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军

    钟子薇

    自始皇薨,我便在阴间当差,当了一千多年,头一次见到这么顽固的魂灵。押送他的小鬼来报那魂灵不肯走奈何桥,孟婆汤也一滴不沾,整个人又像是有些痴呆,只不停地喃喃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听罢便笑,既已死了,哪能再回去呢?正巧我近来清闲,便叫牛头马面提了他上我的阎罗殿来,亲自见一见他。

    这个鬼魂见我时还保持着他肉身死的时候的形态,身材高大,但浑身染血看不清长相,下巴穿了个血窟窿,十只手指残的只剩两只,腰间一个横切的刀口,豁大得好像只要他稍微偏一偏头整个人便要立即折成两半。人间正值战乱,我便也见惯不怪了,随手翻翻案上放着的那本生死簿,张口问他:“姓甚名谁?哪里人也?”他见到我,似乎不那么痴呆了,又更激动了些,抢答道:“阎爷!放我回去!我还有尘缘未了啊!”我又问一遍:“姓甚名谁?哪里人也?”他泄气答:“姓张名雎,河南漯河桃源村人。”我拍了案上的惊堂木,厉声道:“你不肯投胎?为何!”这个叫张雎的鬼魂咬咬牙:“我有旧事未竟,还不能投胎。”我心下发笑,喝一口茶:“阴阳两隔,任它是什么旧事也该斩断了。”鬼魂听罢痛苦地伏在地上,这么静了半刻,我又听见他幽幽说:“那让我看看人间罢。”我笑道:“你若执意要看,也不是不可。”翻了翻手旁的生死簿,“你这一世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下一世本该是个安详富贵的老爷命,但你若非要看看人界,那可就只能投畜生道了。”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句回答:“我要回去。”

    怪人。我吩咐下去,便把他抛在了脑后。几天后又不知怎的想起这件事来,问起牛头马面:“上次那个不肯投胎的,现今怎么样了?”牛头马面你一言我一语:“他看了之后便失魂落魄的,很是颓靡,十分顺从,只是临投胎时又挣扎起来。他一个投畜生道的,谁跟他讲这许多。押着他投胎了。”我点点头,顾自想了一会儿,吩咐孟婆拿来他的记忆。

    实在是怪人。

    桃源村名如其实,即使在战乱年代,仍是个世外桃源。村口立着一座露天的高大的石像,被风化得已无棱角,依稀看得出是个人型,石像身体残破,脚旁的一片土被小孩和狗的尿泡得有些软,人们经过它身边时不愿施舍哪怕一个眼神。这座石像在几百年前被立起来的时候,必定没想到今日的境况。如果问那个撒尿的小孩,“你知道这是谁吗?”那个小孩便无所谓道:“袁祈将军嘛,开国功臣呀。我们桃源村人。”“那你还在这撒尿?”“嗐,这有什么,死了多少年的人了。皇帝都换了好几个啦!”

    村民们享乐着,那座塑像早在几百年前就为他们挡住一切风雨,尽管他们并不感激。终于,战争渐渐蔓延开来,皇帝再也耐不住了:征军!征军!向全國征军!于是有位征军的士官来到桃源村,站在袁祈将军的塑像边上,也许还是那一抷浸了尿的土上,慷慨激昂道:“国有危难,大厦将倾,来犯者,当共诛之!列位身为袁祈将军后人,更当身先士卒,以身报国!”人群躁动了一阵,渐渐静了散了。这位士官尴尬地揩了揩额头上的汗,觉得今日的太阳可真烈。

    人们各有去处,最后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张雎便是这几个之一。

    张雎回家的时候,他媳妇刚把所有的菜摆上桌,他两岁的女儿在他媳妇怀里眼弯弯的叫他爹爹。张雎把女儿抱进怀里亲了一口,闷不做声地开始吃饭。他媳妇一如往常地讲些闲言碎语,笑得不能自已:“今日来征兵的那位大人,那真是吃了好大一个瘪啊!咱们村是先烈故里,征兵需得自愿,哎哟哪个傻的好日子不过跑去打仗?……”张雎把筷子重重地敲在桌上,他媳妇吓了一跳,下一秒便听见丈夫说:“我报名了,征兵。”她吓得掐了怀里的女儿一把,女儿哭起来,张雎在洪亮的哭声中看到他媳妇的眼睛在惊慌中蓄满泪水。

    很奇怪,张雎在悲伤中感到了一股隐秘的兴奋,一想到他即将踏上袁祈曾经踏过的战场,即将青史留名立起石像,悲伤便值得。他想起久久不忘的儿时在村口看的将军戏,台上的花脸将军咿咿呀呀地张牙舞爪,那时还年轻的父亲慈爱地抚着他的脑袋,对他说:“男儿当有志,以身效祖国。”他懵懵懂懂的,夜晚光着肚皮躺在院子里,看月亮金黄的一盘,想着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位凯旋的将军正在受封呢?后来他经过村口的石像边上,总免不了要停下来看两眼。这个人,曾经过着父亲说的那种生活。

    男儿当有志,以身效祖国。

    但直到父亲死的那天,张雎都还只是桃源村里耕田锄地的农夫。张雎一方面觉得他已经放弃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还在等待,他只要一个机会,只要一个机会。等待终究是有结果的,这就是他的结果,他要走了,张雎甚至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

