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事时间入手探析《老人与海》的精神底蕴
金晶,田莉莉
摘要:以叙事时间为经,以作品中呈现出的深层心理为纬,将叙事学与精神分析学说结合起来分析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可以帮助我们透过作品的叙事节奏、频率、时序等时间元素,揭示出作家非显在的精神底色以及作品主人公深隐的心灵现实。
关键词:叙事时间;精神分析学说; 海明威 ;老人与海
小说是一种在时间中展开的叙事艺术,而精神分析学说则是一门探究潜意识和无意识心理的学问。文学研究若能在二者之间架起一座桥梁,那么我们或许能够从作品的叙事节奏、频率、时序等时间元素中透视出作家非显在的精神底色以及作家笔下主人公深隐的心灵现实。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便是一部适于如此入手的杰作,在这部作品中,作家精湛的叙事艺术与隐藏在作品深处的精神蕴涵融为一炉,这无疑成就了作品的深度与丰富。可以说,以叙事时间为经,以作品呈现出的深层心理为纬,海明威为读者勾画出了一幅纵横交错的经纬图。
一、 时距与人格面具
谈到叙事文学中的“时间”,所牵涉到的最常见的概念就是故事时间和文本时间。所谓“故事时间”,是指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而所谓“文本时间”,则是故事在叙事文本中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1](P.246)热奈特在《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一书中指出,叙事(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常常是“非等时”的关系,它们之间长短的比较构成时距。[2](P.54)当故事时间远远大于文本时间就会形成“叙事省略”,海明威是最擅长使用省略技巧的作家,在《午后之死》中,他曾这样解释道:“如果一位散文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能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家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3](P.79)故所谓“冰山原则”就是把写作比作是海上漂浮不定的冰山,用文字表达出的部分不过是海面上看得见的八分之一,而剩余未直接写出的、留给读者广阔自由空间去深深体味的部分则是留在海面以下的八分之七。《老人与海》也许可算是这一原则最伟大的实践,这部作品“本来可以写一千多页那么长,小说里有村庄中的每一个人物,以及他们怎样谋生、怎样出生、受教育、生孩子等等的一切过程之类的内容,但我统统删去了。”[4](P.50)我们若联系到《老人与海》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在作品中的长度比例,更可见出海明威“冰山原则”使用的考究。
海明威开篇就写到:“他是个独自在湾流里的一只小船上打鱼的老头。至今已过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有逮住。头四十天里,有个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没捉到一条鱼,孩子的父母对他说,老人如今准是十足地‘倒了血霉……”[5](P.1)作者简洁地道出了在前八十四天内老人了无收获,除了孩子难受和孩子父母的看法外简直没说老人是怎么想的。而大量笔墨都被集中在第八十四天里,但是仅仅通过这一天我们就完全可以联想到他八十几天来天天如此的生活状态和内心感受。特别是每天都要扯的那几套关于“有锅鱼煮黄米饭”、允许孩子收鱼网之类的谎话(实在是没有一锅鱼煮黄米饭,鱼网也早已卖掉了)更是隐微地道出了老人家心灵深处长期以来隐而未现的难言之苦。
老人的痛苦为什么如此难以言说?论者多认为这种“永不言痛”的精神是真正的乐观、不屈的坚强。而依笔者之见,这是老人自己给自己戴上了一副厚厚的人格面具,那就是他认为自己是、并且一定要证明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硬汉”。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这种极高的自我期待正是人格结构(本我、自我、超我)中最高层次“超我”的表现,它压抑“本我”的快乐原则和“自我”的现实原则,最终使老人选择冒险出深海打大鱼。由此可见,圣地亚哥这个铮铮铁骨般的硬汉,实际上也有内心深处的柔软,仿佛是从容面对苦难,实际上却是迫不及待地需要证明自己的坚强。当然这并未影响老人的伟大,反而增添了他身上的几分可爱。与海上的三天三夜相比,作家出海前的八十四天整体上着墨不多,然而正是这惜墨如金的八十四天,积聚了后文老人孤身一人奋战于洋海的爆发力。一方面,出海前后文本时间和故事时间的不同比例成就了作品的节奏感;另一方面,在这短促的文本时间内注入了未来某一时刻可能发生的巨大潜流。而这积蓄的“潜流”又超越单纯的叙事技巧,指向文本深层的精神意蕴:可以说出海前八十四天里老人恒久的心理煎熬的无数次叠加为他最终突破“自我”积蓄了力量,当“超我”对这个失败的“自我”的压抑达到无以附加的地步时,老人的悲壮之举才真正开始。
二、 时序、频率与自恋情结
从叙事时序的角度来看,《老人与海》这部小说整体上采用的是顺叙手法,但是另人掩卷后总难忘却的是老人加快在卡萨布兰卡一家酒店里比手劲的一段倒叙。
他回想起那回在卡萨布兰卡一家酒店里,跟那个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从西恩富戈斯来的大个子黑人比手劲的光景。整整一天一夜,他们把手拐儿搁在桌面一道粉笔线上,胳膊朝上伸直,两只手紧握着。双方都竭力将对方的手使劲朝下压在桌面上。……最初的八小时过后,他们每四个小时换一名裁判,好让裁判轮流睡觉。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拼命地使出劲来,老人呢,当时还不是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但有回他的手被扳下去将近三英寸。然而老人把手扳回来了,恢复势均力敌的局面……天亮的时候,打赌的人们要求当和局算了,裁判摇头不同意,老人却使出浑身的力气来,硬是把黑人的手一点点朝下扳,直到压到桌面上。[5](P.55-56)
