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亲近又疏离的美国旧梦
杨元
《爱乐之城》由达米恩·查泽雷执导,艾玛·斯通和瑞恩·高斯林主演,是一部歌舞喜剧电影。影片讲述了一位爵士乐钢琴家与一名怀揣梦想的女演员在梦想之城洛杉矶发生的爱情故事,影片自发行以来,几乎获得了一边倒的好评,无论是口碑还是票房都取得极大的成功,追平《泰坦尼克号》获得了89届奥斯卡金像奖14项提名,包揽了包括金球奖最佳女主角在内的7项大奖,不仅获得了许多重量级奖项,以3000万美元的低成本获得了近3亿美元的全球票房。一部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无过多创新,既不深刻也没有大制作的影片,何以获得口碑和票房的双重丰收,除了熟知的歌舞、爱情和梦想,《爱乐之城》最吸引观众的是什么呢?究其原因,是因为这部电影让我们同时感受到了拉康式的、强烈的亲近与疏离感。
一、 双重结构:在“没落”中谈论没落
影片中有大量长镜头的使用,与蒙太奇不同,长镜头的使用多是为了表现真实感,在一部梦幻式的电影中大量使用长镜头,产生了非常奇妙的化学反应,真实与梦幻,到底什么是导演想要表达的。
影片的一大关键词就是“致敬”,作为典型的好莱坞歌舞片,整部《爱乐之城》充满了导演的迷影情结,致敬了包括《西区故事》《红磨坊》《名扬四海》《锦色春城》在内的数十部好莱坞经典歌舞片,同时也致敬了好莱坞歌舞片的繁盛时代。据统计,各类歌舞电影的经典情节在影片中出现不下70次。拥有俊男美女,爱情、梦想和载歌载舞的形式,作为歌舞片,《爱乐之城》天然带有令人赏心悦目的优势,成为一部受观众欢迎的电影并不是难题,难就难在讲述男女爱情的歌舞片已经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程式,影片需要怎样做,才能在传统套路中实现新意而又不破坏这份刻意营造的怀旧呢。
歌舞片代表一种“旧的”感怀,塞巴斯汀要坚持维护的爵士乐也是,在一部“旧式”电影中映射“旧式”音乐的繁盛、衰落与坚持,这是来自导演的自我表达,也是整部影片的基调所在。将怀旧作为符号深深烙印在电影上,但又不仅仅限于怀旧,爵士乐是隐线又是显线,歌舞片是显线也是隐线,二者都是“旧”的,没有带给人距离感,同时又在交替中令人陌生,因为毕竟离我们的日常有些遥远了。二者双线交叉,既让人觉得舒适,又不令人过分熟悉,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为了让剧情更具合理性也更流畅,女主人公的角色被定为演员,戏中戏,追梦人演追梦,一心想要拯救传统爵士乐的男主人公塞巴斯汀和放弃学业来到洛杉矶追逐演员梦的米娅,一个想拯救旧式音乐,一个想成为影视明星,渴望重现好莱坞的旧日荣光①,与影片立意出现了部分重叠。
在没落中谈论没落,观众感受到的不是惆怅和惋惜,看到的不是一种挽歌式的解读,恰恰相反,整部影片充满了欢歌笑语,充满了追逐梦想的愉悦,甚至带有梦幻的,在真实与幻境中穿梭。我们遗憾男女主人公最后没有走到一起,电影和歌舞则带着我们在幻境中走完了他们的一段人生。现实往往不尽如人意,可并不影响我们对生活的热爱,电影结束,我们对陌生的爵士乐产生了亲近感,虽然我们并不了解,对歌舞电影不感到套路化,虽然形式早已被我们熟知。故事最后告诉我们,爵士乐不会也没有没落,歌舞片当然也没有,与其说是谈论“没落”,不如说是谈论热爱与希望,真实与梦幻,本来就不冲突,电影最终将这种无意识象语言完全传达给观众。
二、 泼洒式的电影语言:色彩的浓缩与渐变
《爱乐之城》获得了本年度奥斯卡最佳美术指导、最佳混音、最佳原创配乐的提名②,开场长达4分钟的长镜头,场面调度之完整令人惊艳,这令人惊艳的开场致敬了上个世纪60年代的《柳媚花娇》,时间产生了经典,也产生了陌生化。不仅仅是桥段和电影形式,影片在色彩与音乐的运用上也在经典中走出了自己的新意,整部影片运用了许多复古色调,一方面是为了回顾经典,另一方面是想让色彩冲突达到最强烈效果。
电影将故事按季节分为四个板块,冬—春—夏—秋—冬形成闭合的结构,使故事合围成一个完整的年轮,四季以不同的色彩暗示了剧情发展,色彩对舞美的辅助可以说是达到了极致,首先是布景的色彩,本片整体色彩复古,鲜艳明丽,大胆强调人物主体用光,明丽的色彩往往最刺激感官,白天日照充足,即便是夜晚,星光璀璨,丝毫没有夜色带来的黑暗,影片还善意运用饱和的大色块和阴影表现人物心境,在塞巴斯汀同米娅过生日那一段,二人谈论真正的梦想并发生冲突时,米娅和塞巴斯汀分别处在光与影两处,大块的绿色将他们分割开来,表现了人物思想的变化与冲突。
