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表叔聂荣臻

    杨辉宗(口述)

    我的外公唐庶成和聂荣臻元帅的母亲唐雨衫是同胞兄妹,聂帅是我的表叔,聂帅的女儿聂力将军是我的表姐。

    表叔是1919年离开家乡江津投入火热的革命生涯的。此后,他只在1956年因军工企事业建设回了一趟江津。在1986年以前,家乡的亲人及领导与聂帅的联系都是书信。其实,当时我们包括他的其他亲戚都有许多和他见面的机会。我母亲是他的亲血表妹,母亲1958年至1965年8年间都住在北京,但他们都没有见面。当时我们都认为:表叔是开国元勋,身居要职,日理万机,我们不应该去打扰他,给他添麻烦……

    其实,表叔是个性情中人。1958年,他的表妹夫龙庆云到北京探亲,住在总后勤部,准备去探望他,最后考虑到他很忙,就没有去见。后来表叔知道这事,多次面露愠色地说:“龙庆云来北京,我的门槛都不跨,北京这么大,莫非我能找到你吗?”1961年,家乡江津和全国一样,遭受天灾和人祸,群众生活极端困难,表叔写信给家乡党委和政府:“乡亲们的生活遇到暂时的困难,谨向公社的同志们及乡亲们表示慰问……我相信,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战胜暂时的困难。”

    但我是最为幸运的一个,因为我多次拜望表叔,到表叔家作客。我每次去,都聆听他老人家对我的谆谆教诲,感受到他老人家对家乡亲人的关爱,对家乡发展的关心。

    1986年7月1日,是我和江津县的领导第一次拜望我表叔聂帅的日子。这天,中共江滓县委书记辜文兴带领我们一行去北京玉泉山表叔寓所看望他老人家,向他汇报家乡的建设情况。大家的心情是既高兴,又激动,更紧张,高兴的是我们就要见到聂帅了,紧张的是我们都怕汇报不好会影响他老人家的健康。我们一见到他老人家,他那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神态,就使我们紧张的心情平静下来。老人家坐在轮椅上,很高兴地举动着双手,表示对我们一行的欢迎。当聂办的周秘书向他介绍了我们并听了我们转达家乡人民对他的祝福后,老人家深情地说:“我也想念家乡呀!我1956年回去过,那次是为了军工生产,到了江津,住在城关,两天就走了……转瞬又是几十年了,我想念家乡呀,但不得回去,人愈老愈想乡情呀,很想家乡,现在年纪大了,也不能动了,想念也是空话了,也不能回去,唉!托你们向乡亲们问好……”他又说:“我这个情况,动都动不得,老了,88岁了,20岁离开家乡,68年没有回到家乡了。”

    在会见中,老人家多次问:“老家还有哪些亲人?”我们给他汇报了许多人的名字和出身。他隔了一会儿又问:“我外祖父住在桂花屋基,恐怕都没有什么人了?”这时,辜文兴指着我给老人家说:“聂帅呀,这位就是你舅舅的外孙,叫杨辉宗”。我接过话茬向他说:“我外公叫唐庶成,母亲是唐廉珍。”老人家一听马上就说:“唐庶咸是我的大舅父,他底下还有唐海潭(我三外公)、唐富华(我么外公)、唐廉珍……”他兴奋地说:“对啦,对啦!——有亲戚来了,真有意思……”当我转达我妈妈对他的问候和祝福时,老人家说:“我大她四岁,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常玩。她们先住在桂花屋基,后搬家到柏杨屋基,那时经常来往嘛,说起来这是60多年前的事情了……谢谢她,谢谢她,我也向她问好,希望她也很好。这些老亲戚没有什么人啦,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呀,活着也不得见啊!”

    表叔给我们讲起1956年他因军工企业回了一趟江津的事:“那年回到县城,看了一看,当时地委在江津,住在地委。去时,我提出要到江津中学去看一看,我原在那个中学读书。他们把教员、学生通通都赶跑了,我去看个空房子,我说,我来看什么?——怪得很,地委书记是山东老乡,把师生们通通都赶跑了,莫明其妙……”当听到我们解释是“为了安全,地委按照保卫工作的要求这样办的”时,表叔说:“那时都解放了,又不是白区,解放以后了嘛,去看一看同学嘛,我也是那所学校的嘛。结果,看的是空房子,真是大失所望。”

    这次拜望表叔,他问得很多很细,听得也很认真,有的还反复提问。家乡的生产、建设、人民生活好不好?碑槽的树子长得如何?县城里的遗爱池现在作什么用?县里有没有公路,城里头是不是还那样坑坑洼洼的?……我们一一回答。表叔最后说:“都靠你们的努力啊,要把家乡建设好,江津是个大县啦,建设四个现代化,起码应该建设公路,各种建设都应该搞一搞,不要太落后了。”

