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驴得水》和《裁缝》看中西人性论表现之异同
周燕
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都有着悠长的历史,并且绵延不绝地流传至今。对于人性观的阐释,在古代中西文化里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当然也存在许多不同的观点。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孔子、荀子等思想家提出过人性本善、人性本恶等大相径庭的论点,古希腊罗马文化中对于人类原罪的天生人性论也被现代人再度反思。文章选择将国产影片《驴得水》与澳大利亚影片《裁缝》进行对比分析,通过深度论述两部影片的人物、剧情、场景等元素,剖析中西文化对人类人性观的异同阐释。通过对比分析,从而肯定中国此类电影中的优点并取其精华,再吸收西方文化中的人性观念,以促进中国电影在内容和内涵上的长足进步。
一、 同归:封闭空间与善恶对立
影片《驴得水》是一部小成本电影,因为成本不足和话剧改编的原因,这部影片带有浓厚的话剧风。但这种形式上的缺点,反而让对电影形式审美疲劳的观众产生耳目一新的感觉。片中的场景设定为民国时期的偏远山村,影片中所有情节发生的地点全部局限于一片山洼中的几处平房,这就是话剧风所带来的影响。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场景设置有了封闭空间的概念。澳大利亚影片《裁缝》也对应地将所有故事包裹在一个名为邓歌塔的乡下小镇中,而这个澳大利亚小镇邓歌塔其实完全是虚构的,其中的建筑都是由剧组从平地上搭建而成。因此,《裁缝》中的场景设置也具有封闭空间的完整概念。这两部影片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封闭空间概念式的场景设置,并不是巧合,而是因为人性这种复杂的东西恰恰需要一个完全真空并且单纯无杂质的触发点,而两部影片中的封闭场景就是对于剧中人物人性最有效的催发方式。因为唯有在一个不被世人评价的封闭空间中,人性才能不受束缚地完全展露,无论是其中的善亦或恶,皆是如此。
山村足够偏远,《驴得水》中的众人才能在强大的恶势力面前低下头颅,屈服于伪善,因为没有人可以看到他们这副模样;而同样在这个封闭空间里,也有少数人仍旧坚持内心深处的善,这种发自本心的善才是人性熠熠生辉之所在。小镇足够封闭,《裁缝》中的众人才敢对缇莉这对孤儿寡母施以精神和肉体上的虐待,因为没有人来指责他们,他们深信作为施虐者的自己是正义的一方;而同样,也有泰迪和傻巴尼以及小镇警官坚守着自己的善意。《驴得水》和《裁缝》两部影片都倾向于通过设置封闭空间的方式触发人性,从而展示影片的深刻主题。
两部影片对善恶的概念都有着泾渭分明的划分。所谓善即是善,凶神恶煞或是异于常人都掩盖不了内心的纯善;所谓恶即是恶,隐藏再好的伪善都洗不净恶的本色。《驴得水》中的众人在影片开始之际都显得纯真而善良,他们在这个山村里纵歌纵舞,有两个年轻人懵懂清新的爱情,也有一群男女老少温馨真诚的友谊,更有校长为山村孩子谋教育权利的良苦用心。但后来一笔教育善款的到来,让这些人的善良渐渐垮塌,一个个开始变得面目全非——看似正直无谓的周铁男在经历死亡的恐惧后是最懦弱的人性反叛者,原本真情无限的铜匠和裴魁山在表白遭拒后变得面目可憎,甚至连一直以来稳重心善的校长也会漠视众人对张一曼的侮辱……一切的人性之恶开始暴露在这个隐蔽的山村,但同时,善也依旧不亡。张一曼至死仍对曾经的情谊念念不忘,孙佳依旧怀揣力量和热忱奔向善的聚集之地,影片中煞是吓人的铜匠之妻也坚守了内心对自己和他人的责任感。《裁缝》中的众人也被分成了善恶两大阵营进行人性的博弈,小镇上的泰迪一家和缇莉母女以及警官坚持着少数人的清醒和善良,他们冷冷地注视着以镇长为首的人性恶势力的侵袭,最终获得胜利。这两部影片穿越了中西文化的阻隔,将异族文化中对于善恶观念的相同阐释展现在观众面前,引起了人们对于人性的深刻思考。
