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博弈?觉醒:《厕所英雄》的社会文化题旨解码
郭旭
印度电影《厕所英雄》(Toilet - Ek Prem Katha)于2018年6月8日登陆中国后,颇受中国观众的欢迎和好评。本片据真实事件改编,与其他善于处理“小题大做”的印度电影一样,着眼于“小厕所,大问题”,有评论将此片定义为“女权电影”。严格说来,本片不但聚焦于“女权”的伸张,更是对日常生活中习焉不察的传统进行深刻描摹和批判的佳作。
一、犁开传统的另一面
影片开头,夜色中几位印度女性提着灯笼和夜壶,在路边小树林里一字排开。一位男子开着拖拉机路过,将车灯射向正在如厕的妇女。她们条件反射般拉扯头巾,意欲遮盖面容。这段叙事中的妇女完全遵照了印度经典《摩奴法典》的相关戒律。《摩奴法典》第152节:“要在夜尽和白天的第一部分便溺。”第49节:“保持清洁,缄默不语,裹衣,蒙头来排泄粪便。”[1]开拖拉机的男子似乎对此很有成就感,当遇见两位年轻女性时,挑衅的话语脱口而出。刚好路过、见到这一幕的女主角贾娅出手,男子措手不及,拖拉机扭转了方向,将男子抛落在粪堆上。贾娅不同于一般的传统印度女性,其敢于反抗的形象已跃然而出。
镜头转换,在干草垛上,男主角凯沙夫摩挲着一位年轻女子的拇指。他们在同一天结婚,结婚的对象却不是彼此。父亲班智达认为,凯沙夫是芒力克星象,星盘上的行星和恒星相克,只有通过与水牛结婚,才能拯救他的人生。但要真正结婚,还需找到左手有两个拇指的新娘,这也是拜“传统”所赐。印度传统对牝牛的崇拜,在此也展现无疑。参加婚礼的众人祝福凯沙夫与水牛的“婚姻”,只有男主角闷闷不乐。女子责怪凯沙夫甚至没有去与他父亲好好谈一谈,而错失了与她结婚的机会。凯沙夫岔开话题,并未正面应答。面对父权这一强大的传统时,凯沙夫显得无能无力。
凯沙夫与贾娅在火车上的初次相遇,绝对说不上愉快。贾娅和女友出行,去卫生间如厕。凯沙夫已经在内,但并未锁门。当贾娅推门而进时,冲突由此发生。凯沙夫责怪贾娅应该让他好好如厕,贾娅责怪凯沙夫如厕不知道关门。在贾娅看来,如厕是应该关门的。但对凯沙夫而言,如厕为什么需要关门,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影片所表达的是,各自在面临传统时的不同应对。贾娅所处的家庭,是较为开化的。镜头随着贾娅步入庭院,音乐之声传来,是家中男性长者观看劲爆歌舞片的场景。节奏欢快的乐声,着装暴露、身材火爆的女郎,透过电视传达给影片观众。贾娅的叔公在日本拿到农学学位,接受过现代教育。贾娅也接受高等教育,还在求学之中。家庭背景和教育经历,使贾娅与凯沙夫不同。在贾娅看来,如厕要在自己家中的卫生间,也需要关门。
凯沙夫则不然。他出身于“班智达”家庭,可谓是集传统之大成。在印度文化语境中,“班智达”是指学识渊博的学者,不受具体宗教派别的局限。随着剧情的展开,“传统”加诸凯沙夫身上的重压越来越多。与一头牝牛结婚而不得不结束一段恋情,当知道成婚的女子必须是左手有两个拇指的人时,凯沙夫想到的是做一个假的去应付他父亲。可以说,在影片的前半段,凯沙夫所表现出来的与一个传统印度男子无异。一方面他是传统的受害者,在面对婚姻与爱情的选择时,盲目听从和屈服于以传统为名的父权之下。同时,他又是一个传统的拥护者,以自己的言行诠释传统印度男子的形象。
二、寻求与“传统”的妥协之道
“自从我遇见你的那天起,我就暗下决心,为了你,就算与全世界为敌我也在所不惜。”凯沙夫的这一番抢白,完全获得了女主角的好感。终于走到一起的一对恋人,却败在了“如厕”这个极小的日常事件上。