    时间已超过医生的规定,表叔高兴地和我们一起照相,见我们并排站在他的后面,他抱歉地说:“我有病起不来。”照了一张后,他说:“再来一张吧……总而言之,请你们回去代我向乡亲们问好。”当我们依依不舍地道别时,表叔又说:“愿再次见到你们,欢迎你们来……”

    表叔很舍不得我们,我贴在他耳边说:“望您老时刻保重,健康长寿,我出差北京再来看您。”表叔点了点头后说:“欢迎你们来——”他的声音是颤抖的,眼眶是湿润的……

    我回家后,将看望表叔的情况给母亲细说了,母亲后悔在北京那么多年都未去拜望他:“当时就怕打扰他啊……”

    1988年11月27日,我第二次拜见到表叔。

    这次我到北京是为协调救灾汽油的运输问题,聂办周秘书知道我想去看望表叔。据当时情况,周秘书担心聂帅见到家乡来的亲人,会增加心脏负担,影响健康,就劝我待明年春暖花开时再来看望他。我不免有些失望,但仍理解。于是,我给表叔写了简短的问候信请周秘书带回一一

    敬爱的表叔:

    我出差北京。很想也应该来看望您老人家,但听说您老身体欠佳,这就只好等待明年春暖花开时了。敬望老人家好好保重。祝老人家健康长寿。

    晚辈杨辉宗

    1988年11月25日

    下午于总参四所

    没有预料到,表叔见信后却要见我,得知这个喜讯后我非常兴奋。11月27日下午3点我赶到表叔家中。一见面,表叔就亲切地拉起了家常。他问这问那,问江津聂家还有哪些亲人?唐家的亲人都好不好?问我认不认识他二叔聂奎录?我说:“聂奎录是我的二姑公。”表叔说:“是的,你应该称他二姑公。”他还问我读了多少书?具体工作是什么……表叔给我讲了聂家和唐家过去我不知道的情况。他说:“过去,聂家和唐家都是比较有声望的大家族,不过败也败得早啊!你外公唐庶咸是我的大舅,他是个本份人,不抽大烟。唐海潭、唐富华都抽大烟,这个家败得很早……”表叔又问起家乡当年发生的干旱和冰雹灾害情况。我说,虽然今年灾害严重,但全县上下都采取了抗灾救灾的措施,不会有大的减产。表叔语重心长地说:“江津江河多嘛,发挥不到作用吗?还是要兴修水利啊,江津的溪河是多,要配套,注意发挥作用,不然经受不住灾害的威胁

    啊……”

    表叔很快就转过了话题:“你回去给你妈说,望她好好保重。不容易呀,她只小我四岁,告诉你妈——”他用手指着他的头和胸说:“我都好,就是腿不行了。”最后我陪表叔照了像,他坐得很直,因为这是照来送给我母亲看的。他还给了我一张老人家的“全家福”,要我带给我母亲。

    表叔顾望了一下房间后说:“我这里就象一个医院,就是吃药、打针,全靠他们护理——我打了几十年仗,未打伤,也未打死,你说笑人不笑人?”在场的护士说:“这是您老福大命大呀!”

    表叔这次说了很多,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吃饭时他要我就坐在他身边。他一边吃饭一边又重新问起家乡的建设、财政收入、群众生活及机关干部、学校教师的住房、工资待遇和亲人的健康等等……他要我把帽子揭了,说:“外边的气温低,不注意会感冒的”。慈祥的表叔对我充满了深深的关爱。

    表叔是个艰苦朴素、严于律已的人。作为功高盖世的开国元勋,他对旧居吴滩石院子的修复是不同意的,他多次说:“中央有规定,我们要严格按照规定办事。”后来,家乡党政为了保护文物,开展爱国主义和革命传统教育,经过上级相关部门批准,要对他的旧居进行修复,但他多次强调:“要少花点钱,多栽点松柏。”对于家乡报请他帮助解决的困难,他既表示深切的关心,嘱咐秘书联系“有关部门关心一下”,但又严格要求我们“要自力更生、顾全大局、走正渠道。”

    1989年4月26日,我同唐昌放去北京看望表叔。在周秘书引领下走进会客室,瑞华老人也在座。此时的表叔已是90高龄,身体很弱。昌放同志说:“我们受江津县委、县府委托,来看望两位老人家,祝老人家健康长寿。”瑞华老人高兴地说:“谢谢,谢谢。”

