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病”看蘩漪之殇

    赵永仙

    ??曹禺在《雷雨·序》中曾说,蘩漪具有最“雷雨的”性格。诚如斯言,蘩漪可以说是《雷雨》中的关键人物之一,是整个作品最为丰富而热烈的重要人物。笔者注意到作品里多次提及蘩漪的“病”,并且围绕这个疾病展开了关于吃药的一系列矛盾冲突描写,在此,通过分析此作品中关于“病”的意象和情节,探究一下“蘩漪之殇”。

    一、蘩漪的“病”

    作品中从序幕开始就出现了“医院”“病人”“神经病”等词语,倒叙的手法和特殊的故事发生地点有一种悠远的萧索意蕴。而纵观作品主体部分,可以发现分别在第一幕、第二幕和第四幕出现了和蘩漪的疾病有关的矛盾冲突。

    第一幕中的“病”是通过四凤和蘩漪的对话表现出来的:

    蘩 ?我并没有请医生,哪里来的药?

    四 ?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觉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

    这段对话能够明确了一个关键的信息——蘩漪所患的疾病是“肝郁”。从医学上分析,“肝郁”这种疾病通常是因为情志不遂,或是精神受到剧烈刺激所致。而联系作品中蘩漪所表现出来的形象——“果敢阴鸷”“大而灰暗的眼睛”“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显示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可以看出,这种忧郁而热烈的,似乎有点矛盾的两种性格特征在蘩漪的身上相互碰撞。然而笔者认为,最为关键的并不是蘩漪的性格在作品中所表现出人性的多面与复杂——若是能够直接就将这两种性格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那么谈何“受抑制”“管制”?因此细读作品会发现,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上,蘩漪总显示出一种保留一丝余地的姿态。

    在第一幕中还有一个非常激烈的冲突,是围绕着蘩漪、周朴园、周冲和周萍展开的。起因是周朴园得知蘩漪把药给倒了,于是强迫蘩漪当着自己的面把药给喝了,但是遭到了蘩漪的拒绝和反抗。恼羞成怒的周朴园便让周冲劝母亲喝药,甚至要求周萍下跪逼迫蘩漪,迫使蘩漪不得不将药喝完。这是作品中关于疾病和喝药治病的一个非常鲜明的冲突情节,但明显可以发现的是,蘩漪在这里虽然表现出了反抗性,但是却带有忍辱吞声的意味,隐忍地防御,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周萍而最终屈从喝药。

    还有个令人瞩目的细节是在蘩漪跑开后,周朴园和周萍的父子对话:

    朴 ?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萍)我看,你也是一样。

    萍 ?爸,我想下去,歇一回。

    朴 ?不,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向冲)你告诉她,说克大夫是个有名的脑病专家,我在德国认识的。来了,叫她一定看一看,听见了没有?

    从作品前文中可知周朴园认为蘩漪患的是“肝郁”,然而在这里他却又觉得蘩漪“精神失常”,要请个有名的“脑科专家”,甚至认为周萍也有“病”。诚然“肝郁”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受到心理、精神方面的影响,但是实质上两者并不属于同一个医学范畴,周朴园前后说辞的不一让人深思。

    再看第二幕,周朴园两次派人催蘩漪去看病,但是蘩漪都不为所动,周朴园最后只好自己亲自来喊蘩漪看病,然而此时蘩漪已经表现出一种强硬的反抗和挑战了:

    朴 ?(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定治得好。

    蘩 ?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病!

    朴 ?(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病忌医,不肯叫医生治,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

    蘩 ?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

    三次强调“我没有病!”展现出了蘩漪压抑的、不甘的、屈辱烦闷的内心,但是其并没有占据优势地位,周朴园仍然叫周萍陪着蘩漪找克大夫治病。在这个过程中,周萍的态度和言行举止也因种种契机不断地刺激着蘩漪仅存的希望。

    综合周朴园几次关于医学方面的话语,蘩漪患有“肝郁”,克大夫是“脑病专家”,现在克大夫又成了“对妇科很有研究”的朋友,这三个不同的表述让人深感疑惑——蘩漪到底得了什么病?事实上,周朴园想要表达的可能只是蘩漪“有病”这么一个观点。在他眼中,蘩漪的苍白、咳嗽、发热是“肝郁”外在的表征,而蘩漪的反叛、抵抗是一种神经质的精神上患有“脑病”的缘故,那些不符合贤惠、保守、稳重、顺从的女性形象的举动则是因为其在“妇科”上患有疾病。

    由此看来,周朴园本身对于医学的认识可能只局限于主观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病”,而这种判断的标准在蘩漪身上我们能够一览无余——有没有病的标准似乎就是看说话做事合不合周朴园的心意,合不合周朴园所认为的“常理”。

    但若是只认为周朴园主观臆断的不科学性而说明蘩漪“没病”,似乎也不具有完全的合理性,因为蘩漪的确表现出了一些患病的病症,比如“咳嗽”“涨红的脸”等等。但若是要探究蘩漪究竟患了什么病并没有太大的文学价值,因而不妨将其看做一种带有隐喻性质的意象。

    第四幕中的蘩漪不同于前几次和周朴园在疾病、吃药上产生的冲突时的弱势,她已经成为一个进攻者了:

    朴 这样大的雨,你出去走?