另外一点相同之处,是两部影片在形式上均采用了黑色幽默的表现方式,通过喜剧和荒诞来突出人性观这一主题。黑色幽默适宜在封闭空间内进行淋漓尽致地展现,因此更为两部影片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二、 殊途:性恶源头与反抗主力
人类进化史的类似性产生的人类共通感,中西文化里的人性观念难免有相同之处,这些相同点是人类基本道德框架形成的基础。但同时,因为地理环境、整体气候和发展历史的不同,中西文化里也存在对人性观的不同看法,比如善者的反抗方式和善与弱的关系等。这些不同看法,通过《驴得水》和《裁縫》这两部影片呈现出来,显得尤为刺眼。
《驴得水》中曾经良善的老师们,因为自己人性中的弱点,选择成为施虐者——裴魁山和铜匠接受不了男人尊严的丧失,周铁男承受不了死亡的刺激,连历经沧桑的校长亦无法拒绝教育善款理想的诱惑。不可否认,尊严、生死以及理想都是值得追求的东西,《驴得水》的高明之处恰恰就在此,片中的人性之恶在原本应该良善的一群正常人中爆发出来,而他们也是因为世俗常物屈服于人性。这一刺激打得受众措手不及,进而反思,如果是自己在面临尊严、生死、理想这三者与性善产生冲突时,会如何选择?况且是处在一个封闭的、无人知晓的偏远山村中,无人知晓也就意味着无人指责。而《裁缝》中众人的恶意大多是无缘由或者缘由无关轻重的,仿佛女主母女天生就应该承受小镇上所有人的歧视,于是她们也担上了一个荒谬可笑的罪名,即诅咒。甚至到最后,连缇莉自己都忍不住相信自己确实是被诅咒了的人,人性中恶的力量可以强大到歪曲事实。这个无来由的诅咒的意象与西方圣经中的原罪传说相对应,缇莉仿佛是那个担负人类原罪的承受者,而小镇上的施虐者反倒成了号令一切的伪上帝。与《驴得水》不同的是,《裁缝》中的人性之恶爆发在一群本就无善的人群中,他们的血液里好像天生就有撒旦的遗种。
《驴得水》中的众人在无形中对张一曼进行了精神和肉体上的虐杀,这个过程中,唯有小女孩孙佳仍旧坚持自己的本心,一直试图帮助张一曼逃离众人迫害,也一直试图唤醒大家的良知。这样的安排给人性之善留下了喘息的余地,在众人之恶中反抗的孙佳无法用一人之力对抗大家,于是选择投靠组织,这是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团结的力量才是牢固的。同样,为了对抗人性之恶,需要团结牢固的人性之善,这样孙佳的选择有了合理之处。而作为受害者的张一曼,从最初的试图寻求帮助到后来的孤立无援以致疯癫,她自始至终都未有过真正强烈的反抗意识。反观澳大利亚影片《裁缝》,影片开头便是受害者缇莉回乡复仇的反抗之路,幼时遭遇全镇人歧视,后来又被诬陷杀人驱逐出镇的她以一个女王的姿态返回故乡,就是为了还年幼的自己一个清白。这象征着人性之恶中潜藏的力量和反抗因子,最终她几乎凭借着一己之力让小镇上虚荣、恶毒的人们离不了她的订制手艺。在看透人性后,她选择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燃烧了整个小镇。在最后毁灭小镇的画面中,缇莉表现得高贵而优雅,从容而淡然,这个她从小生活的小镇没有了她挂念的人们,因此这个燃烧的过程甚至不值得她落下一滴眼泪。
同样是反抗,《驴得水》中善者的反抗显得无力而压抑,最终的胜利仍旧需要他人的协助,“善者即弱者”的观念在中国传统思想中根深蒂固。而《裁缝》中的反抗却是人性之善的极致爆发,它强调了“善者即能者”的西方观念,与西方文化中对个人英雄的崇拜相呼应。
三、 借鉴:叙事内容与艺术形式