    表叔说:“家乡的情况周秘书已经告诉过我了。我只想问一件事,就是庄稼长得好不好?”我们汇报后,表叔又非常关心地告诫我们:“我们江津是个大县呀,我们国家人口多,吃饭这件大事疏忽不得呀,要毫不放松地把农业抓好才行啊!”我对他说:“感谢表叔关心,我们一定努力,请您放心。”表叔听后问我:“你母亲现在好不好?”我说:“我妈现在成都我姐家,她很好。”表叔这才放心。

    这时,唐昌放恳求聂帅对江津送去的广柑别再给钱了,说这是家乡人民的一点心意。表叔听了昌放这话后说:“感谢你们,你们的情我领了,但是广柑是农民辛苦种出来的,我不能白吃……”他又指着我笑着说:“他带来的可以不给钱……”。

    见面快结束时,表叔又反复叮咛:“粮食生产松不得啊,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吃饭这件事,千万不能疏忽。”临走时,表叔和表叔娘张瑞华老人将早准备好的阿胶、高丽参和果脯拿出,要我给我母亲带回去。作为一个晚辈,我深深体验到血浓于水的人间亲情。

    1989年9月,北京举办亚运会。我受委托,代表江津人民前往北京向亚运会捐赠礼品,病中的表叔在电视中看到捐赠仪式的新闻报道后,高兴地说:“家乡人民爱国之心,要不断发扬。”到京的县领导都想前往表叔家拜望他,周秘书报告表叔后获得了同意,因为表叔病情的关系,周秘书作了精心安排:见面时不握手、不讲话,只招招手、照个相……后因海外归来的黄埔一期学生李默庵要拜见聂帅而推迟,我们正在等待,不想此时徐帅逝世,聂帅万分悲痛,医生就不同意会客了。对此,表叔深感不安,他说:“那样简单的安排都通不过,要给他们讲清楚,不是我不想见他们,实在是医生不让见呀!”

    1990年3月中旬,我又一次到北京出差,我请周秘书向表叔转报,我母亲想来北京看望他。27日上午,周告诉我说:“首长说能见见当然好。”周秘书又说,时间要定在气温回升以后。三天后,周秘书又给我说:“你母亲来北京一事,我又一次给老人家说了,第一次,他老人家说:亲戚就那么一位了,能见见,当然好。”所以,那天我说你母亲来的时间要和龙必涛、聂荣祥他们来的时间分开……昨天我汇报这事时首长又说:提到这件事,我真思绪万千,非常矛盾啊,没有什么亲戚了,几十年不见,见一见,当然好,但她也八十几岁了,长途劳累,能吃得消吗?万一……表叔担心我母亲受不了长途劳累和不能适应南北温差。他给我母亲写了一封信,要我母亲“不来为好”。表叔在信中说:“我妹妹荣昌来京后,常生病。1964年不幸病故,即是教训……”这一字一句充满亲情。他还嘱咐我,要我一定向母亲进行劝慰和解释,语调和神情带着深深的遗憾和对家乡亲人的无尽思念。

    1991年江津县荣获全国首届“双拥模范县”称号,县长康纲有前往北京参加表彰大会。1月17日,我陪同康县长到景山东街吉安所看望表叔,周秘书带我们到会客室,向老人家作了介绍。纲有说:我们是来看望您老人家,同时向您报喜的,您的家乡被解放军总政治部和国家民政部命名为全国唯一的一个“双拥模范县”。表叔听了挥动着双手,非常高兴地说:“江津被评为全国双拥模范县,这很好,我很高兴,拥军优属,这不只是江津一个县的事情,这是大事,是全国的大事。拥军优属工作非常重要,全国都要搞好。”表叔接着又说:“掌握政权,武装很重要,党要抓军队建设,全国都要抓军队建设。军队的工作一定要做好,地方要做好拥军优属工作,对人民要在进行文化政治教育的同时进行国防教育,不要等战争打起来了才抓拥军优属工作。在和平时期就要好好抓……我们要建设就要稳定,要世界和平,要和平就得有强大的国防,这是全党全国人民的大事啊!”

