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中的“混沌”记忆及“梦幻艺术”的意义探寻

摘 要:“混沌”“梦幻”是洪荒时代人类对宇宙的总体印象,也是人类早期思维的主要特征。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和理性思维能力的增强,“混沌”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留存在人类意识的深层,并在梦中或在梦幻艺术中得到再现。《庄子》以大胆的想象构建了一个梦幻艺术世界。在庄子的梦幻艺术世界中,事物的形象具有模糊性和不可捉摸性;一事物可以由动物幻化为他事物;万物交织在一起界限不清;梦境和现实界限不清。《庄子》不是对日常生活的模仿,而是对混沌原始意象的艺术再现,是人类心理深层对模糊的、非理性世界的呼唤。《庄子》“梦幻艺术”的意义在于引领接受者超越理性和伦理道德的约束进入集体无意识深层,回归“混沌”记忆和精神家园。
关键词:《庄子》;梦幻艺术;混沌;集体无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8)04-0142-05
《庄子》反映了战国时期思想家庄周的哲学、美学与艺术思想。《庄子》一书中有着浓厚的梦幻特征,并形成了一种模糊、朦胧的梦幻美,但《庄子》中的梦幻美及梦幻艺术模式的价值和意义还没有得到充分解读。本文拟对《庄子》中的梦幻审美特征,以及“梦幻艺术”的人类学背景和深层文化心理进行分析,进而探析“梦幻艺术”的价值和意义。
一、人类对于“混沌”的集体无意识记忆
在宇宙苍茫洪荒时代,人类的思维也处于迷蒙和混沌的阶段,即处于原始思维阶段。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对原始思维的特征进行了概括,认为“在原始思维里,一种事物或现象,既是它们本身,又是另外的东西,它们具有双重性质和作用,可以同时发出和接受神秘的能量,这是现代人的思维不可想象和认可的”。在原始思维模式中,人们认为自己与万物一体,主体与客体相混,梦境和现实相混,人与动物、生物与非生物、生与死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可以说,“原始思维”是“混沌”生存环境的直接产物。
庄子哲学所关注的不是宇宙的形成问题,但是他的哲学中也隐含着人类早期对于宇宙混沌状态的记忆,也充分体现了人类早期混沌思维的特点。在庄子看来,宇宙最早是混沌未分的状态,苍苍茫茫,了无边际。《庄子·应帝王》中讲了一个非常有名的关于“浑沌”的故事: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①
南海的帝名叫儵,北海的帝名叫忽,中央的帝叫浑沌。这里的“浑沌”,即混沌。浑沌待儵与忽甚善,儵、忽为了报答浑沌就用了七天的时间为浑沌凿开七窍。但七天之后,浑沌却死了。庄子讲这样一个故事意在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本应如浑沌一样没有清晰性,且不可被分析和理性切割。理性的切割反而会毁坏某些事物本应有的状态,使想要的东西倏忽之间消失。甚至可以进一步说,浑沌是世界的原本状态,是人类赖以存在的一种基本
收稿日期:2017-11-16
基金项目:国家民委项目“民族文化融合语境下的中国审美文化教学和研究”(MW-JGLX15526)。
作者简介:陈莉,女,文学博士,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北京 100081)。
状态,彻底打破世界的浑沌状态,宇宙和人类也就要毁灭了。
《庄子》所说的“道”是一个内涵丰富且充满神秘色彩的概念。《老子·二十一章》云:“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②老子实际上已经用“道”概括了天地之初,宇宙洪荒鸿蒙的状态。庄子继续对“道”进行完善,指出“道”是万物的本原,具有形上性,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不可捉摸,不可实证。“道”又隐含在万事万物之中,无处不在。处于万物之中的“道”恍兮忽兮,变幻万端、不可捉摸。它时而卷缩、时而舒展、时而阔大、时而精微。由“道”化生的整个世界都呈现出瞬息变幻的特征。《庄子》中的各种混沌、朦胧的艺术现象正是恍惚如梦的“道”之精神的外在显现。
“齐物论”是这种混沌宇宙记忆的进一步表述。认为世间万物尽管千差万别,归根到底又都浑然为一,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宇宙万物浑同齐一,所有事物之间没有绝对清晰明确的界限,万物可以交织并存,事物之间可以相互幻化。
