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

    王竹青 刘秀梅

    电影《万箭穿心》由王竞执导,改编自著名作家方方的同名小说,获得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项。一位母亲为生计奔波十年,却被儿子放逐于家庭核心之外,透过女主角李宝莉的悲剧,我们能够清晰的感受到时代裂变所产生的阵痛。在中国当下的电影市场中,如《万箭穿心》般直白的现实主义佳作并不多见,导演没有刻意隐去疮疤,而是为社会底层和民生问题奔走呼号,试图唤起大众对时代变迁的清醒认识。

    一、 新现实主义下的社会解构

    (一)变动的时代与阶级符号

    《万箭穿心》的故事发生在武汉,这个沟通中西部经济的重要枢纽城市,在王竞的镜头下,它有着一种屈原式的悲情气质。导演在意象选择方面经验非常丰富,从时间和空间两个角度入手,抓住了武汉这座城市最具代表性的时代符号,从而形成了恰当的整体氛围。

    李宝莉(颜丙燕饰)一家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因为丈夫马学武(焦刚饰)的升职,一家三口搬入了梦寐以求的新房。然而一系列的悲剧就此发生,丈夫外遇、下岗、跳江自杀,李宝莉为了生计,毅然成为一名“女扁擔”,用汗水挑起了全家的重担。为了烘托情节的悲剧性,影片的色调整体偏冷,景物显得黯淡而压抑,似乎在向观众暗示着,这是一个关于社会底层的故事。

    工人住宅区和汉口全景,这两个镜头在本片中多次出现,他们分别从微观和宏观两方面,概括了李宝莉的生活。拥挤而密集的筒子楼,具有高度统一的外观,正是工人聚居区的典型特点,这间居室,曾是李宝莉生活的希望,却也带给了她最深的绝望。汉口全景同样给人这样的感觉,沉郁壮阔的江水,层层叠叠的楼房,横空而起的大桥,通过众多景物的有序排列组合,一幅寥廓的图景铺展开来,带给人无尽的现实思考。导演从未直接点明故事背景,而是添加了许多武汉独特的元素,任由观众自行理解与发现。马学武工厂上下班的自行车流,已经足以证实了他们所属的阶层,再加上一些细节的捕捉,例如等车时狼吞虎咽吃早的情景,工人们的生活被刻画得如此生动细腻。李宝莉所处的汉正街,更是90年代武汉的地标,小商品交易的兴起,从侧面反映了市场经济兴旺的大背景,一个个面容疲惫的扁担,正在寻找需要拉货的老板,他们吃着地摊上的炒面,住在简陋的屋村里。这些真实的场景,在《万箭穿心》中都有着直观的展现,扁担们代表着社会底层人群,他们贫穷而富有市井气息的生活,也是本片想要表现的重要内容之一。

    许多国产影片都会选择一个独特的城市作为剧情依托,《阳光灿烂的日子》有北京,《疯狂的石头》有重庆,而《万箭穿心》有武汉。在这个城市中,平汉粤汉两条铁路交汇,长江汉江两条水道并流,武汉处于中西部的平衡点上,更站在市场经济发展的风口浪尖,俨然另一个“万箭穿心”。导演王竞借李宝莉一家的故事,全面的展现了大时代的变迁,让每个人物的快乐与伤痛,找到了现实生活中的依归。

    (二)中国式的家庭悲剧

    正如片名“万箭穿心”,本片所要讲述的故事充满了矛盾冲突与悲情色彩,幻想与浪漫在这里很难找到落脚点,现实的无奈感充斥在每一分钟里。导演王竞曾在自述中提到,“我的电影只为百姓发声”,在这个使命的驱使下,他创作出了《一年到头》等一系列反应普通人生活的优秀影片。而《万箭穿心》这部作品,体现的不是春运等热点话题,而是跳跃性地记录了一个女扁担的十年,换言之,导演想要呈现的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残酷、温情、平淡,真正的生活是这些特质的融合。

    全家人搬入新房,本应是值得庆贺的喜事,却成为了一切悲剧的开端。其原因并不是万小景(赵倩饰)所说的风水问题,而是这个家庭内部的分崩离析。导演借万小景之口道出了李家的真正症结:李宝莉与马学武之间阶层的转换。十年前的李宝莉美丽而泼辣,下岗后在汉正街卖小商品,而马学武刚刚升职,成功进入工厂的行政层,脱离了工人阶级。而李宝莉依然保持着自己本地人的优越感,视丈夫为“乡下人”,马学武在家中毫无地位和自尊可言。因此,当他在周芬(王沫溪饰)面前大谈行政理论时,情人崇拜的目光带来了久违的心理满足,马学武这才下定决心彻底摆脱对自己呼来唤去的李宝莉。二人的婚姻本就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马学武看中李宝莉的城市户口,李宝莉则倾向于选择一个高学历的丈夫,他们的等价交换,维持着这段婚姻的平衡。一旦社会阶层发生变动,隐忍已久的丈夫,极力寻找着情绪的突破口,却没料到妻子竟会作出报警的过激举动,击碎了自己的前程和希望。

    10年后,李宝莉的风情和锋芒都已不再,她成了一名衣着邋遢的老扁担,黝黑的脸庞上刻满了风霜,辛苦的工作让她学会了逆来顺受,而马学武早已自沉江涛,一切来得都太迟了。这样的阴差阳错,在突出戏剧矛盾的同时,着重表现了生活的残酷与真实。主人公一家的悲剧,并非来自虚无的真空,而是深深根植于社会阶层问题中,有着强烈的现实性。