演员服装的出彩也得益于色彩的灌注,不同阶段强烈的撞色进入到歌舞片段中,抢眼且不突兀。前期色彩饱满跳跃,体现与室友参加晚宴一节,四位身着艳色礼服裙的年轻姑娘在酒会和街头放肆歌舞,虽然明天也许还没有着落,可又有什么关系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年轻有梦的洛杉矶,后期色彩渐渐走向沉稳,从演员服装变化体现在女主角身上,经历了一个浓烈到淡雅的过程,从明黄、祖母绿的连衣裙,到最后一次试镜淡蓝色毛衣,再到女主角意外进入男主角的爵士酒吧,身着黑色礼服裙的米娅安静坐在台下,不同于第一次的酒吧相遇,灯红酒绿,爵士吧里闪着蓝色的光,这时镜头突然切换,带着观众进入幻境,在最后的脱离现实中男女主角走完了一生,我们似乎可以捕捉到梵高、莫奈、雷诺阿这些以用色大胆创新的画家的影子,梦有色彩,现实也很美。
高度浓缩的明艳色彩,像是浓缩在在男女主角身上的洛杉矶和千千万万的逐梦人,有人说这不是男女主角的故事,而是一个城市的、属于洛杉矶的故事,不那么饱满的颜色,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真实且不可或缺。电影语言的众声喧哗,由歌声也由色彩展示,这黑白歌舞电影时代的缺憾,在色彩的冲撞、渐变和音乐的高低起伏中,不通过对话,影片完成了泼洒式的语言表达。
三、 熟悉中的陌生化:大团圆与反大团圆的亦梦亦幻
如果说《爱乐之城》的开场舞令人惊艳,那结尾的舞台切换则令人惊艳之后久久回味,反复咀嚼。
绝大多数歌舞片都是喜剧,《爱乐之城》也是。男女主人公最終走到了一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是歌舞片中的惯用桥段,以至于约定俗成,然而这个时代的观影人虽然渴望大团圆结局,却又排斥着大团圆结局,圆满的大结局,不免使电影落入庸俗,优质的电影应避免庸俗的大团圆,更关键的是,大团圆对现实的过分美化容易使人生出虚假之感,容易使人厌烦,电影是让人做梦但不骗人,是现实的升华但不讳饰,导演选择巧妙地将团圆与反团圆融入一个场景,通过舞台剧的形式将其合理化,歌舞的形式使镜头的切换不至于突兀,舞台可以不要求绝对的真实和逻辑,可以要求时间无限期停留。
《爱乐之城》秉持了好莱坞歌舞片一贯的创作套路,俊男美女在小小的意外中相遇,从小小的误解与分歧开始,因为共同的理想走到一起,之后产生爱情,有甜蜜也有争吵。随着情感的变化带来相应的歌舞,将观众带入一个又一个美轮美奂的情境中,直到结尾前,影片都停留在观众的观影舒适区里。影片的最后,男主人公如愿开了属于自己的爵士乐酒吧,酒吧的名字是来自米娅设计的LOGO,米娅无意中的闯入,如同多年前闯入塞巴斯汀兼职的酒吧,爵士乐在塞巴斯汀的手下缓缓流出,将我们带入到了梦幻中的大团圆,因为包裹在幻境和音乐中,这份情绪作为团圆显得轻盈,作为缺憾又不显得沉重。电影结尾更像是一种拉康式的、对梦想和爱情的解读:在男女主角的对视中,通过歌舞剧的形式回到最初,想象“如果”的结局,使满足感大大高于遗憾,反大团圆不仅仅是为了求新求异,也是反求全责备,还可以理解为重现辉煌之不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个人获得了满足,无论是电影中的追梦人还是作为个体的导演和观影者。
毫无疑问,歌舞片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但它真的不再属于这个时代了吗?可以肯定的是,时代并未遗忘歌舞片,导演致敬经典,观众高度接受,正如歌舞片的产生于最初人们对电影探寻的重合,歌舞片的形式和它所表达的东西都成为了经典,卡尔维诺说我们为什么要阅读经典作品,因为“经典是一种著作,它永远不会完结它所要诉说的东西。”[1]从剧本来看,《爱乐之城》十分老套,相比较出彩的歌舞、配乐甚至于色彩,故事情节有些单薄,所以面对铺天盖地的赞扬,也有评理认为该片获得的荣誉有过誉之嫌,男女主演都不是专业的歌唱和舞蹈演员出生,舞蹈和演唱都没有达到专业水准也受到质疑,但这不正是《爱乐之城》要表达的吗?爵士乐不会完结,歌舞片也不会,歌舞电影最热烈、最表象地表达了爱情和梦想,也最温柔地关照了现实,所以关于它的诉说永远也不会完结。
结语
“La La Land”,是洛杉矶的另一个名字,还有一层意思是梦想的浮华之地,很遗憾《爱乐之城》的翻译并没有达到完全的信、达、雅,就如梦想很难捕捉和表达,老套的故事包裹着老套的主题之所以永远不会过时的主题,因为经典里有人们旧日的梦。这也是电影在本土收获了巨大好评的重要原因之一。好莱坞的繁盛时代无疑代表了美国的繁盛时代,美国梦主题在美国得到的巨大认同通过影片的接受语言得到了展现,致敬经典也是致敬和渴望繁盛的时代,看似不可控的无意识语言,实则是情理之中的結果。
参考文献:
[1](意)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要读经典[M]//卡尔维诺经典全集(第十册).黄灿然,等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2: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