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触碰》:卢梭的思想遗产与法国电影观众的文化认同
赵剑 王律力
自1895年纪实短片《火车进站》在巴黎的一家地下咖啡馆播放以来,法国在电影观念上就始终行走在世界前列,在好莱坞电影的巨大冲击下亦能独树一帜。法国电影在影史上不可撼动的地位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其中文化的驱动力不容小觑。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研究发现,曾在历史上出现后又消亡的21种文明,均是由于文化失去活力而被淘汰出局,因此他提出文化创新是保证一个民族生命力的论断。“法国政府振兴本国产业的一个初衷:通过电影文化的繁荣,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传播法国文化。”[1]“法国电影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其原因是有一个整体的文化定位:精英化、去意识形态和国族意识、包容、前沿的伦理观念、对复杂性格、人性灰暗地带的揭示。”[2]始终坚持将“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文化理念注入电影中的创作特性,正是一系列法国本土电影的成功秘诀。
2011年,导演奥利维·那卡什(Olivier Nakache)执导的电影《无法触碰》(Intouchables)赶超《泰坦尼克》,成为法国当年本土电影的票房冠军,为法国本土电影发展注入一剂强心剂。当年法国前总统萨科齐亲自接见了主创,以表彰他们的杰出贡献。这一标志性成果自然也引起了学界的关注,对其成功经验的析取有助于思考和推动好莱坞之外的电影创作,尤其是在那些渴望获得本土市场成功的国家。
电影《无法触碰》是由一个真实故事改编而来,导演奥利维·那卡什及其主创团队,综合运用各种拍摄技巧和叙事方式,除了将原本发生在两个白人身上的故事移至于“一黑一白”身上以外,几乎如实还原了故事本身。电影讲述了法国贵族菲利普,在一次跳伞运动中突发意外导致颈部以下全部瘫痪,在招护工照顾的过程中,遇到了由塞加内尔移民至法国的黑人德瑞斯。从此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开始了在彼此心灵、阶层、身份、种族等方面的碰撞。《无法触碰》的主题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共鸣,学界曾用贫富差距、种族冲突、移民问题等词来为之定性,如有学者认为“影片以主仆关系为核心,他们跨越国界、种族、身份,展示人与人之间的阶级、阶层关系以及他们的内心状态”[3];也有学者认为“电影展现了白人的种族优越感、对下层人民的俯视与教化,以及移民、少年贩毒、暴力、失业、贫富差距等一系列社会问题”。[4]诚然,这些说法为理解本片提供了有益的切入点,但它们顶多算是表面原因,而深层次的价值仍然隐藏在电影光影声色之下,等待发掘。本文的解读将围绕三个核心问题展开:第一,在这部电影里什么是“无法触碰”的?或者说为什么电影名叫《无法触碰》?第二,为什么人物原型中两个白人之间的故事(参看法国纪录片《生死不离》)被塑造成“一黑一白”的结构?他们的叙事功能和目的如何?第三,法国观众何以如此欢迎并接受这个故事?为了回答以上问题,首先有必要回顾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先驱——卢梭。
一、 卢梭及其“神圣的纯一性”
所谓“神圣的纯一性”(Sancta Simplicitas)[5],即指人的思想和身体行为保持高度一致的自然状态。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一书中,卢梭描绘了一个绝对自由平等的“自然状态”。与霍布斯理解的“相互残杀的战争”不同,卢梭定义的自然状态里“没有农工业、没有语言、没有住所、没有战争”。[6]漂泊于这种状态里的“野蛮人”(也称“高尚的野蛮人”,noble savage)是最平和的人,虽举止粗鲁却内心单纯,除了自我保存和怜悯心外再无其他杂念。电影《无法触碰》中的主角德瑞斯就是这种“野蛮人”。他“不懂规矩”,不知道在戏院要保持安静,不清楚吃饭要讲究餐桌礼仪;他也“不会思考”,不知道公共场合要遵循“女士优先”的原则,不清楚与女性交流要学会绅士。这与卢梭的描述如出一辙——“一切需要思考的知识完全超出野蛮人的智力之外。”[7]但野蛮人有美德——“我说的这种美德就是怜悯(不忍看同伴受伤害,一种‘纯天然的不用思考就有的感情),这是人的一种秉性,它适合于像我们这样软弱并且易遭受这么多不幸的生灵。”[8]在卢梭看来,这些与生俱来的整体化的自然秉性就是“神圣的纯一性”。