    (三)影片对民生问题的关注

    虽然《万箭穿心》的镜头聚焦的是李宝莉一家,但主人公的代表性及众多配角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揭露出了社会底层的冰山一角。他们从事着最辛苦的工作,却只能拥有最低层次的物质享受,在全速发展的时代面前,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住房商品化、国企改革、物流发展,这些陌生的名词,冲击着“扁担”们的生活,在市场经济加足马力的情况下,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20世纪90年代的国企改革,导致国企大批裁员,马学武因为声誉问题成为首批下岗员工,这个情节巧妙地将大事件与小人物连接在一起,体现了人物在潮流冲刷下的无奈感。与此同时,住房商品化进程也在逐渐展开,房子的概念被越来越多家庭提上日程,成为安身立命的重要标准,正是这间新房,导致了马学武与李宝莉无可挽回的疏离。作为中国经济市场化的重要标志,住房问题能够引起绝大部分观众的共鸣,让李宝莉的痛苦,真正走入观众心中。此外,李宝莉挑扁担的镜头在影片中出现了多次,从最初摇摇晃晃得艰难行走,到轻车熟路,快步行进,麻利地解开绳索,为了抢客户不惜一切代价,她经历了整整十年。与之相对的人物是万小景,她与李宝莉从小相识,嫁给了一位富商,尽管婚姻名存实亡,她却潇洒得意,二人的衣着打扮和面容,可以明显看出阶级的差距。十年光阴为李宝莉增添了许多皱纹,万小景却依然白皙美丽,残酷的对比展现出贫富分化问题的严重性,值得观众进行进一步思考。

    对民生问题的关注,是王竞电影中不变的主题,《万箭穿心》几乎囊括了中国家庭所能经历的全部苦难,而导演却始终保持着一份冷静,他不在意风格上的独特,而是用平稳推进来渲染苦难的过程。这份漠然的平和,展现出底层社会的普遍氛围,那些人们具有强大的阿Q精神,进行着长达数十年的自我麻醉。在青春偶像剧席卷院线的当今,这样一部真实的作品可谓难得,《万箭穿心》以最直观的视角,展现了底层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试图唤醒人们对苦难的关注与体悟。

    二、 改编过程的部分局限性

    作为武汉籍著名作家方方的代表作之一,《万箭穿心》在文學蓝本方面占据了相当的高度,优秀的原著为影片提供了故事线索,也增加了电影改编的挑战性。由于电影的片长限制,本片将十年的变迁浓缩在120分钟的影像里,删去了许多剧情与人物,总体上保留了故事的完整性,然而在细节方面,仍有许多地方值得进一步斟酌。

    通过人物的重塑,导演基本完成了剧情的架构,李宝莉的家庭背景被完全省略,她的父母、妹妹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这一举措主要是为了突出女主人公的孤独与悲剧色彩,也是为影片的篇幅着想。周芬和建建这两个人物的改编也比较成功,导演将周芬的身份换为了闲散的工会人员,也为建建(陈刚饰)增添了许多正面特点,让他成为一个具有江湖豪气的仗义男人,这二人身份及性格的变动,没有过多影响剧情走向,却让整个故事更加贴近现实生活,完全建立在伸手可触的范围内。

    然而纵观整部影片,难免有一种头重脚轻的错位感。前期的家庭矛盾和人物形象都非常出彩,但是当故事跳转至“十年后”的第二阶段,儿子马文昭这个角色逐渐走入剧情重心,他无比绝情地将母亲赶出家门,本应是整部影片中最让人心痛的一段,却由于缺乏铺垫,显得非常突兀。马文昭受父亲的早逝的影响,在家中得不到关爱、交流,与母亲一直隔阂颇深,特别是当他知道父亲的真实死因后,更加排斥李宝莉,他将母亲赶走的举动,确实在剧情需要的范围内。然而,电影删去了许多马家人的剧情,使得马学武的人物设定比较平庸,奶奶(何明兰饰)更是趋于流水化,他们难以与李宝莉形成直接的对立关系。这个家庭的矛盾,更像是一本陈年老账,而不是处处积怨,无法支撑起马文昭最后的情感爆发。好在导演设置了一场成功的外景戏,挽回了部分剧情。痛苦的李宝莉走上大桥,却无意间遇上一群快乐的中学生。他们燃放烟花,为同学庆祝生日,绚丽的光芒让李宝莉决然顿悟,她终于感受到了儿子的内心世界,他本应单纯快乐,却因为自己的举动,在青春期压抑了整整十年。这个处处流动着温情的镜头,让观众单方面理解了李宝莉的做法,却依旧难以理解儿子的举动。此外,马文昭寻找父亲情人的情节,显得不太符合逻辑,时间已隔十年之久,仅凭一张照片很难再找到已经离职多年的周芬。以及马文昭在桥上哭泣的镜头,使用了大量闪回,将父亲自杀与儿子哭喊串联在一起,这个技巧的运用,与本片一贯的写实手法不相符合,难免有牵强附会之感。

    总体而言,《万箭穿心》在改编过程中的不足之处主要集中于儿子马文昭这个角色的塑造上,驱赶母亲的冷酷无情,让他在道德上无法获得观众的理解,因此需要更加充分的铺垫和烘托,才能让最后的结局变得合理。

    结语

    10年光阴似箭,穿透了这个家庭脆弱的心房,也穿透了生活平静的表象。一场分崩离析的婚姻背后,是市场经济和住房商品化的巨大浪潮。影片《万箭穿心》用最真实的镜头,记录下李宝莉的扁担生涯,作为中国底层民众的一个缩影,她的喜怒哀乐,无不具有震撼人心的现实力量。导演王竞始终秉承“为百姓发声”的创作理念,在时代变迁中,保持着一份冷静与清醒,致力于讴歌那些卑微而坚韧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