凯沙夫一家,如厕完全是“传统”做派。班智达能在路边的排水沟悠然自得地小便,一副享受的样子,根本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也许,这恐怕并非全是“传统”的错。有统计表明,印度约有6.5亿人是露天排便,61%的农村房屋没有厕所。卫生设施的缺乏,导致多种传染性疾病流行。如厕时发生的刑事案件和社会治安问题也相当突出,50%以上的强奸案发生在女性露天如厕的过程中[2]。卫生设施的缺乏,导致了人们习焉不察的如厕习惯。
男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如此解决,那么女性如厕怎么办呢?婚后第一天,贾娅和凯沙夫就因为厕所问题爆发了矛盾。天还没亮,贾娅和大家一块走了很长的路去如厕。更让她绝望的是,同行女性告诉她若是白天想上厕所,只有憋着。在贾娅看来,家里有一个厕所,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而在凯沙夫看来,家里没有厕所是正常的,如厕就要跟着其他妇女一起,在天亮前外出解决。
凯沙夫向班智达提出,要在家中建一个小厕所。班智达怒不可遏,指责贾娅不尊重他们的文化,不懂他们的传统和规矩,并将这些归结为贾娅所受的教育。他没有意识到,正是教育改变了人们的行为和习惯。面对父亲的权威和传统,凯沙夫没有再坚持下去。
为了解决贾娅的如厕问题,凯沙夫尝试了不同的方法。但在贾娅看来,无疑都是“权宜之策”,如厕问题完全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他们天没亮便去老奶奶家,蹭别人家的厕所,或者是凯沙夫陪同到野外去如厕。不幸的是,野外如厕的贾娅却与自己的公公尴尬相遇。在班智达看来,野外如廁被别人看见是十分常见的事情。贾娅也用头巾遮住了自己的脸,根本不成什么问题,但这是贾娅所不能接受的。终于,在火车上再次遭遇尴尬,导致贾娅与凯沙夫的冲突正面爆发。贾娅并没有听从凯沙夫的劝说跳下火车,而是回到了娘家。
贾娅回到娘家之后,地方报纸以《新娘因厕所问题离开夫家》为题刊发了报道。其实,这不只是厕所的问题,体现的是不同的日常生活习惯和思维观念的冲突。班智达认为,这是贾娅闹的一个大笑话。凯沙夫的奶奶也认为,贾娅为了如厕这一区区小事就离家,是难以理解的。正如贾娅父亲回应的,他没想到同样是女人,却保持如此的想法。在奶奶发表“女人就是应该不断妥协”的说教时,恰有几位女性正要去野外方便。贾娅转向这几位女性,诉说着传统对女性的压制所带来的不便。如果说此前关于厕所都还只是家内冲突,至此,则已经上升到了公共话题的层面。贾娅要引导的是大家对习以为常的习惯的反思和批判。贾娅发出了如此控诉:为什么要制定这些规则?为什么只针对女人?
贾娅因厕所问题离开夫家,村中无论男女老幼几乎没有表示理解的,有的只是无处不在的冷嘲热讽。贾娅的母亲认为,凯沙夫是真地爱贾娅,她应该回到凯沙夫身边。相反,贾娅的父亲和叔公支持贾娅所为。贾娅母亲的言说带出了另一个问题: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多大程度上是自觉的历程?在贾娅母亲看来,凯沙夫已经尽力了,而且是真地爱着贾娅。但贾娅却不这么看,为了厕所,为了在家中上厕所的权利,不惜牺牲崇高的爱情。
另一方面,凯沙夫与班智达的矛盾也渐趋尖锐和激化。贾娅回娘家后,假拇指事件暴露,凯沙夫与班智达的冲突也越来越厉害。凯沙夫偷剧组的移动厕所被捕,父亲班智达认为凯沙夫玷污了他的宗教信仰,凯沙夫的抗辩更加惹恼了班智达。正是凯沙夫与班智达的正面冲突,推进了剧情的发展,也促使凯沙夫寻求问题的彻底解决之道。
三、追寻“传统”的改变之道
男主角说:“每个爱情故事里都有个坏人,而我的故事里,坏人是厕所。”正是“厕所”这个横亘在贾娅和凯沙夫爱情故事里的“坏人”,推动着凯沙夫对厕所问题认识的不断深入,所采取的应对措施逐渐偏离了与“传统”妥协的道路。在此,不妨先问一个问题:传统是否真的不可改变?
(一)传统可以改变吗?