《庄子》的“气论”也是人类对于宇宙混沌集体记忆的另一种表达。在广阔无垠的宇宙虚空中,弥漫着生生不息的气。气始终处于运动变化之中,或动静、聚散,或絪緼、清浊,或升降、屈伸,以运动变化作为自己的存在形式。气不断流动、变化的特点,决定了其变幻莫测的特性。万物由气构成,生命是气凝聚又散开的过程,所以万物既没有固定的形体,也没有绝对清晰的界限。笼罩天地和流动于天地之间的气构成了一个混沌的世界。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从各种创世神话到《庄子》哲学的各种表述,其实展示的都是人类对于宇宙洪荒时代生存环境的集体无意识记忆。这个记忆的突出印象就是“混沌”。
二、“梦幻艺术”是对宇宙混沌记忆的无意识再现
人类发展的历程是理性秩序战胜混沌朦胧的历史。当人类面对无法清晰把握的世界时,会产生恐惧、不安之感。因此人类伊始就力求在混沌的宇宙间找到一个坐标,以确定自己的位置,从而获得安全感。正如沃林格在《抽象与移情》中所说,人类对于广阔的、杂乱无章的空间有一种恐惧感,面对这种没有秩序的空间总是力求理出秩序。如同在暗夜里,人们找到几个可以定位的星星,就会有安全感;在茫茫大海中,有了指南针,就能获得安全感。可以说所有对宇宙的抽象都来自于人类理性辨清世界的冲动,即便是中国的阴阳和五行观念也是人类理性把握世界的结果。
在人类发展的历程中,一方面努力理性把握世界,另一方面也深知朦胧和梦幻是必不可少的一种状态。“梦幻”是一个内涵较为模糊的概念。它指的是人在睡眠中潜意识的精神活动现象。“梦幻”具有荒诞怪异、朦胧迷离、不可把握等特征。“梦幻”状态中的思维模式与“原始思维”有着高度的相似性。换一个角度说,在“梦幻”思维状态中,人类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宇宙的“混沌”状态。甚至从心理学的角度看,通过“梦幻”的方式回到“混沌”的生存状态有利于救治人类的各种心理疾病。当人处于懵懂和梦幻状态时,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回到了生命的原初状态。就像羊水中的胎儿能感受到来自母体的温暖和安全,像懵懂的婴儿能够感觉到世界的单纯和宁静一样,处于梦幻状态的人类能暂且摆脱理性发展带来的倦怠,获得精神的放松。因而,在理性发展占主导优势时,人类潜意识中总有对原初状态的留恋情结涌上心头,总有对梦幻和混沌的呼唤。正因此,混沌和梦幻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对人类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人类潜意识中总是渴望回到混沌状态,但是人类历史不可能倒退到宇宙洪荒时代。因而,睡梦、醉酒、吸食鸦片等就成为人类重新回到混沌和梦幻状态的手段。荣格有关集体无意识的理论之所以成为影响深远的心理学理论,就是因为它深入到人类的无意识深层,揭示了混沌的梦境对于人类存在的意义。
与“梦幻”等返回“混沌”记忆的途径有着同样性质的是具有梦幻感的艺术。“梦幻艺术”能够将读者带进一个迷离恍惚的艺术世界,让绷得很紧的理性神经得到放松,让灵魂得到休憩,最终契合人类对于混沌状态的渴望。在“梦幻艺术”中,创作者和接受者都没有过多伦理道德的约束,如同在梦中一样,轻松、随意和自由。现实主义艺术与“梦幻艺术”的不同在于,现实主义艺术以模仿生活为出发点,再现了日常生活,能够让接受者清醒、理智地反思经历过的生活;而“梦幻艺术”的目的不在于再现生活,也不在于引起接受者对现实生存的反思,而是引领接受者进入一种迷惘的梦中,在梦境中得到放松,在梦境中找到意识深层的某种模糊了的记忆,从而获得一种回到精神故乡的感受。
艺术本身具有梦幻性,追求非写实的“梦幻艺术”更是充满了神奇的魅力。中外学者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解读。柏拉图比较早地认识到诗人“会把灵魂的低劣成分激发、培育起来”使听众失去理智,“像着了迷似的”陷入迷狂状态。柏拉图要构建的是一个清晰、理性、和谐的城邦,因而,他认为应当将陷入迷狂状态的诗人赶出理想国。柏拉图所说的迷狂实际上也是一种失去理性的梦幻状态。弗洛伊德和荣格倒是对艺术的梦幻状态有着正面的解读。弗洛伊德指出艺术是一种白日梦现象。在白日梦中,人的视线并不会集中于某个具体的点上,其视线具有发散性。因而眼中所见既是一个物的外形,但又不是一个清晰明了的物。做白日梦的人既清醒又没有清晰的意识。在白日梦状态,人的思绪既在当下,又在远方。白日梦状态下,作家可以摆脱日常生活的羁绊,可以带着迷离恍惚的状态进入创作。荣格则认为“原始幻象”并不会让我们回忆起任何与人类日常生活有关的东西,而是使我们回忆起某种似曾相识的梦境。③在荣格看来这个梦境恰是人类早已在理性世界中忘掉的无意识原型。
随着科技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我们离最早出发的那个“浑沌”的世界越来越远,我们的生活环境越来越少了黑夜和模糊不清的东西。然而,在黑夜里也要灯火辉煌,睁大眼睛,人们终于累了,无眠、无梦的生活状态让我们疲倦,甚至病了。催眠术在这个时代成为人类重新回望自己无意识世界的一种手段。非写实的、具有梦幻色彩的艺术也成为人类放松自我的一种方式。正因此,魔幻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玄幻小说等等不断成为人们阅读的热点。在人类的理性之途中,这些“梦幻艺术”帮助我们放松了绷得过紧的神经,并契合了我们潜意识中回到“浑沌”故乡的本能愿望。
