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题、叙事和美学评电影《米花之味》
王国猛
反映现实问题的电影,大部分都带有强烈的情绪色彩,很多时候都被裹挟在某种怒视和呼喊中。从这个角度看,同样是反映社会现状的电影,青年导演鹏飞的新作《米花之味》无疑是非常特别的,它既饱含艺术片固有的对社会现实的思考,但又极力消解现实问题所带来的阵痛感和严肃感,转而以一种清新幽默的呈現方式去讲述自然乡土中的美丽与哀愁。《米花之味》通过讲述外出务工的叶喃返回家乡,云南省沧源县的一个边境小寨后,与处于叛逆期的女儿喃杭之间由陌生、疏离到相互理解的故事。影片表面聚焦的是秀丽的云南乡村之下留守儿童的社会现实,导演却没有过多地去解构这一颇具争议的问题,它只是成为了电影营造母女情感冲突的戏剧张力,而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观念的冲突和碰撞,才是其层次丰富的内在底蕴。影片结尾,母女二人在溶洞共舞的超现实表达方式,更是引发了观影者对于“什么是人类最本真的追求”的思考与探索。笔者将从主题内涵、叙事技巧和美学风格上来评析《米花之味》的人文性、独特性和艺术性。
一、 主题:以小见大的人文关怀
留守儿童问题是中国普遍的社会现实,在偏远的乡村,经济条件落后,年轻的父母为了负担家庭的生活,往往选择离开乡村去城市打工,而孩子则成为留守儿童。因为常年没有父母的陪伴与教育,留守儿童与父母之间出现了隔阂,甚至难以管教等诸多问题。但每个乡村、每个留守儿童家庭背后似乎并不止父母与孩子间的情感问题,离乡者从城市的归来、城市化进程的推进所带来的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观念的冲突和碰撞,这些都成为了《米花之味》所要表达的主题内涵。影片的故事主线是常年在外工作的母亲与留守乡村的女儿由疏离到相互理解的过程,主要聚焦的是留守儿童这一普遍的社会现实问题,实际上导演鹏飞以片中母亲叶喃的视角作为影片的关照,用各种女性化的有趣细节串联起母女日常,同时一点点地带出故事之外的主题,使影片具有了以小见大的人文关怀。那么,“故事之外的主题”是什么呢?影片可供解读的角度非常多,笔者认为,《米花之味》有三个主要解读层面。
(一)自然是最表面的留守儿童问题
根据民政部2016年发布的数据,我国的留守儿童数量有902万人。导演鹏飞小时候也是个留守儿童,这是他选择这个题材的一个重要原因。当今留守儿童的真实情况,可能会让人大跌眼镜:随着国家对偏远山村的开发扶贫,大部分留守儿童的物质生活有了巨大的改善,许多孩子不再为吃穿发愁;相反的是,因为缺少父母的陪伴和管教,他们并不怎么用功读书,像《米花之味》中的女儿喃杭一样,沉迷网络,在小镇网吧通宵达旦,时不时吐出一句脏话,为一时的玩乐,把老师和家长耍得团团转,甚至出现了小偷小摸的行为;他们也并不渴望走出乡村,更喜欢留守当地。这种由长期缺少父母陪伴而带来的精神空虚、性格叛逆已成为当今留守儿童最大的问题,《米花之味》着重刻画了这一点,希望由此引起社会的观注。
(二)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对立统一