《驴得水》是由话剧改编而成,因此话剧色彩浓厚,对于观众确实具有出其不意的新鲜感。但另一方面,可以说这是电影形式的一种失败,不能因为新奇而否认失败——《驴得水》是一部小众电影,尽管作为编剧和导演的周申、刘露两人用尽心血,但不能掩盖其电影制作班底不够扎实、道具设备不够完善的事实。因此,影片大体上沿袭了话剧舞台风格,这种残留的话剧色彩冲淡了电影形式,导致《驴得水》走向不伦不类的形式困境。由于资金准备不足,《驴得水》中老师们的对话情节完全照搬话剧舞台模式,选择了切换镜头进行拍摄,空间被限制于一个个模拟山头,这种单一舞台形式大大削弱了观众的艺术审美体验。
反观《裁缝》,同样也具有浓厚的话剧色彩,但其中许多细节进行了精致的改编,使其趋向于电影形式,因此呈现出的作品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形式与内容俱佳的艺术品。比如,片中女主角回到家乡与母亲的相处环节,扫洒房屋、为母亲洗澡、了解家乡情况……尽管这些情节都发生在小木屋这一个空间舞台之内,却通过连续音乐形式增加情节变化的动态感,并且通过女主的回忆加入超越这个单一空间舞台的诸多情节,影片因此具备了多重感官的感染力,突破了局限的话剧风格。因此,未来的中国电影应该在改编问题上持慎重态度,要做到既能保持原有形式的张力,又能突破原有形式以达到对电影多媒体模式的完善与致敬,促使原有模式的精华部分在电影形式中焕发新生光彩的同时,开发电影多媒体化的多重感官发展潜力。
尽管《驴得水》的形式有缺陷,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在内容方面是极其丰满的。《驴得水》中的人物各有其特点,他们的性格以及人性的塑造更为立体。在短暂的片长中,所有人都经历了一个变化,一个从人性善到人性恶的变化,或者说是从印隐藏内心深处的劣处和弱点到在客观环境逼迫下无可躲藏的转换。动态式的发展使得影片人物形象趋向丰满立体,情节也突破单一发展主线,为受众带来出其不意的艺术体验。而《裁缝》却在人物的塑造上过于平铺直叙,甚至有些糊弄观众——人们的恶意不知起于何处,诅咒的托辞也太过荒谬,不符合正常的普遍人性,情节也过于单一乏味,从头看到尾缺少動态转化。《驴得水》所体现的不同特色,这也是中国此类影片的常胜优点,在对于人性的刻画上极其深刻,因此让观众不自觉地代入自身,影片中的人物往往也具有极强的真实性,而非西方影片中吊线木偶般地存在。
内容方面,中国此类电影已臻完善,但笔者以为仍有些地方可借鉴西方,这种借鉴也可使观众产生新鲜感,因为对受众传统观念的冲击可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在《裁缝》中,对于人类原罪观的刻画,“原罪”这一观念来自《圣经》,看似与中国观众所受传统教育毫不相关,但实际上如果中国影片中引入这一人性观念,同样可以让受众产生另一层面的深思,而这种深思是超越空间的,可以让人接触并且领悟另外一种思维模式。更何况,在中国古代,其实也有与人类原罪观内核相似的观念,即荀子的“人性本恶”。所谓“人性本恶”,即是人类出生时便非良善,这与西方观念中人类出生便负担原罪大同小异。
结语
《驴得水》和《裁缝》这两部影片的出品时间相近,场景设定也惊人地相似,两部影片揭示的主题也都是人性论,但却出自中西两大完全不同的文化领域。因此,对这两部影片在人性观上的异同进行具体分析是非常有必要的,进而析取出中国电影的优劣之处,在保留自己影片中的精华之处的同时,也应该学会以长远开阔的眼光纵观世界,学习其他文化中的可取之处。为了做到中国电影在形式和内容上的统一和谐,中国电影界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在这条路上,我们需要坚守本土立场的同时眼观八方,学习西方电影的形式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