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三写“淇水”辨析及教学选择
刘自歆
《诗经·卫风·氓》三处写到“淇水”,分别出现在女主人公恋爱婚姻的不同阶段:“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属于“誓约”层面,发生“婚变”时则曰“淇水汤汤,渐车帷裳”,而“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则穿插在弃妇的“反思”之中。结构脉络似断而实连,敷陈、比喻和反衬各有所用,情感意蕴单纯而复杂。自汉代以来,许多前贤名家都给予了充分关注,尤其是对后两处的阐释可谓见仁见智,歧见纷纭,迄今尚无定论,留下了大量的文献史料。但是,这些落实在课堂教学中往往莫衷一是,不能抓住关键点,产生许多模糊、混乱的问题。因此,本文拟运用“以意逆志”“以文循文”“以诗解诗”的传统解读方法,着重辨析文本三写“淇水”的思想意蕴和艺术特点,引导学生吸纳各方合理之处,在事实、逻辑和情理的互相驳难中,形成相对公正、合理的看法,并以此开展自主、合作、探究的学习实践活动。
一、首章“淇水”两句的注释认同
对首章“送子涉淇,至于顿丘”,较早作注解的当是汉代郑玄,《笺》曰:“言民诱己,己乃送之,涉淇水至此顿丘,定室家之谋,且为会期。”此解拘泥于《诗序》宗旨,不顾文本事实,严重歪曲诗意,比附义理,已成公论。清代姚际恒、方玉润虽然反对汉人旨意和朱熹界定的“淫奔之诗”,但方玉润就这两句的解释仍不可取。他说:“曰‘送子涉淇者,将送而未送之谋也。曰‘至于顿丘者,欲至而不至之心也。欲至不至,将送未送,故至愆期而不之顾。”方玉润站在维护清朝统治者立场上,以弃妇“私订婚姻,后要媒妁,则违礼已甚”为前提,把氓比附成“士之无识而失身以事人者何以异?是故可以为戒也”,把两句表现的恋爱婚姻关系牵强附会到君臣大义之上,几乎是朱熹在《诗集传》中所谓“士君子立身一败,而万事瓦裂者,何以异此。可不戒哉”的翻版。实为教学所抛弃。
这两句的通行义是叙述女主公送氓过淇水,直到顿丘的客观事实。余冠英先生以民歌形式译为“那天送你过淇水,送到顿丘才转回”;程俊英先生译为“我会送你过淇水,直到顿丘才告辞”。从译文看,是写弃妇回忆往事所咏,表现女子对氓的情意绵绵,联系后文,又看出在送别的过程中,氓因愆期而怒,女子却温柔劝慰。从写法上看,两家的译文都当纳入“赋”中,敷陈其事,没有微言大义。
《诗经》其他篇目也有涉及“淇水”的诗句,通常以赋的笔法直述其事。如: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鄘风·桑中》)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卫风·淇奥》)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邶风·泉水》)
故此,课本吸取众家之长,选取了“送你渡过淇水,直送到顿丘”的注释。
二、关于再写“淇水”的辨析
在接受和阐释方面,第四章“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与首章叙写“淇水”不同,存在着很大分歧,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嫁来”说,《毛诗正义》据《郑笺》释为“言己虽知汝贫,犹尚冒此深水渐车之难而来,明己专心于汝”。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主此说。孙绿怡先生指出:“女子自诉婚后的贫苦生活,想到当初依然渡水而来,至今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男子的事,而他却三心二意,因此好不怨恨。”二是“归去”说,指弃妇渡淇水而归的实境。这是目前学界的主流认识。朱熹《诗集传》卷三谓:“自言我往之尔家,而值尔之贫,于是见弃,复乘车渡水以归。”余冠英先生注:“是说被弃逐后渡淇水而归。”王力、林焘校订的《古代汉语》注:“被遗弃后渡淇河回来的情景。”程俊英先生译为“淇水滔滔送我回,溅湿车帘冷冰冰”。马茂元、赵齐平两位先生认为:“是弃妇归途中的实境,当年初议婚约时,她曾‘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正是渡过了淇水,他们才订下了‘秋以为期的誓约,也才有了以后的一切。”