三、《庄子》中的梦幻美是人类浑沌记忆的艺术再现
如前所述,《庄子》认为人生活在浑沌的宇宙天地之间,行走着,存在着,同时也似乎一直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庄子以诗化的语言和意象将这种生存状态呈现给我们,我们几千年来读它,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是这样的“梦幻艺术”触及我们的无意识,让我们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恬淡和轻松。这就是《庄子》中的“梦幻美”。具体来看,《庄子》中的“梦幻美”包含以下几个层面。
第一,在《庄子》中,整个世界是朦胧的、模糊的,从而呈现出“梦幻”感。庄子认为事物并没有绝对清晰、明确的形象,整个世界浑沌之气飘荡不息,虚无缥缈。这个浑沌的、梦幻的、朦胧的世界,具有“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的特点。朦胧的形象,看上去幽暗深渺,听起来寂然无声,然而幽暗深渺之中却能见到模糊的影子,寂然无声却能听到万窍唱和的声音。
这种关于世界朦胧性和梦幻性的表述在《庄子》中随处可见。《至乐》篇中写道:“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恍惚的世界不知从哪里生出来,恍惚之中似乎没有什么东西。万物繁多,都从无为的状态中产生。这些话语虽然比较晦涩,但也许正是这些晦涩、朦胧的语言才能更为恰切表达庄子对于事物的朦胧性和梦幻性的感受。
第二,整个世界处于不断的流动、变幻之中,所有的事物分分钟都在变化。一事物是又不是它本身,因而这个世界具有似是而非的梦幻感。正如《秋水》中所描述的:“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意思是万物的生长,像是马儿飞奔,像是马车疾行,没有什么不在变化中,没有什么时刻不在迁移。任何事物都在瞬间的变幻之中,可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④。《天运》篇中写孔子赞美庄子像龙一样“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龙是一种处于变化之中的美好形象,合在一起是一个整体,分散开来又呈现为华美的文采,乘驾云气又能翱翔于阴阳之间。龙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其形象变幻莫测,可以说是因为变而幻,因为幻而美丽和神秘。这也正是流动变幻的艺术共同的审美体验。
第三,萬物之间彼此不分,界限不清。“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没有不是彼的,也没有不是此的,从一个角度看是彼,从另一个角度看则是此。彼此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就是说,尘埃看起来像野马的样子,野马看起来像尘埃的样子,其中又夹杂着各种看不清的、形象模糊的其他生物。“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事物的表象虽然千差万别,但其实质是一样的,一切事物之间都没有实质性的差别。
第四,一事物可以幻化为他事物,尤其是动物和植物之间可以相互转化。《逍遥游》开篇就讲到,北方的大海里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作鲲。鲲之大,有几千里;鲲幻化为鸟,鸟的名字就叫鹏。鹏之背,也有几千里;鹏振翅一飞,它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云。在这里游动在北方大海中的大鱼,瞬间就变成了展翅飞翔在天空中的大鸟。在这里事物之间可以没有障碍地相互转换。此外,《庄子·外物》篇中也写道,苌弘被流放西蜀而死,西蜀人珍藏他的血液三年后化作碧玉。这是如梦似幻般的幻化过程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具有非实证性和梦幻性。
《庄子》中最为神奇的莫过于《至乐》篇中所写的各种事物之间的“幻化”:有一种叫作几的微生物得到水的滋养后就变成断续如丝的继草,处于陆地和水面交接处就变成青苔,生长在山陵高地就变成车前草,车前草获得粪土的滋养就长成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可以化为土蚕,乌足的叶子变成蝴蝶。蝴蝶很快又变成虫,生活在灶下,那样子就像是蜕化了的皮,它的名字叫作鸲掇。鸲掇一千天以后变成鸟,它的名字叫作干余骨。干余骨的唾沫长出虫子斯弥,斯弥又生出蠛蠓。蠛蠓生出颐辂,九猷生出黄軦,蠓子则产生于萤火虫。羊奚草与不长笋的老竹相结合就生出青宁虫;青宁又生出一种叫作程的虫子,程生出马,马生出人,而人又返归造化之初的浑沌之中。这一系列的幻化过程可谓神奇至极。生长在山陵高地的车前草变成乌足草,乌足草的叶子变成蝴蝶。这正是卡西尔所说的“生命一体化”⑤的现象。可以说,没有混沌的思维,没有类似于梦幻的生命状态,植物和动物之间是不会出现如此超出常人想象的、非理性和幻化现象。