    离开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村民们聚到村口送他,人们微拘着腰,神情困惑地看着这个村中唯一要去打仗的人。他媳妇抱着一脸懵懂地在啃手指的女儿木然地站在人群最前方,一言不发,张雎拍了拍他媳妇的肩便要走,村中的一位老人忍不住皱着脸冲他嚷道:“张雎!你何苦!”张雎回头,看到那位冲他喊叫的老人,脸色蜡黄,眼角下耷,背脊驼成厚厚的一个鼓包,腿脚震颤,一副垂暮之相。张雎想,这决计不是他的未来。摇了摇头,看了眼被遗忘的石像,张雎头也不回地跟随士官走了。

    一路辗转,张雎看到了被战争摧毁的村庄和沿途的饿殍,士官问他:“你害怕吗?”张雎摇头,眼睛睁得极大,像要脱出眼眶。士官哼笑一声:“你这分明就是害怕么。”张雎还是摇头。

    只有张雎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火烧遍了四肢五骸。被扫荡的村庄不可怕,等他平息一切就会重归宁静;遍野的饿殍也不可怕,哪个将军脚下没有万千尸魂呢?

    他刻苦训练,渴望出头,深信自己是潜蛟在渊。潜蛟么,总有一日要飞天的。

    那一日很快来了。这天张雎被叫进将军帐内,他心里高兴又忐忑,跪下抬头,看到身材魁梧面相威严的将军,不禁面露向往。将军缓缓道:“你就是张雎?听说你是个好的。现在有个立功的机会,你要不要?”张雎赶紧道:“要!要!”将军抚掌:“好,好啊!”

    夜袭。将军让张雎带一队人夜袭敌军,起惊扰之效,之后立刻回营论功行赏。张雎两眼放光,只觉扬名有望。拿布裹了马蹄,张雎等人便小心地潜入敌营。

    月亮被蒙蒙的云遮住,天光很暗。敌营在夜色中竟也是漆黑一片,张雎一颗滚烫的心渐渐凉了下来。他听到身边的一位士兵快速地说了一句:“不对劲。”话音未落,敌营便在瞬间燃起万千火把,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张雎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想一想一切却也在情理之中。

    都说军人义薄云天,谁知他们也用诡诈。

    黑云压城城欲摧。张雎看着前方燃烧的一片,听着鼓声呼声震天,腿微微发颤。他该死地预见了自己的死期,但是生的愿望又是如此强烈。一个“逃”字哽在喉间,却始终吐不出来。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敌人已经打到他面前了。

    漫天的箭矢如雨降落,张雎奋力抵抗,剑光几回交接,后方亮光猛然一闪,随即他便感到自己被砍下马,羽毛般轻悄悄落到地上。

    男儿当有志,以身效祖国。

    张雎觉得漫天的嘶吼渐渐稀散了,火光暗了,夜色席卷一切,眼前慢慢升起了一片巨大的招魂幡。他想:它,死亡,它来了,就在这里,在我头上,在我周围。张雎努力想让自己挣扎起来,却连一个抬头的力气也没有。火把落在他身上,他在寒冷的夜里煨着温暖,妻子和女儿对他甜甜笑着。最后他看到自己变成了两个,一个飘到天上,一个沉到地底。

    出师未捷,大业难成。

    阎罗殿。我敲敲桌案,心道,原来是做了人家的嫁衣裳。我问:“那他看人界,看了些什么呢?”牛頭马面道:“人界已过了好些年。仗早打胜了,将军论功行了赏。桃源村里他的妻子听说他死了,为他守丧三年,再守寡七年,便抛下女儿自尽了。县官把她的事迹上报给朝廷,朝廷推了原本的将军像,在桃源村村口立了一座牌坊。”我听后无言,谁能想到张雎渴盼建功立业不惜抛家弃女,最后竟还不如他妻子苦熬的那些年呢?我叮嘱道:“若哪一日那位升了官的将军死了,押了他的魂魄来见我。”

    后来似乎是又过了些年,在我即将忘却这件事时,牛头马面押了一个老头儿的魂魄来。这老头儿看起来很是富态,衣着华贵,两只豆点一般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只是年纪着实太大了,是老死的,喜丧。牛头马面说:“阎爷,这是那个将军的魂魄。”我半晌才忆起此事,只是如今的心情不复当时,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随口问道:“你记得有个人叫……噢,张雎,你记得张雎么?”他摇头。我不甘心地追问:“就是那个你骗他去夜袭,假中敌人圈套混淆试听的那个,那个张雎啊!”他无谓道:“这样的兵太多了,我不记得。”顿了顿,“再说,哪个将军脚下没有万千尸魂?难道还要一一记住?”我无言以对,只点点头:“你这一生为国尽忠,劳苦功高,是该投个好胎。去吧。”牛头马面押着他下去了。

    人间事确自有它的道理。我感叹道,随手翻了翻手边的生死簿,翻了几次都没翻到张雎的那一页,索性就不翻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在忙碌中又莫名想起这件人间事,这次却再怎么也想不起来张雎的名字了。人界再也没有张雎这个人,甚至连曾经存在的痕迹也近乎没有,竟像是从未活过一般。只他的妻子的牌坊还在桃源村村口孤冷地站着,人们只道这是守节的牌坊,为谁守节?竟是全无所知。

    天上人间地下,张雎这个孤军,是真真切切地,消失了。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