    繁 嗯,--(忽然报复地)我有神经病。

    朴 我问你,你刚才在哪儿?

    繁 (厌恶地)你不用管。

    从发自肺腑地呐喊“我没有病!”却徒劳无用,到报复地说“我有神经病”“你不用管”,期间经历的挣扎和痛苦可想而知,蘩漪和周朴园两人的地位也逐渐发生了转变,蘩漪反抗者、审判者式的姿态让周朴园惊愕。但是蘩漪的这种主动进攻的姿态并不是因为成竹在胸、运筹帷幄,而是她已经意识到了前途无望的黯淡后,即使以卵击石也要做点什么以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事情。这么看来,想必在蘩漪曾经说“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夠了。”这句话之时,就已经冥冥中酝酿着云层的聚集,气流的撞击,“雷雨”即将来临。

    二、“病”的隐喻

    “疾病”一直是文学创作的一个母题,而患病这种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的经验通过文学媒介获得了超越客观存在的功能和意义,在文学作品中的“疾病”往往包含着别的含义,也就是说,在文学作品中,“疾病”不能单纯的以现实生活中通常所认为的“坏的”“丑恶的”“不祥的”刻板印象所固化,它往往是一种隐喻,需要人们探究它的文学价值。

    在《雷雨》这部作品中出现的疾病就带有隐喻的性质,在此本人通过作家与疾病、疾病题材和主题两个方面具体分析《雷雨》中蘩漪的病所包含的隐喻。

    首先是作家与疾病。曹禺从小就处在一个忧郁的家庭环境中,这里的忧郁指的并不是家庭物质条件的匮乏,相反,曹禺一家的生活是比较富足的。那么这种忧郁,就是曹禺从小内心、性格的一个显著特征。他的父亲虽是军人出身的官僚,但苦于没落文人的怀才不遇和脾气暴躁,“望子成龙”的思想很重,而生母早逝的悲哀和痛苦令自小敏感的他更加孤僻和寂寞。因而曹禺形容自己的家庭的时候常说:“真是个沉闷的家庭啊!”

    这种沉闷忧郁的气质一直如影随形,到了曹禺高中的时候,《沉沦》的出版使曹禺立刻迷上了郁达夫,郁达夫给他和伙伴回信更是让他的创作道路产生巨大冲击,这足以使得郁达夫作品中的感伤浪漫主义情调对曹禺后来创作的美学追求也产生深刻的影响。

    众所周知,郁达夫患有肺结核。“肺结核”在十九世纪所意味着的神秘莫测,以及其在大量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种种隐喻迹象,被赋予了浪漫主义的色彩。综合曹禺从小生长的沉闷的家庭环境和早熟敏感的性格,曹禺在郁达夫身上也许正是因为找到了共鸣之处而萌生了惺惺相惜之感。这种惺惺相惜不自觉地在《雷雨》中描写蘩漪“肝郁”的疾病上流露出来。

    作品中表现蘩漪的病征是“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可见这种“肝郁”与“肺结核”的发热、咳嗽等病征相似,而至于为什么是采用“肝郁”而不是“肺结核”,“肺结核”这种疾病在十九世纪的医学条件下是一种死亡宣判,而“肝郁”的严重程度不及“肺结核”,作品并没有让疾病直接就宣判了蘩漪的命运,而是以一种迂回婉转的方式,表现蘩漪精神上的痛苦挣扎,表达的是蘩漪精神上的“疾病”。

    從疾病题材和主题方面来看,在《雷雨》中关于疾病的内容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但是笔者认为,给蘩漪这个人物形象增添疾病色彩,是非常巧妙和饱含深意的。曹禺十三岁的时候开始阅读鲁迅的文章,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狂人”便是一个被赋予了精神疾病的代表,然而这个所谓的“患病”的“狂人”却表现出了卓然的启蒙者形象,而在十九世纪的众多文学作品中,“疾病”被认为是一种消解肉身,获得灵魂升华的隐喻。由此看来,“病”是当时社会封建大家长制存在的弊端,蘩漪“患脑病、妇科病”事实上是隐喻着她身上融注了几千年来中国妇女被压迫的苦难的地位亟待打破,反叛封建家长制统治的斗争精神,而所谓的“肝郁”则是一种她内在寻求的一种自由解放。蘩漪之殇实际上就是当时众多女性所面对的痛苦处境。

    在西方文学作品中,“疾病”往往隐喻着一种惩罚或者挫折,它使人的灵魂得以升华达到“崇高”境界。比如在《汤姆叔叔的小屋》中,身患结核病的小爱娃在她生命最后的几天里恳求父亲做一个真正的基督徒,释放他的奴隶。但是在曹禺笔下,蘩漪却走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她最终疯了。蘩漪历经了苦难,可同时又是一个魔鬼,她无意中推动了灾难的发生,这正是曹禺创作的高超之处,他把一个承受了种种磨难和压迫的复杂女性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作者通联:云南永胜民族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