上述两说存在两方面的共同点和疑惑。第一,两说主要运用孟子“以意逆志”的方法,涵泳和演绎出诗句之意,都顾及全篇,紧扣弃妇的回忆思路或归来时的实境,侧重对文字意义的理解和人物情感的把握,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倘若“淇水”两句还有他意,“不明诗人本所以作,而辄事探求,则穿凿之弊固将滋多于此矣”(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比兴》)。不管是弃妇“嫁来”,还是“归去”,既没有相关史料可以证实,也没有如《邶风·谷风》中“行道迟迟,中心有违”的人物动作行为的明显交代,充其量是与前后文写“淇水”的联系,而这些联系也未必能证明“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就是“嫁来”或“归去”的情境。这种仅仅依靠“以意逆志”之法来推测臆断出诗句含意的做法,不但具有语意中断脱榫之嫌,而且未免结构脉络突兀疏离之病。事实上,“淇水”两句出现在第四章,先由桑叶黄而陨比兴女子容颜憔悴衰老,引出下文内容:自从我嫁到你家,多年过着贫苦的生活,我没有什么过错,你的行为却前后不一致了,爱情没有定准,一变再变。这是女子以自我的经历回答上一章痛苦哀告的原因,而且与下一章紧密相联,前后连属一气,文脉贯通,可是,文本偏偏穿插了“淇水”两句。显然,其用意不在于故事本身,而是由“自我徂尔,三岁食贫”过渡到“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的内容上,其意义从属于弃妇婚姻的变化过程,承担着过渡、对比的结构作用。
第二,两说都以“赋”的眼光来研究,这是很恰当的,因为就《氓》而言,赋体毕竟是主要的,可是“赋体诗中间都不短譬喻,后世的‘比就以这种譬喻为多”。以此逆推,《氓》该处的“淇水”两句又是不是“比”呢?胡念貽先生说过,“赋”和“比”的解释都很简单,郑玄说“赋之言铺”,这四个字对“赋”的解释已足够了,……郑众说“比者,比方于物”,“比方于物”对“比”的解释也足够了。如果把“比”仅作为一种修辞(不含“谲谏”义)来考察“淇水”两句的意蕴,会不会更加合理呢?“汤汤”,水势很大的样子(高中语文教材注)。紧接着写男子“行”“德”前后不一致,反复无常,两方面事物不但产生了相互联系,而且具备相似性,所以,本体为男子的“行”“德”,喻体是“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据孔颖达考:“丈夫之车立乘,有盖无帷裳。此言帷裳者,妇人之车故也。”说明与女子有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是对比着说女子受到不公平对待,同“渐车帷裳”暗合,说明女子受到的牵累和伤害。从整篇看,“淇水汤汤,渐车帷裳”暗示女子婚姻的变化和危机,起到过渡作用。
《诗经》其他篇目也有类似的用例,可分为两类:第一类,直接使用“汤汤”一词写流水。如: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鴥彼飞隼,载飞载扬。念彼不迹,载起载行。心之忧矣,不可弭忘。(《小雅·沔水》)
开头两句可以看作比兴,同“念彼不迹,载起载行”暗合。程俊英先生注:“不迹,不循轨道,不遵法则办事。”诗人坐立不安,心忧国事,终日焦虑之情犹如沔水汤汤。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小雅·鼓钟》)
开头两句比兴,与“忧心且伤”直接联系,以“淮水汤汤”比喻伤今思古之情。
第二类,以其他叠词写流水盛大,而绝不用“汤汤”一词,或描写祥和、美好之景,或比喻思乡心绪,或赞美周王美德。如: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郑风·溱洧》)
余冠英先生注:“涣涣,水弥漫貌。”译为“溱水长,洧水长,溱水洧水哗哗淌。小伙子,大姑娘,人人手里兰花香”。开头两句渲染春水涣涣的环境美。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寫我忧。(《卫风·竹竿》)