所谓的“传统”,其形成与发展有一个历史过程。希尔斯指出,传统是指世代相传的东西,即任何从过去延传至今或相传至今的东西,既包括物质实体,也包括人们的信仰、关于人和事件的形象,还包括惯例和制度。同时,希尔斯指出,作为具体存在的“传统”,又有其发展的过程。作为古老风俗、规范性先例或惯例而存在的传统,具有不可轻视的生命力,既属于过去,又是当下的一部分[3]。霍布斯鲍姆认为,现代人所认为的一些看似久远的“传统”,不过是后世的系列“发明”而已[4]。一如希尔斯所认为的那样,传统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稳定性,但在内外部因素的合力作用下,也可能发生改变。
对身处“传统”的人们而言,传统的细微改变都是不折不扣的大事。在影片开头,便已经透露出了改变的影子。闲聊中一位女性透露,他丈夫曾带她去德里旅游,还买了装饰品脐环。虽然这种改变仍以男性为主导,但将这一情节与《摩奴法典》关于女性的戒律相对照,就可发现已经十分难得了。
就影片所涉及的厕所问题而言,如果真的不能在家中建造厕所,那么卧床不起的老奶奶屋内建的厕所,又该如何解释呢?或者说何以出现这样的例外呢?显然,传统并非一直如此,传统也可以根据时势变换而有所变通。正如中国传统文化中“嫂溺叔援”的说法,便是为了在坚持原则时面对具体情况做出变通选择。
(二)需要改造的“传统”
凯沙夫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如厕小事,而是关乎人们的观念。他在村中提议向政府请求建造一个公共厕所,遭遇村中长老、男女、老幼的无情嘲讽。男人们认为,一个妻子离他而去的男人,怎么能够对村中人和事发表意见和看法呢?女人们则直言,目前的如厕方式无需改变。村民认为,将厕所建到自己家中,脏的是自己家,不但得罪了神灵,还能将疾病引到家中。这番说辞看起来并没有错,但问题在于: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在野外如厕,又会将疾病引向哪里呢?面对此情此景,凯沙夫内心的绝望可想而知。当长老断章取义诵出《摩奴法典》经文“人必须在自己的家之外大便”时,凯沙夫还击了。凯沙夫指出,在经文的下一页,还有人不能在河边或水域附近大便、便后要洗手等内容。这表明传统是割裂的、多面相的,每个人所理解的传统并不完全一致。凯沙夫反抗传统的理论依据,仍然来自于最为传统的《摩奴法典》,但他已经在思想意识上开始与传统决裂。
凯沙夫决定,无论妻子回不回来,都要在村里建厕所。至此,他才完全跳出了个人的不满与诉求,将厕所问题上升到了公共话题的层面。政府要为村民建厕所,但遭到了拒绝。村民很少有按照政府要求改造自己的房子,即便是政府安装了下水管道,村民们也没有建厕所,而是将下水管道封住。
法官接受了凯沙夫提交的证据,答应向政府申请在村中建厕所,但提示要11个月的审批时间。法官提醒凯沙夫,他是在挑战文化,要取得胜利很不容易。凯沙夫的兄弟纳鲁说,所谓文化,是众人口口相传的东西,既看不见、也听不着,文化既让大家在寺庙前的功德箱行善,也让人在露天大便。这让凯沙夫决定,在自己家中建造一座厕所。班智达以绝食相威胁,但没能动摇凯沙夫建厕所的决心。面对凯沙夫建起来的厕所,班智达和村中长老自然是深恶痛绝。他们采取的应对方式便是召人前来将厕所毁掉,群氓的力量在此展现无疑。正如勒庞所说,人一旦融入某个群体之中,就会失去自我,即便采取极端方式维护所谓的集体传统,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厕所无情被毁,让凯沙夫进一步意识到,以个人的力量改变传统实在太难。
(三)公众觉醒、现代传媒与传统的改变
在贾娅那边,因为厕所问题一直无法解决,决意要和凯沙夫离婚。这更引起了热议,也引起了现代传媒的广泛关注。“想要娶老婆,你得有个厕所。”凯沙夫对着电视采访的记者,喊出了这句口号,引得贾娅家的男人们击掌赞赏。当被记者问及,谁该为他们离婚的事负责时,贾娅说是“明天清晨即将再次出门的妇女”,再次将话题引到妇女自我覺醒这一道路上来。电视媒体上,已不仅限于对凯沙夫和贾娅离婚问题的讨论,而引入到了“厕所问题”这一公共话题上。
在传媒的渲染下,或许也是在贾娅的感召下,妇女们开始觉醒。“如果我们也要求建厕所会怎样?”从问自己这个问题开始,村中女性走向了自我觉醒之路。建厕所不再是她们口中飞短流长的话题,而是一个关切自身的重要问题。她们不再为丈夫做饭,哪怕因此而挨了骂甚至是巴掌,也坚决地将夜壶扔出家门。
