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是这样的妹妹
孙晓娟
宝黛初会,在《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因)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不同版本的说法不予深究)。
黛玉前世,作为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草,只因尚未报酬赤霞宫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其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故在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历幻缘时,前去了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
此世,林父乃是姑苏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前科探花,官至兰台寺大夫,钦点为巡盐御史,祖上袭过列侯,业经五世,虽系钟鼎之家,亦是书香之族。林母系林如海嫡妻,贾氏贾敏,是荣国府贾母在众儿女中所“独疼者”。林黛玉落胎凡间的家庭已非寻常人家可比拟、可共语。可惜的是,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林黛玉六七岁时,母亲贾敏一疾而终。
贾母怜念外孙女“无人依傍教育”,派遣“男女船只”来接,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外祖母致意务去,父亲林如海又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
黛玉只得“洒泪拜别”,带了奶娘投奔而来。因听得母亲说过,她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她便步步小心,时时在意,惟恐被人耻笑了去。上轿进城,透过纱窗外瞧,“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拜过外祖母,见了三个姊妹、贾府掌权人王熙凤,又拜见了两个舅母。宝黛相见,是黛玉进贾府的压轴事件。
先是,二舅母王夫人叮嘱:“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黛玉陪笑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可见她小小年纪,便能忖度别人心思,体谅别人心情,惯会语言技巧。联想到母亲说过,表兄乃涎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帷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再听舅母叮嘱:“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她一一都答应着,心下却疑惑:“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打算“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及至进来一位年轻的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黛玉吃一大惊:“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等他换了衣冠重见,“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风情,悉堆眼角。”虽说今世相逢,都是前生前缘,然而,此前母亲、舅母以及他人的评说,与黛玉心底的感受已大不相同,她开始有自己的判断和认识。放下先入为主的成见,摆脱人云亦云的模式,坚持自我辨识与思考,是黛玉与诸位女子不同之处。众人眼中的“混世魔王”,自然只是一层表象,黛玉这时还不能完全看透,但是,不肯盲目随从,这是一个女子难得的眼界和品性。
她的不同,在众人眼中,“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在王熙凤眼里,“标致”“通身气派”。在宝玉眼里,更是与众个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在宝玉的世界里,并不缺乏莺莺燕燕,也不少见沉鱼落雁,当他细看形容,最为看重的是黛玉的气质,而非外表的颜值、身着的服饰。简而言之,宝玉忽略掉的那一层皮相,最为世人看重;而宝玉珍视看重的精神内核,最为世人不屑。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这一番大家认为的信口开河、痴狂之言,大约只有真正有眼缘、有情缘的人才会感受和相信。
这种一见钟情,不单是一对年少恋人的初相遇,而是一对有才情、有学识、有见地、有个性的文化恋人的初相遇。宝玉初见就问:“妹妹可曾读书?”可见,在宝玉心中,把文化学识、内在修养,看得很重。这在当时以及现在,都是难能可贵的。
黛玉记得贾母说贾家姊妹“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便把“只刚念了《四书》”改口为,“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她是聪慧的,从贾母的话里,听到了对文化的蔑视,特别是对女子掌握学识的蔑视。她必须守拙,必须藏锋,必须做出“无才是德”的样子。然而,她的灵气、才华,又有几人能够完全遮掩得住?
文人相遇,并非高人一等。育花的懂花语、饲鸟的知鸟声、唱戏的善扮演,书生相遇不过是同一行同一类,容易有更多的理解和共鸣。宝黛有幸,他们的遇见,不仅是爱情的萌动,也是知己的投缘。
放眼《红楼梦》,只有宝玉能读懂黛玉,亦读懂他自己,读懂一颗文人的心。初次见面,宝玉便砸了自己的“通灵宝玉”,众人没有他独有觉得无趣,来了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他愈加恼火。宝玉有这样不愿意享独权,而人人均等的心思,又有视女儿为清男子为浊的想法,他对待黛玉便多了一份公允。看到黛玉肩扛花锄,他不反感不讥笑,不会觉得她的敏感、脆弱、多愁,属于无事生非和矫情做作,他心疼她的身体、体谅她的感受,明白黛玉怜花葬花不过是对尘世间最柔弱生命的悲悯和送别。黛玉也知道宝玉的志气,并不单纯追求世俗的功名。史湘云曾劝宝玉准备科考,宝玉直接请她去别的屋子坐坐。史湘云尴尬至极,袭人宽慰说,上回宝姑娘也来劝说,宝玉拿起脚走了,幸而是宝姑娘,如果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同他生分了。”林黛玉刚好在屋外听见,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爱并懂着,这相遇可谓合眼缘、合心缘、合天缘!
诉肺腑这一节写得极好,宝玉出屋来对黛玉说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后面又补充:“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又在黛玉走了之后,出了神,未看出是何人来,竟拉着袭人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啦,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这病不为别的,只为相思。这相思对宝玉来讲,是极难的,他正处在环肥燕瘦均可、妾室通房遍地的年代,却偏偏能做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真爱磨人,真情灼心。纯粹追求精神洁净、灵魂芳香的人,往往活得艰难、痛苦:“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钟期不遇、伯乐难逢、知音难觅,俗世难容。因为他们活得清醒,不愿意浑浑噩噩;因为他们见识卓远,不能够随波逐流。他们要迎战腐朽沉闷的桎梏,要坚守木石前盟,要摆脱金玉良缘。尽管日后以悲剧结束,但那并非他们心底的选择。他们的心,始终为对方而生。
宝黛初会从一开始,就指向了彼此的精神和心灵。这是罕见的,是纯情的,是至美的!到了日后的大观园,黛玉潇湘馆里的青竹,一节一节全是书生的节气和傲气。读书之人,难免清高狷介,曲高和寡是自然的,也是寂寞、孤獨的。
纵然人世一场,不过是镜花水月。然而,对于宝黛来说,镜中月水中花的幻象也都是因对方而起,滚滚红尘,你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我,我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你,足矣。
她既纯真又克制,又智慧又痴情,有点精神洁癖,集中了传统文化精髓中的书卷气、古典美,这是小黛玉还不知道的未来自己。
此刻,她正是一个出身不俗、聪明谨慎、品性高洁,善于察言观色、长于人际礼节,待人接物分外周全的小妹妹。当天晚上,她便伤心、淌眼抹泪地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身为寄客的愁绪初生,此时进贾府,林父尚在,黛玉小心翼翼是个性使然,日后父亲去世,寄人篱下的凄苦才愈加真切起来。以后为宝玉掉的眼泪还多着,直至灯枯泪尽撒手人寰。
现实中,没有一个女子能活成林黛玉,敏感、任性有余而品性才情难及;没有一个男子能活成贾宝玉,混世魔怔有余而善意才智不及。
艺术形象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人们不必按照艺术打造自己。即便是普通的男女,也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他人不可复制的地方。
[作者通联:陕西延安市宝塔区第四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