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森的“绵延”与程明道的“仁”

黄琳
摘 要: 探求现象背后的本体,是人类共通的思想进程,人们的理智总是在探寻某种固定性。知性以一系列并列放置的空间化状态取代生命时间化的流动与绵延,并有意识地过滤掉其中真实的生命血肉。宋明理学家运用理气、性情、形上形下的概念分解,忽略生命内时间的绵延流动,同样值得反思。伯格森强调,绵延即实体,乃持续不断地绵延、流逝与变化本身,但是,知性却要将其分解成非持续性的,静止的状态只是简单择取的瞬间。北宋五子中,程明道喜圆顿,常能体悟到流贯、绵延于道体中的生命之流,依明道体悟,仁体生意弥满,浑然一贯,随处可见,此之为“万物一体之仁”思想。明道体悟高妙绝伦,体用无决然区分,体不空悬,必带气化以显,又决非仅落入形质之气而遗失上通其极的超验之神,唯置身于绵延的生命之流中,体会天地造化与生命全体。
关键词: 伯格森;程明道;形而上学;绵延;万物一体之仁
中图分类号:B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3-0751(2018)09-0099-06
中西方哲人的哲学思维大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即通过一种愈来愈精微的理智思辨试图揭示认知表象时所导致的困难。在形而上学的独断论之下,充满生命力的创化与生意不被冰冷的概念演绎与形而上学决定论所容,形上学无法回答生命如何绵延并创生、化育。知性在面对延续不断的运动和绵延时所采取的各个瞬间,唯以静止、短促、片段化的状态取代运动和绵延,其本质是一种人为的预设与重构。法国哲学家伯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年)强调,绵延即实体,绵延的本质是流逝,实存乃是持续不断地绵延、流逝、变化本身,所以,以往的形而上学不能理解实体。绵延的变化本身是实体性的,但是知性却要将其分解成非持续性的,静止的状态只是在研究变化的过程中所采用的简单瞬间。
中西思想固有不可逾越的本源脉络,若强行比附,唯恐距离实情渐行渐远,但两者间的相互促进并不断深化是切实可行的。伯格森认为,以直观的方式深入精神之中最是难为,而直观的方式正是传统中国思想家直透宇宙、人生最真切直截的方法。中国思想至宋明哲学,展现出愈加精微的形上学意象,亦由此生成诸多难以化解的理论问题。理学家关于理气、性情的形上学区分,在试图条理明晰的过程中,也顺带阻止了人性全面、整体、真实地呈露自身。明道“万物一体之仁”与“浑然与物同体”的思想,道体、仁体乃绵延统贯,充满生命力、“於穆不已”的流行之体,天理固是本体论实有,但绝非一静态存有,而是一绵延流动的动态实有。天理、天道、道体、仁体,绝非仅止于理,更是心、神、诚、几、势、理裹挟着气化以俱赴、绵延流动的生命本体。
一、生命力的创化与生意
西方从泰勒斯开始的希腊哲学关于宇宙本质的命题即充满了理性精神与理性推理,苏格拉底要求用严格的理性逻辑去审查命题,进而去反思人生与宇宙。正是在苏格拉底的理路上,产生了提出追求现象背后理式的柏拉图,继而,亚里士多德创立了严格的形式逻辑。形式逻辑是理性思维的方法,其认为世界的一切都要经过严格的审视、 理性的反思和逻辑的证明,方具有存在的合理性。西方的知识体系正是在这一严格的逻辑体系中建立起来的,诸如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质疑精神,维特根斯坦对于语言的追问。西方严格形式逻辑最为重要的结果是在文艺复兴时期产生了实验科学。西方各种哲学理论,都力图展现一种绝对的精确性和完备的明见性,但是,传统西方思想在注重哲学的精确性、构筑逻辑思想体系的同时,忽略了绵延的时间对认识的重要作用。西方理性主义在希腊思想的基础之上,发展出对形式的秩序、比例、大小、准确和灵活特性的强调,这样一种组织和形式完满并严格的表达,使得整体被条块分割,并隶属于每一个具体的部分,以期被清晰地描绘,伯格森称之为西方的“精确精神” ?① 。