而以菲利普和他的朋友们为代表的“文明人”就是对“纯一性”的背离。他们讲文明、论道理、谈法治,中规中矩而不逾越;但同时他们好猜忌会伪装能敷衍,心知肚明而不戳穿。因此就有了电影中,这种卢梭笔下“变了质的动物”,因为德瑞斯的肤色而将他视作“危险分子”,出于礼貌而不得不在无聊的聚会上表现出欣喜的状态,用同情弱者作为自己面试时领高薪的借口和伪饰等,均是丧失神圣统一性的表现。卢梭在谈到野蛮人和文明人的区别时说道:“野蛮人过着他自己的生活,而社会人则终日惶惶,只知道生活在他人的意见之中。”[9]导演也试图在影片中同卢梭一道,呼吁人们揭开这一层虚伪的遮蔽物,让人之“神圣的纯一性”得以自然显现。
电影对“纯一性”的表达是在菲利普和德瑞斯的共同作用下完成的。除了德瑞斯带领菲利普向自然状态回归外,菲利普本人也在自然地向“纯一性”靠拢。他在丧失了自然的身体之后反而意识到自然的重要性,他不在乎种族差别,与德瑞斯一起戴耳环、抽雪茄,在警察前装疯卖傻;他摒弃贫富观念,与德瑞斯一起分享私人飞机,并帮他高价卖出自创画作;他放下社会地位,与德瑞斯一起跳伞、听摇滚乐。导演故意制造强烈的对比,让二者肤色和体格的差距更加明显;同时也尝试着借菲利普的改变,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回归为真正的“野蛮人”。
二、“野蛮人”形象及其叙事功能
如果说《无法触碰》是一则文明的残缺寓言,菲利普是卢梭笔下文明人的化身,那么,德瑞斯就是野蛮人的再现,是解构和推动整个电影叙事的核心元素。
卢梭曾为笔下“野蛮人”作了一个画像:身体健硕独自野蛮生长;不会思考除了自我生存;没有情感却会怜悯他人。
“野蛮人在本能中即具有生活在自然状态中所需要的一切”[10],其中自我保存是野蛮人最原始的情感。电影中,德瑞斯对个人想法的表达真实不加伪装,他无法忍受“不能跳舞的音乐”,不能理解为何一副“创作者的鼻血”可以卖出高价;他对性爱的追求直白而裸露,他毫不避讳的邀请菲利普的女助手一起泡澡,即使被拒也没伤及自尊,因为他的头脑里并没有“尊严”这类复杂概念。正如卢梭所言,“野蛮人对‘爱的定义仅停留在生理層面,即与异性结合的普遍欲望”。[11]他清楚这种欲望菲利普也同样需要,因此当他得知抚摸耳垂可以激起菲利普的生理冲动时,便带一个性感美女为他按摩。德瑞斯对看不惯的行为也是野蛮的,他用暴力对待乱停乱放的司机,用言语恐吓菲利普女儿艾丽莎的负心男友……这一切更符合野蛮人的生活方式和行事风格。
野蛮人的情感里除了自我保护,剩下的就是对同类的怜悯心。电影中,毫无护理经验的德瑞斯经常忘记菲利普的身体情况,故意将热水倒在菲利普的腿上来测验他的感觉,外出时用跑车取代菲利普惯用的工具车,他对菲利普说:“我可不想把你抱进这车里。即使你是我的老板,我也不能把你像马一样放在后车厢里。”德瑞斯的无礼行为并没有导致自己被辞退,反倒成了菲利普雇佣他的原因,“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没有怜悯、没有特殊对待、没有歧视。”在菲利普眼里,德瑞斯不是没有怜悯心,相反,他将身体残缺的菲利普看作一个平等完整的“人”,这种“一视同仁”正是他怜悯心的最佳表现。卢梭认为,“这种情感在野蛮人身上虽不显著却很强烈,在文明人身上很发达却很微弱”。[12]除此之外,电影中也在多处体现了德瑞斯的怜悯心,诸如叮嘱女管家伊冯娜要照顾好肠胃,少吃不易消化的食物,并促成了她和园丁的爱情等。“他不会忽视对他同类的观察,久而久之,他就能发现人类活动的唯一动机就是追求自身的幸福。”[13]
“野蛮人”处在没有文化的蛮荒时代,举止粗鲁与文明相背,但他们内心却极其单纯,真情流露,怜悯生命,坦诚真实而不加伪装。其实,每个观众内心都潜藏着野蛮人的这种秉性,在现实中却被理性遮蔽起来了,需要去蔽而显。观看电影可以让观众抛却理性束缚,回归自然的无蔽状态,体验那种“神圣的纯一性”的回返。
在野蛮人的叙事体系中,文明人被塑造为不可或缺的对立面,他们“一生下来就被人捆在襁褓里;一死就被人钉在棺材里;只要他还保持着人的样子,就要受到制度的束缚”。[14]电影《无法触碰》中的菲利普就是这种“文明人”,他残缺的身体就是“捆人的襁褓”和“钉人的棺材”的隐喻,而德瑞斯则以“野蛮体魄”的形态与之相异。导演在创作过程中,将原本发生在两个白人身上的故事嫁接到“一黑一白”身上,不仅从肤色上表现了两人阶级、种族、社会地位的差距,更是用野蛮健硕与文明羸弱的身体对比扩大了戏剧张力,促使观众唤醒身体的力量并思考身体实存的意义。两个完全异质的人最终走向聚合,这种“文明与野蛮”的交融也不失为现代文明冲突的和解方式。