从作品中可知,老人忆起这一幕是为了给自己增强信心。此时,老人的处境并不乐观,与大马林鱼的搏斗正处在僵持状态,但是他已隐约地感觉到了即便成功捕获到大马林鱼也躲不过另一场危机,鲨鱼的袭击,在这段回忆前老人有这样一句独白:“如果有鲨鱼来,愿天主怜悯它和我吧。”可见老人这时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常说的“我出海太远了”。可是圣地亚哥是一个久经杀场、经验丰富的老渔夫,他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呢?老人有一句名言“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也说是说,他不怕失败,即便是错了、失误了,也要将错就错下去,也绝不会向命运低头!从弗洛伊德对过失心理的阐述来看,有时错误也是有用意、有意义的。在错误面前依旧高昂起自己的头,以证明自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硬汉,这正是老人潜意识心理的表征。所以,在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困境之后,老人就想办法安慰自己,以在回忆中获得一种精神的支持和力量的补给。有意思的是在回忆的赌赛里老人的自我欣赏、自我崇拜随处可见,这里他本能的将对外界的关注更多地转向自我本身,这种从对外物的情感投资转向对自身的兴趣被弗洛伊德称为“自恋情结”。这一情结在其它地方也多有显见,例如,老人曾九次发出强烈的呼唤:“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如果那孩子在这儿。”这里孩子代表他逝去的青春,是他所珍惜所爱的过去的自我。再如,作者不吝笔墨地描绘了老人四次梦见狮子,狮子是旺盛生命力的象征,正是老人所向往所意欲成为的另一个“我”。弗洛伊德指出:“自恋并不是倒错,而是利已主义自我保存本能的一种里比多补充,可以说是每一个生物都不得不具有的手段。”[6](P.143-144)所以说在这里作家采用时空倒错、增加叙述语频的手法不仅仅是叙事技巧的简单运用,而是为了表现在生存意义上个人本能的自我救赎。
三、 时值与作家的白日梦
从叙事学的角度谈“时值”,它是指人们对同样时段的时间不同的心灵感受。与时距影响叙事节奏不同,无论是作者把漫长的人生一笔带过,还是为短短的一天写上洋洋洒洒的几十万字,它所指向的都是心理时间,这是一种由主体衡量的而非客观实存的时间感受。
在《老人与海》中海明威将老人与大马林鱼和鲨鱼的搏斗场面写得非常细致,老人的每一个动作、搏斗的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这里叙述与实际情形几乎是与时俱进的,也就是说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是大体相等的。但是无论对于老人还是对于为老人捏一把汗的读者来讲,海上的三天三夜都好比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无论是与大马林鱼展开的心理战,还是与接踵而至的鲨鱼进行的肉搏战,都使得老人的归途成了一场漫长的心理考验。
而此刻海明威在作品中表现这种漫长的心理折磨绝非偶然,这与作家此时深层的无意识心理息息相关。吴劳的中译本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一九五二年三月初,海明威寄出原稿时,在附致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编辑的信中谈到了这些打算,并说“现在发表《老人与海》可以驳倒认为我这个作家已经完蛋的那一派批评意见。”[7](P.8)原来在海明威上一部小说《过河入林》发表后,评论家们评价不高,有的甚至很苛刻,认为他的文才已经枯竭了。面对着评论界的冷嘲热讽,海明威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忍耐和艺术上的“复仇”。在吴劳的序言中他详细地论述了作者是把老人当做一个受难的基督来塑造的,援引了不少基督受难的细节,比如说勒着钓索被鱼拖着走是喻指耶稣扛着十字架上骷髅地,双手被绳索勒得出血是喻指耶稣手上钉着钉子等等,这些都暗示了老人正经历着不平凡的忍耐与疼痛。然而与基督的受难不同的是老人的忍耐是要证明自己的硬汉气度,而作家的忍耐则是为了有朝一日痛快的艺术复仇。按精神分析学说“自我陛下”是每一场白日梦的和每一篇故事的主角。可以说由于作家自我的介入,使得《老人与海》更像是海明威自己做的一场白日梦。而圣地亚哥这一形象则是海明威梦中理想人格的替代物,是他最完美的创意。
参考文献:
[1]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8.
[2][法]热拉尔·热奈特.新叙事话语[M].上海:译文出版 社,1999.
[3]崔道怡.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M].北京:工人出 版社,1986.
[4]董衡巽编.海明威谈创作[M].北京:三联出版社, 1985.
[5]海明威著,吴劳译.老人与海[M].上海:译文出版社, 1999.
[6]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著作选[M].成都:四川人民出 版社,1986.
[7]海明威著,吴劳译.老人与海序[M].上海:译文出版 社,2001.
[责任编辑:褚永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