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记忆消逝前》:“治愈系”公路片的经典叙事回归
郭漫
《爱在记忆消逝前》改编自迈克尔·萨度里安的同名小说The Leisure Seeker,电影的主人公约翰是一位文学教师,尽管阿兹海默症让他的记忆越来越差,甚至会忘记妻子儿女的名字,却依旧可以随口说出海明威的所有作品,《老人和海》更是他的钟爱。因为妻子艾拉患重病需要住院,约翰只能进入养老院生活,携手走过大半辈子的二人即将面临永远分开的未来。于是,他们有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决心驾驶名叫“求闲者”的老旧房车上演一场私奔,从马塞诸塞州沿1号公路一路南行,回顾20世纪70年代曾和孩子们一起度假的旅程,目的地是西锁岛的海明威故居。
一、 非传统英雄形象的构建
在公路电影中,主人公一般需要在常规生活中寻找新方向,他们遵从自己的内心去寻找新的平衡,主人公在公路电影中是最重要的冒险者和承担者,他们往往属于非传统英雄,以一己之力去独立闯荡世界,并且在无尽的公路之旅中找寻生命的答案,虽然时而伴随危险,但他们最终将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并且实现情感上的重大的突破。他们身上有一些共性:内心有追求的目标;身上有突破常规生活的勇气、执着;面临着充满危机的生活。这些基本的元素往往让观众将情感投射到主人公的身上,建立“同感”效应,并且与主人公一起进行旅程的精神冒险。希利斯·米勒曾说道:“人物是雕刻过的图样或者符号。”[1]通过外部特征揭示着其他潜隐的内部特质,人物的概念是建立在话语中的各式各样的人物表达基础的抽象物,它以一种强烈幻觉的方式——比现实生活中更为直接的方式,以此进入另外一个人的精神和内心。《爱在记忆消逝前》正是通过展开主人公的目标、勇气和处境来勾画人物的内心世界。
电影开始,艾拉和约翰就已经处在充满危机的环境中,年愈八十,一个老年痴呆,一个身患绝症,走入生命的黄昏的两个老人又面临即将到来的永远分离——一个进入养老院,一个在医院度过。然而看似最应该接受妥协命运安排的两个老人却选择摆脱儿女的束缚,摆脱医院和养老院的既定命运,一起踏上去往海明威故居的回忆之旅。他们注定是一对非常规的英雄,在常规的生活中,他们带着追寻自由的勇气,打破传统的生活模式,勇敢面对旅途中未知的风险去实现内心的渴望、选择独特的方式与世界告别。他们有超常的勇气,这份勇气在旅程中渐渐内化成主人公性格的一部分,去勇敢的打破生活的准则、挑战传统社会的既定规则,甚至平静地面对疾病和死亡。
在电影中,主人公的旅途目标由一系列的空间或者景观构成,或是人文景观,如西锁岛的海明威故居;或是自然景观,如旅途中的蓝天绿草、夕阳晚照、白沙碧海、璀璨星空。主人公追寻的目标或者是显性或者隐性的,艾拉一再对女儿强调要去做一件只能和约翰一起完成的事情,表面看这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是去开始老夫妻的任性私奔,追忆往昔的美好时光。旅途中艾拉的豁达开朗,约翰的幽默深情,每晚夜幕降臨后的幻灯片,一幕幕过往闪过宛如时间之旅。而一路上各种荒诞不经的场景失散、尿床、多年的情敌记忆,将他们何以携手走过大半生通过跌跌撞撞的旅程展现得淋漓尽致。影片的末尾也揭示了这趟旅途的隐性目标。1961年,海明威选择了在家中用猎枪身杀自亡。将海明威故居作为旅途终点的主角,他们面对死亡的时候也选择了“海明威式”的自由。轰轰烈烈也好,嬉笑怒骂也好,最后都趋于平静面对生命尽头的告别,主人公在路上渐渐领略到自己的灵魂所真正追寻的价值,也为生命画下了完美的句点。
二、 多维关系中的性格塑造
人物的“性格塑造的多种因素一般会在话语当中结合起来。我们建立起人物整体图像,可以归之于文本中很多不同的信号。这些文本信号不是个个都单独作用于其自身,而是以其互相结合所经由的方式彼此影响,而其性格塑造的效果通过叙事变化和重复遂得以增强。”[2]人物关系在电影的叙事中通过形式和内容两方面发挥其建构人物和主题的功能。在公路电影中,无论主人公去向哪里,他终将在漫长的公路旅程中或独立漫走或结伴而行,途中历经艰难险阻,最终在旅途中找寻到真正的自我。公路电影往往具备三个元素:一条公路;个体或者一个团队;一个目标。