三、 社会问题的法式和解方案与文化认同
近年来,法国社会被贴上的标签不胜枚举,经济疲软、政治混乱、教育不公等问题让法国深陷矛盾之中,其社会发展危机四伏。“1995年法国社会学家埃玛纽埃利·托德首次使用‘社会分裂一词来描述法国社会阶层的严重分化。”[15]社会排斥现象将法国上层称为“文化内部人”,将移民和底层群众划分为“外围法国”[16],致使阶层分化不但没有随时间减弱,反而愈演愈烈。其次,贫富差距也是加剧法国社会危机的因素之一。移民或下层群众身处经济链低端,陷入了无法获得受教育和工作的公平机会,致使收入差距愈发变大的怪圈。另外,种族歧视也是困扰了法国几十年的问题。移民将自己视为“种族歧视和种族主义的受害者”[17],以激进暴力的行为作为争取自身合法地位的方式。这些导致法国社会危机日趋严峻的冲突,在电影《无法触碰》中也随处可见。导演有意将故事主人公设定成肤色的黑白对立,使得种族、移民、贫富等社会问题都能凝缩在这一对具体的视觉形象中。从而本片可以抛弃宏大的社会叙事,从人性的细微变化呈现出法国的社会矛盾及其和解路径的构想。
不同于现实的处理方法,《无法触碰》为法国社会长期存在但始终未能解决的社会矛盾找到了一条非常规的和解之路。菲利普接纳德瑞斯的过去,无论是刚出狱的身份还是有一堆问题的家庭;他包容德瑞斯的莽撞行为,无论是洗澡时错用洗发水还是粗鲁的擦身体;也接受德瑞斯的生活方式,无论是听摇滚音乐还是抽烟。菲利普用“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与平等取代了歧视和否定。此外,德瑞斯也树立了一个良性的范本:他逐渐抛弃了沿袭已久的野蛮方式,教育弟弟远离黑社会,遇到非法停车的人不再用拳头威胁而是讲道理,归还弟弟偷窃的彩蛋,找一份正式的工作等。菲利普和德瑞斯跨越国籍和种族,摒弃身份和阶级,站在完全平等的“人”的角度处理彼此的关系,这种解决办法是对“神圣纯一性”的回归,也是电影里透露出来的“卢梭式”的文化力量。
不难看出,法国电影在世界电影中能做到特立独行,源自其拥有的强大思想遗产。“法国借助较为悠久的电影文化传统,一直在与好莱坞相似的运作方式与人文环境中推出自己相对独立的民族电影。”[18]民族特性加上世界元素,使法国文化既拥有本土内涵又不失时代气息。至于法国观众,“对影视剧的接受是一种主体的生命体验,这种体验活动具有深刻的心理内涵”[19],他们不仅是影像故事的接受主体,也是影片价值的判断者和文化的构建者。法国立足本土文化基因,在电影创作中注入社会现实,以激起观众的共鸣,从而对影片产生较高的认可度。其实这种扎根于本土文化的电影创作模式,在我国也能寻得范本。例如“电影诗人”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它的创作基于儒家思想中以家庭为中心的价值观,用“发乎情,止乎礼”的伦理观念表达主角的情感,内敛而充满诗意的故事情节,使电影更是赋予了一层“国族寓意”。费穆认为艺术要具有民族特色,也要体现传统的延续。这种“艺术的民族化”与“卢梭式”电影在创作理念上的契合,正是这两部影片获得各自国人高度认可的深层原因。布列松曾表示认为艺术不能打动观众的说法是极其愚蠢的。[20]由此看来,法国本土电影之所以能取得成功,并且获得本国观众高度认同的原因是与本国民族文化和思想传统密不可分的。
结语
无论导演那卡什本人持何种态度,电影《无法触碰》在思想文化层面上显然与卢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野蛮人与文明人之间的“Intouchables”不排除有种族、阶级和贫富等不能跨越的涵义,但在两位主人公身上显现的“神圣的纯一性”才是现实社会“无法触碰”之物。作为法国当年的电影票房冠军,《无法触碰》中的卢梭思想遗产获得了法国观众的高度认同,这也促进法国社会的和解找到了一条伦理路径。在好莱坞电影的强势进击中,该片立足民族文化和思想传统,不仅提升了法国观众对本土电影的信心,也为我国及其他一些有志于打造优秀本土电影的国家提供了很好的借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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