天的汉族、汉字;位于宝鸡的周原,是周朝与周文化的根源;位于彬州一带的豳(bīn)州,传唱着《诗经·豳风》是我国最早的田园诗。
以及,中华之“华”,有人说来自“五岳”之一的华山,有人说来自伏羲和女娲的母亲华胥氏,蓝田县的华胥镇,是这位中华始祖母的故里和归葬地。
陕西宝鸡青铜器博物馆。
华山风光。
陕西地名的变迁
与“邻居”甘肃、山西众多千年未变的地名相比,陕西多的是变化的地名。神奇的是,不管变成哪个,它们总是深入人心。这就是数千年古中国京畿之地的魔力,也是今天陕西地名的魅力。
唐人送别,不一定在东边的灞桥。诗人王维送行西出阳关的友人,是在长安西北处的渭城,也就是今天的咸阳。作为秦朝国都,咸阳鼎鼎大名,结果项羽一把火就毁掉,直到汉代重置新城县,后来再改为渭城——渭河之畔的小城,一个十分平实的名字。
如果不是王维那句着名的“渭城朝雨浥轻尘”,这个名字很可能被史海埋没。时过境迁,咸阳大名轻易回来了,所幸人们还记得渭城,成了今天咸阳的城区之一。
类似的变动还有汉中。
战国时期,汉中原本在湖北西北一带,秦国攻占楚地,置汉中郡,治所在陕南的南郑区。“汉中”一词北移,于是今天的汉中,其实是在汉江上游。而“南郑”,这个以春秋时期“郑人南奔”得名的古老地名,也并未被“挤”消失,成了如今汉中市的一个城区。
更着名的一个想必大家熟悉,昔日的帝都长安,在明代改为西安。可“长治久安”这样的嘉名怎会轻易消失,即使不作为帝都之名了,长安县、长安乡层出不穷。
今天的长安区,就是曾经的长安县。而另一个西安城区未央区,也是汉代的帝都嘉名——“繁荣兴盛,不尽不衰”。
至于宝鸡,就更神奇了。从周到秦,再到隋唐,这是一片被各种神兽眷顾的地方,神兽带来的不仅是国运,还有地名——凤鸣岐山,带来周人的兴盛;凤凰飞翔的地方叫凤翔,凤凰栖息的地方叫凤州,也就是今天的凤县。
秦公狩猎获神鸡,飞至山上化为石鸡,就在今天的鸡峰山;唐代安史之乱中,更有神鸡护佑唐室转危为安的传说,“宝鸡”因此得名至今。除了凤凰与神鸡,隋朝时相传此地还有白麒麟出没,四处祥游,于是宝鸡境内多了另一个神兽之名——“麟游”。
各种神话传说重重叠叠,被后人一个个安放在宝鸡的版图之中。
神兽麒麟还留名于陕北——神木市古称“麟州”。虽以神兽为名,但少有神兽传说。相传此地“有松树三株,大可两三人合抱,为唐代旧物”,一直为人铭记。古时陕北边塞少树木,人们信神木取地名,也并不奇怪。
值得一提的是,新中国成立后陕西一批地名简化,难写难认的字变成简易字。比如西安的周至县,原本是盩厔县,因为这里“山曲曰盩,水曲曰厔”;曾担任盩厔县尉的李商隐如果看到今天的“周至”字样,大概会满脸疑惑。再如礼泉县,原叫醴泉县,因为这里曾有泉水甘美如醴。
简化字固然方便,未免也会失去原本的意境。现在,被简化的10多个地名有的改回来了,有的还没有。改回来的地名,往往与前述方式类似,屈身成为城区名,比如曾被改作“户县”的鄠县,如今是西安的鄠邑区。
当然,这里也有自史载纪年开始,就从未变过的古老地名——大如陕西依然是陕西、关中依然是关中,小如绛帐依然是绛帐、虢镇依然是虢镇……
陕西的地名,无论是来自历史深处,还是来自小城乡村,甚至某条街道,之所以让中国人时常惦念,是因为它蕴含的一股贯穿古今的精神力量。
这股力量,足以连接起黎民祈愿与神话传说,足以连接起千里河山与万家灯火。
◎ 来源|微信公众号“地道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