    接着表叔回过头来又对我说:“去年,你妈想来看我,我写信劝她不要来,不是我不想见她,她88岁了,长途劳累,北京的气候又不好,要给她说清楚。”老人家的心是这么的细致,听了这席话,一股热流顿时涌上我的心头。

    表叔这次关于“拥军优属”的重要谈话,引起四川省委领导重视,时任中共四川省委书记的杨汝岱还来重庆,约康纲有县长和我到渝州宾馆,听取我们的汇报。

    表叔对任何事情都非常认真严谨。我多次请求他为家乡题词写字,年寿已高之时的表叔基本上是谢绝题词写字请求的,但对于故乡的请求,他基本上是有求必应。在我的记忆中,由我求老人家为家乡题写的,就有“江津是个好地方”、“四面山风光”、“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江津长江公路大桥”、“江津化肥总厂”、“为家乡和祖国的解放而英勇献身的烈士永垂不朽”、“英烈血染故土、生命之光永恒”、“电脑报”等等,还为《红岩春秋》杂志和驻津部队题词等等。不过也有另当别论的时候,“xx烟草”单位嘱我请求表叔题写“xx烟草大厦”,表叔则认为这个意义不大,还会误导群众在宣传吸烟,于是就婉言谢绝了。他说:“我与烟草无缘啊”。对于题写

    什么内容,表叔也是要经过缜密思考的,不是请写什么内容就写什么内容。我为驻津部队请表叔题词,本来表叔就是带兵之人,是元帅,对军营对战士的感情比谁都深,但表叔就是经过三次请求才题写了。第一次是他握笔不稳就推辞了;第二次请求时,他觉得自己对这支部队的军史还不很了解,又婉言谢绝了;第三次找到他时,他问:“为什么老是要我为这支部队写字?”我向他老说:“鱼水情深啊!”我将我在老山前线上看到的这支部队的战士们手持现代化的武器却过着比原始时代的人还不如的生活——原始人吃水不受限制,而我们的战士住的猫儿洞里,水近乎是战友们的鲜血和生命换来。

    当他听了我的汇报后,才同意题写。但对于我和部队共同草拟的题写“南疆铁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之师”和“将军摇篮”这三个内容,他是一个也未用,他经过缜密思考后,挥笔题写了如下文字——

    珍惜部队的历史荣誉,发扬我军的优良传统,做新一代最可爱的人

    题赠xxx师全体官兵

    聂荣臻

    1992年5月,我和辜文兴出差到北京,希望能顺程看望他老人家,我们向周秘书说了此事。他很理解我们,但他很担心地说:“这次看望恐怕有困难,最近首长一直不很好,不知闯不闯得过这一关?你们先办应该办的事吧……”果不其然,当我们结束赴京要办的最后一件事后的第二天,5月15日清晨,我还在熟睡中,聂力表姐就给我打来电话。她泣不成声地告诉我:“老爷子昨晚去世了……”这是她打的关于老人家逝世的第一个电话。噩耗传来,我惊呆了。尽管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但没想到会这么突然,这样的快,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听的是事实……我迟疑了很久,未向辜书记说这事,我怕误报。我随即给聂办打电话,冯秘书问我:“有什么事,这么早就来电话?”当我问及表叔时,冯秘书迟疑了一会才伤心地说出了三个字:“不行了”。我追问了一句:“怎么个不行?”——我多么希望冯秘书说出另外一个结果来,冯秘书轻轻地说:“已经去世了。”我不顾一切,迫不及待地赶去看望他老人家。这时,前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还有中央领导。表姐聂力极其悲痛地向我简叙了老人家辞世的经过和留给她的一句话——“你的根在江津啊……”

    我又急速赶回驻地,向文兴同志报告了这事,随后我陪同文兴同志一起代表江津的父老乡亲,向我表叔、向我们敬爱的聂帅敬献了一个花篮,以表达家乡百万人民的哀思。聂力和丁衡高将军在极其沉重的悲痛中,对文兴同志前往悼念深表感谢。我们劝慰他们节哀保重,我们还表示要把家乡的各项工作做得更好,让远行西去的聂帅含笑九泉。

    5月28日,表叔遗体火化。我们来到八宝山革命公墓,在宽敞明亮的吊唁大厅,和党和国家领导人宋平、杨白冰、温家宝、迟浩田、赵南起等一起向老人家作最后告别。

    ……

    表叔是建党初期的老党员,是经历了开国、建国、治国、强国的老一辈革命家,是亲身参与和支持三代领导核心的唯一元帅。毛泽东称赞他“是个厚道人”,邓小平非常敬重聂帅的“长者风范”,江泽民到任后就和李鹏一起去看望表叔。当他去世后,江泽民迅即题写了“聂荣臻同志永远和我们在一起”。这充分表达了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对聂帅的无限崇敬。

    我常常想起和表叔交往这些情景,这些都是他晚年的事,虽然很平常、平凡、算是小事,但至今历历在目。他关心家乡关爱亲人、关注民生的一桩桩事迹,充分表现出了他永远难以忘却的乡情和亲情,从一个普通人的感情侧面,表现出了他的慈祥、宽厚和伟大,表现了他以人为本的伟大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