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形而上的向日葵
李汉超
梵高(1853-1890),荷兰后印象派画家。他是表现主义的先驱,并深深影响了二十世纪艺术,尤其是野兽派与德国表现主义。梵高笔下的向日葵,像闪烁的熊熊火焰,艳丽华美有力,同时又和谐优雅细腻;不仅是富有自然属性的植物,更是带有原始冲动和热情的生命体。梵高一生共作了11幅《向日葵》,据说有10幅散落各地,只有一幅在梵高美术馆展出。他的《向日葵》有十二株和十四株两种构图形式,以其各种花姿来表达自我,有时甚至将自己比拟为向日葵。观赏者在观看画作时,无不为那激动人心的画面效果所感应而心灵为之震颤。诗人蒋红平更是难以抵制内心的颤动,激情喷薄而出,整个灵魂一同融入到梵高丰富的主观感情之中,给读者展现出一只形而上的向日葵——
看到一个人
花瓶的身子,向日葵的头发
向日葵的脸,向日葵的手
他在一个密闭的房间
他没有腿,他走不出房间
他想着光,于是
房间有了光
他想着太阳,于是
房间有了太阳
他听到一个声音说:
“给我耳朵”,他便割下自己的耳朵
“给我双腿”,他砍下自己的双腿
你看,他的五官已经扭曲,变形
你看,他长出了几个头
你看,他长出了几个太阳
他挥舞着向日葵的手
在房间飞来飞去
(选自落花生木树新浪博客)
蒋红平,曾用笔名落花生木树,1968年10月生于湖北安陆,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扬子江诗刊》《诗选刊》《星星》《绿风》《诗潮》《诗歌月刊》《中国诗歌》等多家报刊,入选《新世纪诗选(2000年-2013年卷)》《中国诗人档案》等选本。出版诗集《醉清风》《水的黑眼睛》,并获孝感市首届“槐荫文艺奖”。
本诗是一首画配诗,根据梵高的画作创作的诗歌。“画”与“诗”是两种不同的艺术门类,画以线条和色彩表现美,诗以语言和节奏表现美。但二者又有共同性,都是作者主观情趣借助意象的物化或外化,情趣与意象互相契合互相融化,才有了二者的相得益彰。读诗作画,或观画赋诗,古已有之,并不新鲜,难得的是本诗是众多画配诗中的上品,值得好好欣赏。
全诗共有17行,分为五节。诗人既能忠于画作的形象,读懂画作的蕴含,又能跳出画作的束缚,展开更加丰富的艺术想象,借助富有质感的语言形成动人的诗篇,可以说是“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
第一节,描绘“他”的外形。诗人观画思人,以人及物,“看到一个人”却是一个变了形的人,“花瓶的身子,向日葵的头发/向日葵的脸,向日葵的手”。这究竟是人呢还是向日葵呢?若是人绝非平常人,若是向日葵绝非普通的向日葵。以物喻人,又以人写物,物人相融,物性与人性两相结合,给人以神性的启示,别有洞天。“花瓶”和“向日葵”本是两个日常意象,用来描绘人的外形,却产生了神奇的艺术力量,为下文的生发拧开情感的闸门。
第二节,描叙“他”所处的环境。诗人设想“他在一个密闭的房间”,狭窄阴暗,甚至潮湿憋闷,是特定时代的象征性写照。他幽禁其中,没有自由,何况“他没有腿,他走不出房间”,其实身处令人窒息的环境即使有腿也无济于事。这里的灰暗与向日葵的艳丽相对照,产生强烈的视觉反差,从而使客观之境与主观之物在矛盾对峙中产生直接的情感冲击力。
第三节,描摹“他”的心理活动。人处逆境,不能没有梦想,只要执着追求,神灵就会来帮忙。你看,“他想着光,于是/房间有了光/他想着太阳,于是/房间有了太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人首先最渴望的是光明,所以“他”盼望着光和太阳。心诚所至,神灵在上成全了人的梦想。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可诗人只用两个“于是”句式轻描淡写,抑制住内心的欣喜若狂。
第四节,描写“他”的行为。人的行为有时是不受自己支配的,一种神秘的力量(如信仰)往往左右着人的行为,使人奉献一切甚至生命。“他听到一个声音”,如同神的指令不可抗拒:要耳朵给耳朵,要双腿给双腿;且是心甘情愿地“割”、心甘情愿地“砍”,没有半点犹豫和怨言。本节两个条件关系的复句与第三节两个条件关系的复句相回应,有多少获得就应该有多少付出,反之亦然。两个动词极富生命的质感和痛感,将人带入血淋淋的现场,触动着读者的每一根神经。
第五节,综合描述“他”的形象。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诗人连用三个“你看”,将自己惊奇的发现呈现出来:“五官扭曲变形”“长出了几个头”“长出了几个太阳”。更为奇特的是,“他挥舞着向日葵的手/在房间飞来飞去”。这里,虚实相间,以实写虚,虽是诗人的想象,但如同一个真实的场景,让人触目惊心。特别是最后两行,展现飞翔之状,既紧扣画意,又将“他”灵魂的浪漫与飘逸表现出来,以动写静,张力十足,留给读者无穷的回味。
诗人面对的是画作《向日葵》,但走进了画家的内心世界,领会其思想,触摸其灵魂,笔力聚焦的是人的生命律动和灵魂飞扬,诗歌俨然成为人类命运悲喜剧的现场证词。“向日葵”是核心意象,“他”是表现中心,全诗以物喻人,又以人拟物,相互关照,相互融合,向日葵就是梵高,梵高就是向日葵。其实,向日葵意象瑰丽,内涵丰富,拓展着人的想象空间,向日葵不仅仅是纯客观的自然之物,更是艺术家形而上的主观之象,它闪闪发光,烛照我们的精神世界;“他”也不仅仅是指梵高,更是身处逆境仍孜孜以求、乐于奉献而永不言弃的那一类人的杰出代表,树立灵魂的高度,给读者一种精神的仰望。
纵观诗人蒋红平的诗歌创作,主要有三类:一是隐晦、跳跃、难懂的诗,二是有隐喻、较易懂的诗,三是率性、直白、抒情的诗。但他是有写作警觉和创造自觉的,出版诗集《水的黑眼睛》之后,一直寻求、探索新的创作方向、创作路径,努力摒弃过去那种小众情感和灰色诗歌,依赖自己敏锐独到的眼光,通过心灵的过滤和审美,发现别人容易忽略的细微之处和美好之物,着力发掘其潜在本质和精神内蕴,用一颗博雅包容之心,以全新的视角去洞察自然和社会,去体悟人世间万千气象,发出对生命(不是生活)毫不懈怠的敬畏与追问。
本诗是他即将出版的诗集《福兰线》中的一首。由于经常往返于安陆与孝感,福兰线是诗人来往的必由之路,当然成为他感悟人生与社会、反观自我与世界的路径和媒介,也是他诗歌的一条串珠线,将美丽的珍珠串连成一道诗歌的风景线。诗人雪铓说,蒋红平擅长用人性中的真纯善意发现和捕捉深藏于日常的诗意,体察和洞悉自我及外在世界,“在时间熔炉里考量人性与灵魂,明晰自我,體恤众生,字里行间浸润着让人敬佩的人类意识与生命关怀”。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面对中国社会的风云变幻和日新月异,诗人是清醒而富有使命的,他说:“作为诗歌,一方面在人类语言创新、进化上要努力开拓;另一方面要真实反映生活现场、记录时代脉络,这是每一个诗歌作者必需承担的责任。”我们应该向这样的诗人致敬。
[作者通联:湖北应城市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