第五,梦境和现实之间没有绝对界限。《庄子》中多处讲到梦幻体验,并认为现实和梦境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人和外物之间不具有绝对的主客体对立关系。在这个梦幻世界中,庄子梦见骷髅在说话、石匠梦见栎社之树在说话。最为奇谲诡怪的是《庄子·齐物论》中所写的梦中之梦:“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在这个故事中,庄周在梦中变为蝴蝶,翩翩起舞的蝴蝶适性而飞,并不知道自己就是庄周。庄周醒后不知是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正如陈鼓应所说,在这个蝴蝶梦中,“物我界限的消解融合,以蝶化象征主体与客体的会通交感,达到相互泯合的境界”⑥。《大宗师》中还有一段关于梦幻的描写:“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意思是人们相互称说这是我,又怎么知道自己所称述的躯体一定就是我呢?而且你梦中变成鸟便振翅飞向蓝天,你梦中变成鱼便摇尾潜入深渊。不知道现在说话的人算是醒着的人呢,还是梦中的人。庄子在这里所强调的依然是梦幻和清醒的混一性,梦也许是现实,现实也许是梦,“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整个人生也许都只是一个没有边界的“大梦”。
第六,最美妙的音乐是能将人带到懵懂、梦幻状态的音乐。《天运》篇中北门成和黄帝谈论音乐。黄帝在洞庭之野演奏《咸池》之乐,开始听使北门成警惧,再听得到放松,最后陷入迷惑,心神恍惚,无法自持。黄帝演奏的音乐如此迷离恍惚,没有逻辑线索,没有确切的内容,其目的是要带人进入懵懂的梦幻状态。北门成听音乐的过程,正是人类重新找回自己本真状态的过程。在这样的音乐中,人们要做的不是指出音乐与日常现实生活的对应关系。这种音乐不是对生活的模仿,没有明确的主题,虽然在音乐中隐约能够听到阴阳迭起,万物循生,蛰虫始作,日月运行的景象,所有这一切又都转瞬即逝,虚无缥缈,不可把握。如此具有梦幻感的《咸池》之乐必然会使鉴赏主体失去了清晰的个体意识进入梦幻艺术境界。这是庄子所理解的最高境界的音乐。
《庄子》从各个角度为我们描述了一个超越理性、超越逻辑的梦幻世界。这个梦一样的世界里,云气弥漫,一切都没有固定的形状,瞬息万变,虚无缥缈。如梦似幻的音乐使听众失去对理性思维的依赖,跟随旋律进入梦幻状态。这个具有梦幻色彩的艺术世界正是人类对于“混沌”的集体无意识记忆的艺术再现。所以说,《庄子》作为“梦幻艺术”的价值在于它在战国时期走向理性的征途中,呼唤混沌和梦幻的非理性世界,引领人们找回意识深层的远古记忆。《庄子》通过烟云飘渺的梦幻美为我们营造了一个云气氤氲、弥漫的审美世界,进入这个艺术世界,就沉浸在迷蒙的梦中,回到了人类最初的混沌状态,也感知到了宇宙之初的混沌。“梦幻艺术”成为通往“混沌”记忆的渠道。
“梦幻艺术”在先秦楚地已经成为一个体系。楚文化遗址出土的各种器物图案与《庄子》所呈现的“梦幻艺术”世界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如湖北云梦睡虎地十三号墓出土的彩绘鸟纹卮,鸟的躯体和尾部幻化成蔓草的枝叶,显得枝壮叶茂。这种似是而非的幻化纹饰,造成一种亦此亦彼的梦幻感,使整个画面都显得迷离浪漫。现存于湖北省博物馆的一个建鼓底座由无数条双身或双头蛇交会扭结在一起,整体造型像一团跃动的火焰,其中几乎每条蛇的尾部都幻化成花朵的样子,与庄子的梦幻艺术精神有着内在的相通性。“梦幻”状态中没有清楚的主客意识,没有清晰的逻辑关系,一切都虚幻飘渺如同云烟一般。楚人在艺术中将人类对于“混沌”的记忆再现出来,成为中国艺术史上的一支奇葩。
战国秦汉时期,人类已经具备了较强的理性思维能力,为何宇宙洪荒时代的混沌意象会在楚文化中反复出现?笔者以为,这一方面是因为人类从未彻底遗忘对于“混沌”的记忆,另一方面也与楚地特殊的自然环境有关。战国时期的楚地高山大川绵延不断,各种植物绵延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和主次。山间云遮雾罩,怪兽出没。这样的自然环境与宇宙洪荒时期那種大地苍茫,天地一片浑沌的感觉固然不完全一样,但其朦胧性和梦幻性有着共同之处。在如此云烟迷蒙的自然环境中,辨不清方向,分不清蛇和藤蔓的区别,对掩映在茂密植物丛和云烟中的各种动物和植物,人们充满了恐惧和喜爱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加之楚人作为南蛮之族,相较于较早进入理性和文明状态的北方中原各国,还保留着比较浓厚的模糊和浑沌思维的特征。在他们眼中人神不分,天人合一,因而他们更多的时候不是理性分析,而是用直觉和想象去解释自己所处的生活世界。可以说,楚人将眼中所见山水朦胧,烟雨弥漫的自然景象与意识深层的有关宇宙混沌的集体记忆勾连在一起,在各种艺术形式中表现迷离恍惚的感觉。