在大城市打工的母亲叶喃回到云南缅甸边界的一个傣族村寨,却失望地发现,除了女儿变得难以沟通外,这寨子里的一切都在飞快地变化:小镇街上到处是网吧和偷跑出学校上网的学生;机场即将启用,要经营寨子旅游业的男人们即将挖到自己的第一桶金;在寺庙里举行婚礼的年轻人也会穿上新式的婚纱。而叶喃坐在小桌旁吃到家乡的第一口米线时,也忽然觉得,其实并没有自己记忆中好味了。而又有一些味道似乎始终是静止的,村民们依然愿意天天炒熟瓜子热情参与寨里条件粗糙的文艺表演,却不肯踏出寨子一步去参加比赛;供奉佛祖的山庙到了今日依然不允许女人入内;孩子病重时家长还是会选择请神婆来招魂,然后才送去医院;而邻家婆婆也永远喜欢在背后对外来的女人指指点点。正如同影片所要表达的那样,寨子里的“米花米酒变味了”。
(三)对亲情与生命的艺术表达
影片结尾是母女二人身着傣族长裙,在溶洞里翩跹起舞,这段舞蹈成为影片最大的亮点。水波映照下的窈窕身姿,光影投射在石壁间,空旷的溶洞营造出超越现实的空间感,情感也在宇宙般深邃的自然之境里,自然而圆满地弥合了。在鹏飞看来,人类最原始的状态,不是靠语言表达情感,而是肢体,或者说用舞蹈这种更具美感的形式去表达。于是,母女一同起舞的瞬间,从母女之间亲密情感所折射出来的,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真诚和信任。
从表层的留守儿童,到透过日常来表现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撞,再到最后对亲情与生命的艺术表达,正如平遥国际影展颁奖词所说:“明亮艳丽的画面,镜头后蕴含的是人文主义的关怀,让我们看到了这个时代最珍贵的东西。”
二、 叙事:“生活化”的真实
留守儿童的话题,通常会让人联想到激烈的感情冲突或悲伤的生活经历。但《米花之味》是克制的,电影的叙事摒弃了戏剧化的方式,取而代之的是生活化的真实:出乎意料,却不狗血,鲜有大起大落,却也有滋有味。这种真实的叙事所带来的是乐观健康,而不是用很极端的叙事来博得观众的关注。值得称赞的是,鹏飞用俯拾皆是的小幽默,在戏剧冲突走向强烈时,将过度煽情的可能用幽默感解构掉,把戏剧性控制在日常感下。
先是剧情的真实感。在众人的刻板印象里,“留守儿童”是贫困弱小、亟待拯救的儿童形象,但真实的现状是随着国家对偏远山区的扶持,大部分留守儿童的物质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甚至与城里孩子无异。鹏飞为了影片的真实性,在电影中的云南边境小寨生活了一年。正如他所看到的那样,这个小寨跟城市里看到的报道完全不同,路修得非常好,景色非常美,县城里有很多酒吧、KTV,学校里有塑胶跑道,什么都有。这种与城市的无差异化,带出了留守儿童的真实生活:也会三五成群凑在寺庙前的台阶上蹭WIFI;大晚上摸到妈妈房间枕头地下偷手机;深夜结伴偷走庙里供奉佛祖的钱去镇上的网吧通宵打游戏。这样的真实感,在导演恰到好处的戏谑下,呈现出趣味性,活生生的,一点也不苦情。
还有在母女感情的表现,虽然鲜有演员在表演上的强烈展现,但母女感情的变化却相当明晰,这要归功叙事的真实。比如片头叶喃刚回来时,想和女儿聊天,但喃杭把自己藏在被子里不想出来,她不大愿意跟母亲交流,只说“还是听声音好一点”。喃杭长期没有父母在身边,再加上青春期的叛逆,她打架、说谎、逃学,还偷庙里供给佛祖的钱。对女儿的种种行为,叶喃有些不知所措。而随着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母女的心意开始相通。其中最有意思的是网吧事件。喃杭偷钱去网吧通宵,叶喃找到女儿后,没有像通常母亲们的做法,把孩子拽出来,当众打骂一顿,而是买了一包烟,在网吧外的车子上等了一宿。天亮了,女儿在车后座,平静地打量着母亲和母亲身边的咖啡罐与烟头,两人什么都没有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叶喃作为从城市里回来的母亲,她是有见识,但对女儿也是愧疚的,她知道自己欠孩子一份爱,所以她选择在外面等一宿,用这一晚上的陪伴,默默补偿一些亏欠。就是在这种沉默中,母女情感发生了变化。她们一起炸米花,一起钻进被栅栏围住的溶洞,两颗心在共同的经历中慢慢靠近。