滺,《经典释文》作“浟”,《玉篇》作“攸”。滺滺,水流动的样子。以“淇水滺滺”比喻卫国女子出嫁别国的思乡之情。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小雅·瞻彼洛矣》)
泱泱,水深广的样子。以“洛水泱泱”比喻周王的美德。
总之,这些用例,往往以“汤汤”写流水,多用来暗示不好的事情发生或表达哀伤之愁,含有“比”的成分,与“淇水汤汤,渐车帷裳”的写法如出一辙;用其他叠词写流水,恰好反证了“淇水汤汤,溅车帷裳”使用比喻写“婚变”的真实用意。更重要的是以比喻来理解“淇水”两句,解决了上述两说中存在的问题。
虽然我们对“淇水”两句进行了辨析并得出相对合理的结论,但并非全盘否定诸名家某些观点的合理性。那么,课堂教学该如何选择呢?如果作为比喻来处理,就无须坐实,教材主张宽泛理解,“要重视学生的感受和体验,不要急于下结论,更不能硬贴标签”,如果学生赞成某一种认识,可作验证性阅读,立足文本表达自己的看法,如果提出质疑或新见,则需要论证其合理性。这样,课堂生成局面将极为生动活泼,而且学生在思辨活动中,就要通过梳理与整合、判断与论证,不断形成自我见解,学生自主、合作、探究的学习方式得以实现。
三、尾章写淇水与教材注释
首先,“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是同男子关联,还是与女子关联?《郑笺》云:“泮读为畔。畔,涯也。言淇与隰皆有厓岸,以自拱持。今君子放恣心意,曾无所拘制。”朱东润先生注解:“淇尚有岸,隰尚有泮,而其夫却行为放荡,没有拘束。”中学语文教材解释为:“什么事物都有一定的限制,反衬男子的变化无常。”他们解释相似,不过朱先生把《郑笺》的“君子”改为“其夫”,教材说成“男子”,这是历史时代的解读烙印,主旨上有本质区别,暂且不论;其相同点都是把这两句与“男子”关联。但是,也有不同看法,余冠英先生句条注释:“以上两句承上文,以水流必有畔岸喻凡事都有边际。言外义,如果和这样的男人偕老,那就是苦海无边了。”王力、林焘校订《古代汉语》句条注释:“淇河和低洼之地都还有个边,而自己的怨恨却没有个尽头”。可见,这两家是把此两句与女子关联起来。
“淇则有岸”两句同男子关联或者与女子关联似乎都说得通,其实不然。尾章在语意逻辑和结构脉络上是有主次之别的,先说“及尔偕老,老使我怨”,紧接着女子顺口说出“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强调“偕老”的不堪后果,即怨恨无边无际;然后回想“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情景,你“信誓旦旦”,没想到后来会变心,你“反是不思”,我只好“亦已焉哉”。全章主要陈述“我怨”的原因和决绝态度,分明是以女子为主;余先生说“以上两句承上文”是就结构而言的,说明与女子关联更为紧密,十分确当。
其次,是比喻,还是反衬?除教材外,以上诸家的解释虽然没有明确指出运用比喻手法,但以为是比喻的倾向十分显著。清代方玉润在此两句的旁批就是一个“比”字,即使不说出以什么比什么,也让人认为可能属于《诗经》用“比”的范畴,其意义疑为从《郑笺》说。那么,是不是比喻呢?比喻的实质是本体和喻体的相似性,甲事物男子的“放恣心意,无所拘制”或者女子的怨恨无边无际,而乙事物“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是言淇隰有岸有泮有限度,两者不但没有相似性,其意义反而是相反的。由此可见,作为比喻其理不通。
既然把尾章看作“赋”,会不会是反衬?黄伯荣、廖序东先生说:“反衬就是从反面衬托,利用同主体事物相反或相异的事物作陪衬。”“衬托有主次之分,陪衬事物是说明被陪衬事物的,是用来突出被陪衬事物的”。前文已述此两句不能与男子关联的原因,不再赘述,那么,只能取与女子相关联一端,也就是说,以女子的怨愤为主体,以“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为衬体,从而突出女子强烈的怨恨情感。两种事物既有主次之分,又偏重于叙述描写。所以,课堂教学选择了如下观点:什么事物都有一定的限制,反衬弃妇的怨恨无边无际。
[作者通联:安徽太和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