综上所述,《庄子》中呈现了一个变动不居、界限模糊的梦幻艺术世界,形成了一种艺术类型。“梦幻艺术”以非写实性和虚幻性为突出特征,其价值和意义在于通过艺术为人类营造了一个不同于现实日常生活的梦幻之境。这个“梦幻”世界里不会有现实的失落、恐惧,也不会让人回想起某种日常生活经验,而是带人回到天地之初的混沌状态,也回到懵懂的婴儿状态,回到一种温暖的梦幻记忆之中。这是人类对于天地之初宇宙洪荒的集体无意识记忆。随着科学和理性的不断发展,随着现实主义艺术的盛行,这种带人回到“梦幻”状态的艺术逐渐衰微,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类永远都期待保留这样一个远离理性的“梦幻”层面。“梦幻艺术”则是人类超越理性,表达“混沌”情结,回归灵魂深层的一个重要渠道。
注释
①④陈鼓应:《庄子今译今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249、456页。
②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第148页。
③荣格:《心理学与文学》,三联书店,1987年,第131页。
⑤恩斯特·卡西尔:《人论》,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143页。
⑥陳鼓应:《老庄新论》,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27页。
责任编辑:行 健
The Memory of Confusion in Chuang-tzu and Exploration of the Meaning of "Dream Art"
Chen Li
Abstract:"Confusion" and "dream" are the major human impressions of universe in prehistoric times, and major features of early human thinking. With the progress of human society and the enhancement of rational thinking ability, "Confusion" becomes a kind of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 which remains in the deep layer of human consciousness and sometimes is represented in dreams or the dream art. In Chuang-tzu′s fantasy world of art constructed by bold imagination, the image of things is obscure and subtle; Things can be turned into animal and plants; All the things are interwoven and have no clear boundary; The borderline between dream and reality cannot be drawn. Chuang-tzu is not an imitation of daily life, but a kind of art representation of the primitive image "confusion", which is actually a call for the vagueness and irrational world from the deep layer of human mind. The significance of "dream art" Chuang-tzu lies in guiding the recipients into the deep layer of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 into the "confusion" memory and spiritual home by transcending the restraint of reason and ethical morality.
Key words:Chuang-tzu; dream art; confusion; 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