《米花之味》以生活化的叙事书写留守儿童的生活,全片充满了温情和幽默的感情色彩,但悲伤和反思也藏在情节中。影片中很少提及“留守兒童”的字眼,只有两个场景明确对此进行了表现。一次是在学校里,慈善机构给留守儿童送爱心,叶喃看到孩子们都有礼物,问是所有的人都有礼物吗?孩子们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不是,留守儿童才有。”虽然这个词汇的沉重性被孩子们漫不经心的回答所消解,但依然使人感受到内心的刺痛。另一个场景是,喃杭的好朋友身患重病,在病中,她告诉喃杭说:“以前我都生小病,他们都不管我,现在我生个大病,我看他们咋个办。”天真的怨气,对照终于赶回家的父母,以及孩子最后病重故去的结局,自有其恰到好处的悲悯和反思。
三、 美学:“反现实”的建构
二战后,“新现实主义电影”兴起于意大利,多以真人真事为题材,描绘法西斯统治给意大利人民带来的灾难,在表现方法上注重平凡细节,多用实境和非职业演员,以获得影像的真实感。“新现实主义电影”的表现对象也总是从乡村开始,相较于城市,乡村对现实真实的遮蔽要弱得多,不仅是资本尚未对乡村造成过多的侵袭,自然的景观使得人们的感知仍然维持在原始的状态;同时也是因为人们对日常生活的触摸仍然是直接的,现实的真实性未加改造。反观国内对“新现实主义电影”的学习和继承,因为外部与内部的双重困境,当下的青年导演对于如何捕捉到现实生活表层下的真实感到困难重重。“新现实主义”的道路依然可行,乡村题材也是捕捉真实的直接路径,但因为导演没有研磨出观察现实的能力,依然尝试去捕捉真实,则会闹出不少笑话。
《米花之味》似乎给出了另一条让人惊喜的捕捉真实之路,创造出自己的美学价值。影片对现实的捕捉不再是“新现实主义”的方式,同时也不再是传统乡村电影中复制现实的套路,而是一种对日常生活真实本色的迂回捕捉。整部电影的环境虽然是在乡村,主题是留守儿童,但其中让人忍俊不禁的情节充满了生活的幽默,包括母亲对女儿的叛逆(偷窃、去网吧通宵)的反应也不是破口大骂,而是在沉默中让女儿反思,片中的台词也很日常,有些对话似乎没什么意义,但里面却有生活的滋味。这是一种“反现实”的美学建构,色彩不再是现实生活中观察到的真实色彩,而具有一种恰当明媚的失真效果;声音,也不是按照实际生活中近大近远的效果进行还原,而是以一种人物说话的相似的响度表现,比如人物说话的声音就与环境音保持一致,而未做太大的区分;配乐也与影片中表现的现实情境相互脱节,具有一种梦幻效果;甚至扮演母亲这一角色的演员,是出生在北京的英泽,在影片拍摄前她没有丝毫的乡村生活的体验……这一系列“反现实”的美学建构让整部电影具有了梦幻般的效果,让观众有了奇妙的体验。让观众印象最深的是,母女二人在溶洞里共同起舞的结尾一幕。两人的和解不是语言上的,也不是身体上的,是心灵上的。鹏飞有意将结局设置为溶洞的共舞,也是“反现实”的,甚至带了点超现实主义的感觉。这是相当巧妙的设置,溶洞的共舞是必然,这不仅象征着亲情的融合,也赋予了生命回归自然的诗意。
《米花之味》建筑在现实之上,却在美学上呈现出“反现实”的意味,但这种“反现实”又非完全地脱离现实,在本质上它依旧具有相当的真实感。这是电影抵达真实的另一条道路,与“新现实主义”模式具有本质的差别,它揭示了另一种更为艺术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