觉醒的女性走上街头,告诉人们:如果贾娅离婚,她们也会选择离婚。戏剧化的场景,正是印度电影所擅长的。无论是《我的名字叫可汗》中自发参与救援的民众,还是《小萝莉的猴神大叔》中聚集在边境的人们,将剧情推向高潮的无不是一步步觉醒起来的民众。而在《厕所英雄》中,觉醒的是妇女群体可能也是很多评论将这部影片定位为“女权电影”的缘由。无可否认的是,如厕权利的争取也是伸张女权的内容之一。但影片所要表达的恐远非女权这么简单,而是对整个传统的批判与解构。
正是通过现代传媒,人们知晓了新娘因家中无厕而回到娘家甚至闹离婚的事件。凯沙夫建厕所的诉求和一些佐证材料,也是贾娅通过网络获取的。当贾娅和凯沙夫离婚的事件通过电视媒体渲染后,进一步成为人们争论和热议的话题。走上街头要求集体离婚的女性,也通过电视新闻直播的形式传达给观众。即便是身处官僚体制的各级官员,也得以透过现代传媒了解到这一问题的最新进展,从而采取“特事特办”的应对方式。可以说,在这场与“传统”的对抗中,“现代”传媒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当然,偶然事件的发生也促成了传统的改变。班智达的母亲起夜,被门口弄濕(恐是班智达的便溺)的阶梯滑到。可怜的老奶奶被摔得疑似骨折,根本无法按计划走到田野中去方便。这时,老奶奶想到了使用凯沙夫在庭院中建的厕所。“事急从权”,此之谓也。这位家中辈分最高、一直维护“传统”如厕方式的代表人物,已经发生翻转。班智达惊愕不已,但也架不住母亲内急。此刻班智达内心经历的矛盾与挣扎想必十分激烈。其实,就接受的角度而言,人们对陌生事物的恐惧,有时仅仅是因其为陌生的事物而已。老奶奶用过厕所,无处不在的“神”并没有显露神通,反而促使班智达陷入了思考。
在众多合力的作用下,官僚体制也在发生变化,直接促成了传统的改变。本来行动迟缓的官僚系统,需要将近一年的审批程序被提前办理。政府承诺次日便在村外修建厕所,在建成之前会提供移动厕所以方便村民。但凯沙夫却没能高兴起来,他答应了贾娅要修一个属于自己的厕所。戏剧性的转变来自于班智达,这位维护“传统”的代表人物做了自认为最大的一件好事,终于转过弯来。从情节上分析,这样的转变虽有所铺垫,然仍略显突兀。但这也预示着事情的发展,终归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如果因此而有所变化,何不乐见呢?在与“传统”的缠斗中,无所谓胜负,可谓是道阻且长。村中长老最后说,经文告诉大家不能对着太阳或月亮大小便,所以需要在家中建厕所。经文还是那段经文,但所蕴含的意义已经有所变化了。
结语
印度电影除了能带给人们视觉冲击和审美价值外,还能不断引起人们进一步的思考[5]。《厕所英雄》一片延续了印度电影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找寻创作素材的传统,聚焦于“小厕所,大问题”,紧紧围绕“如厕”这一日常生活所引起的矛盾冲突和不同的解决之道,描摹和刻画不同人物对“如厕”这一传统的看法和应对之策。在面对传统时,不同成长环境和教育经历的人有不同的应对之道。剧情主线在与传统的不断妥协中走上了决裂之道,最终借助于公众意识的觉醒和现代传媒的渲染,加上身处“传统”中的人们自我意识的觉醒,实现了对传统的改造。
参考文献:
[1]印度摩奴法典[M].迭朗善,译.马香雪,转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92,103.
[2]武胜男.《厕所英雄》上映 “厕所革命”进行时[N].公益时报,2018-06-26(5).
[3](美)E.希尔斯.论传统[M].傅铿,吕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15-16.
[4](英)E.霍布斯鲍姆,T.兰格.传统的发明[M].顾杭,庞冠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5]谭政.印度电影产业与创作观察[J].电影评介,2018(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