从马萨诸塞州到西锁岛海明威故居的1号公路为主人公建立起了旅程空间,公路是通向外部的一个必经之路,同时还充满隐喻,星空旷野、夕阳晚照和白沙滩以及世界尽头,它作为具有人格特征的隐性角色而存在,暗示着主人公在旅途中实现价值追求,他们从出发到终点去寻找最深刻的爱情、唤醒主人公身上沉睡不醒的记忆,并且这段旅途也给了主人公勘破生死的从容。
在电影中,恋人是旅途的伙伴,爱情是主人公的精神堡垒,艾拉和约翰在暮年的病痛折磨下彼此取暖,有着50余年共同的过往,当他们一同前往自由的国界,恋人身份会意味着更加隐秘的过去和不可预测的未来,两人短暂的挣脱家庭、疾病的束缚,以放逐的身体去追忆过去和丈量自由的尺度。他们都心有芥蒂,艾拉发现约翰和女邻居的婚外恋,约翰则对艾拉早年的情人耿耿于怀;同时,他们身上又有一种冲破常规的固执和洒脱,夹在党派抗议的活动中和年轻人一起呐喊,不再谨慎节约住进300美元以上的套房。他们既是旅途中最亲密的战友,又是多年相伴的恋人,女主艾拉努力引导老约翰自省并且追寻逝去的记忆,随着主人公解开心结化解冲突关系逐步递进,从这对年迈的恋人身上产生出强烈的张力,而电影也利用普世的情感将观众带入故事中,给予观众惊喜愉悦和内心的平静。
“当主人公走出激励事件,他便走进一个由冲突法则统领的世界,亦即:若无冲突,故事的一切都不可能向前进展。换句话说,冲突之于故事讲述,犹如声音之于音乐。故事和音乐都是时间艺术,时间艺术家最最艰难也是唯一的任务就是要钩住我们的兴趣,始终如一的集中我们的注意力,然后带着我们在时间中穿行却不让我们意识到时间的流逝。”[3]在公路电影中,“敌人”即冲突,“敌人”威胁打击主人公,主人公则被设置为一种非常规的英雄人物,他们所面对的“敌人”往往是可见的,比如自然、警察、家庭、真相等。但其寓意往往是不可见的,“敌人”作为主人公的反面,“敌人”越强大意味着主人公越强大,正是“敌人”引领着主人公去面对必将到来的未知风险和承担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有时候,“敌人”引发主人公的死亡,唤醒观众对现代社会文化、人生哲学的认知。
电影中,主人公面对的敌人主要是家庭和真相。家庭方面,子女对父母的关心不够,缺乏沟通导致子女忽略了父母选择生活的权利:女儿甚至不知道父母驾房车离开会去了哪里,却自以为让母亲回来接受治疗就是对他们的关心;约翰有那么强的表达欲,不管碰到路人、还是餐厅的服务员,都能聊个不停,但自己的儿子却抱怨,和自己的父亲相处一下午都受不了。在电影中,家庭往往成为主人公最难以倾诉且不断逃离的地方。家庭作为主人公的对立面存在,家人的行为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主人公的性格形成。在面对真相上,两位老人像孩子一样都对过往心存芥蒂,这场旅行也是化解两个人心结的过程,所有的耿耿于怀在不可逆的时间和走到尽头的生命面前都会土崩瓦解,一生很漫长,琐碎生活中的温情和陪伴才是岁月留下的最温暖的底色。所以,老太太无意中知道丈夫年轻时和自己的姐妹有染而大发雷霆,可是最后还是去养老院将他接了回来,约翰冲到艾拉旧情人的疗养院质问他穿什么内裤,却得到旧情敌穿纸尿裤的答案。两人一路上遇到了诸多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被警察查证件、坏记性的约翰扔下艾拉独自驾车离开、爆胎后遭到抢劫、去找艾拉的初恋对峙……这些桥段的融入,用轻喜剧的形式揭开老年人生活的真相,残酷中又不乏幽默,让难有惊喜的公路片变得趣味盎然,也唤起了观众对老年人晚年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问题的思考。
三、 流动空间中的英雄突围
“故事空间包含事件、人物以及话语中呈现和发展和情节所发生的(不同)地点。”[4]在影片中,叙事空间通过虚构情景的切换来建立观众对时间的感知。从叙事的角度而言,公路电影中的“旅行”概念,以流动的空间概念强化时间表达,并且适宜表达主人公在旅途中自我认知的复杂性。
从电影中,我们窥探到城市空间逐渐变成孤立而不可交流的集装箱的合体,城市生活让父母和子女不再进行有效的沟通,人与人之间像一座孤岛,孤独而又苦闷。“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均质的和空洞的空间中,相反,却生活在全然地浸淫着品质与奇想的世界里。我们的基本知觉空间、梦想空间和激情空间本身,仍紧握着本体的本质:那或是一个亮丽的、清轻的空间;或再度地,是一个晦暗的、粗糙的、烦扰的空间;或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巅峰空间;或相反是一个塌陷的泥浊空间;或再度地,是一个像泉涌般流动的空间,或是一个像石頭或水晶般固定的、凝结的空间。”[5]城市空间意味着一种社会结构或者秩序,而社会异化变成每个现代人无法逃避的命运,老人们变成工业社会中“强权”秩序中“零件”,遵从社会秩序而被剥削掉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利。于是,艾拉和约翰从家庭/城市遁走,在公路上寻找身份的定位,此时的公路之旅,正如褒曼在《流动的现代性》所言:“现代权力的首要的技巧,是逃避,是溜走,是取消是避开,是有效地拒绝任何地域的限制,是拒绝建立秩序、维持秩序所必然带来的不堪重负的结果,是拒绝像去承担它们所必须承担的代价一样,去对所有的后果承担它们必须承担的责任。”[6]
影片中的自然空间则意味着一种浪漫的诗意,对自由的极致表达和智慧启迪,自然空间意味着一种放纵和冒险,作为社会现实的亲历者,主人公在这个空间内体验众生的生存状态,寻找生命的终极意义。在电影中,自然空间不仅仅作为背景而存在,它同样是具有着“历史性”和“人格”特征的“在场”,有着一种应当认真对待的同一性。自然空间影响了在这些背景下生活的人的性格,导致了一种情绪和对时代的观感,是一种特定的情感。艾拉和约翰从城市中逃离,沿路前往西锁岛海明威故居,老约翰在蓝天和白沙之间享受闲暇时光,两个人每到一处露营在绿草地上支起椅子和桌子都要在漂亮的桌布上摆上花瓶,旷野夜幕下播放幻灯片回忆一生,途中的自然空间承载着诸多事件和景观,这些自然景观意味着主人公对外界探索的诸多可能性,也是“生活在别处”的欲望和理想的投射,是他们追逐理想的奔跑。电影的基调就是夕阳的颜色,正如落日的余辉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而此阶段男女主角的爱情也正如夕阳般静谧美好,与自然空间相得益彰。
结语
公路片原本是年轻人的主阵地,表达年轻人孤独叛逆、追求自由的生活方式,爱情片更被认为是年轻人的专利。电影《爱在记忆消逝前》却打破了观众的刻板印象,在这部套用了公路片经典叙事模式表现老年人问题的治愈系爱情电影中,两位老人在面对衰老死亡时,没有屈服于命运,而是选择了遵从内心,在生命的最后一程上演了一场浪漫到极致的“私奔”。
参考文献:
[1][2][4](挪威)雅各布·卢特.小说与电影中的叙事[M].徐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79,86,50.
[3]罗伯特·麦基.故事[M].周轶东,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
[5]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M]//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18.
[6]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M].欧元景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