伯格森鉴于传统形而上学的偏弊,认为形上学究其实质,是一种概念的人为预设与安排,建立在假设的建构之上,迫使我们在感官与意识所能知觉的范围之外去寻求事物的实在性。 ?② 于是,形上学总是被引向时间之上,超越运动和变化的现实经验世界,并就此宣称超越了经验,而实则是使具有深厚启示的生命经验被固定、干涸、空洞、静定的抽象所取代。传统形而上学是由普遍观念构成的抽象体系,这些观念以充满生命力、在时空中不休止绵延的经验万象为基质进行抽离。尤其在形上形下二元分裂的截然区分中,形上学抽取到高度凝练的普遍观念和概念内涵,随之失却了涵藏深厚、富含巨大生命能量与创生化育启示的经验基质。伯格森有一美妙的喻设,蝴蝶自蛹的薄膜里脱身而出,羽化成蝶,因而他宣称“在静止不变的薄膜之中,为幻化无穷、翩跹飞舞、生机活泼的蝴蝶找到了其存在和完成的理由” ?③ 。与之相反,我们应让蝴蝶从膜里跃身而出,把蛹唤醒,为变化恢复其流动,为时间恢复其绵延。
柏拉图的理念论中,理念构成了感性事物、经验万象的形式、目的和动力,理念世界和感性世界彼此对立。柏拉图进而将理念世界由低到高分为六个等级,这完全是一种空间化的层级序列,以形而上学空间概念化的方式理解人间万象,时间已划归为凝定静止的理想化的空间。伯格森启发我们从静止、片段化的形上学观念,复归时空中永不休止的绵延、流动、运动的充满生命力的经验万象。所有争讼不休、难以解决的形而上学的“宏大问题”,能否寄托于脱离了生命流动与变迁的概念壳膜?形上学的抽象观念如同破茧成蝶后静定的蛹之薄膜,与时间、运动、变化无关,与充满无限生机与可能的生命无关。真实的生命与绵延的时间、创化的运动关系密切,于是,形上学应回归经验本身,此处的经验,并非经验论所谓的经验,而是伯格森所说的通过直观获取的代表着原初、完整、全体与自我呈现的经验,“绵延将如其自身地,自行揭示为持续的创造和新事物从不间断的喷涌” ?④ 。
伯格森认为,存在两种有深刻差异的认识事物的方式,第一种意味着我们要绕着对象走,这是典型的形上学认识事物的方式,第二种则意味着我们要进入事物内部。伯格森宣称“一切都已给出”,这比胡塞尔“回到事物本身”还要意义深刻,全无传统形上学概念预设的束缚,回溯至一完全自由、新颖的运动,并如其所是地感知这种自由本身,如同设想任何一种创造的新颖性与不可预见性,都必须重新回归并置身于纯粹的绵延之中。伯格森以绵延为实体,消解形上学预设,以生命内时间的流动构成持续的生活经验之流,绵延、在场的生命状态更能准确地描述万物的生生不息与创生化育历程。
总之,从理论上来说,理智足以预见任何的整体状态,但这并非全部,绝非完整的绵延所能带给我们的生命全体。现实的充盈尚在不断发展、急速膨胀,完全没有真空地带,所谓的一般观念,就是从多样、变化着的事物中,抽取出至少给我们的行动以可掌控的一个共同面相。观念的普遍性尝试着在表象对象的多元、多变并此起彼伏的事件间建立一种稳定并永恒不变的联系,这种关系愈精确,法则愈数学化,这一操作就愈完美。这些过程都是人类理智的构成部分,理智喜欢规范性和稳定性,伯格森基于对形上学的深刻反思,认为重大的形而上学问题,普遍都是被不恰当提出的,形上学用幻象来代表实际问题,而现实则是完整不可分的生生不息的创化与绵延,如同一个逐渐膨胀的充满弹性的球,每一时刻都有无法预期的新形式。 ?⑤
二、生命内时间的绵延流动
西方思想史上不少哲学家把延续看作有某种缺陷的共存(coexistence),把绵延看作是对永恒实在的剥夺。形而上学家们深信,现象与本质之间有着严格的连接,结果可以并应当从原因当中演绎出来,并据此相信,未来在理论上可以预见。但是,如上所述,这导致了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呈现出连绵不绝涌现的创新性与不可预见性,形而上学无法回答生命究竟如何绵延并创生、化育,充满生命力的创化与生意不被冰冷的概念演绎与独断论式的形而上学所容纳。知性在面对延续不断的运动和绵延时,以静止、短促的片段化瞬间状态取代运动和绵延,这是一种人为的重构,在必要情况下仍可继续分解,以至于无穷。然而,绵延的本质是流逝,稳定不变、凝定静止的空间化状态无论如何连接、构建都不可能形成绵延,静止的状态只是在研究变化过程中所采取的碎片化瞬间。
在伯格森的思想架构中,绵延即实体,绵延的状态令人很自然地联想到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气”。实存乃持续不断的转变、绵延、流逝的变化本身,但知性却要将变化分解成非持续性的。知性以一系列并列放置的空间化状态取代流动、绵延的时间化,当赋予多样性某种统一性时,应当意识到这种形而上的统一性实则是人为强加给实在当身的。人们的理智、知性,总是寻求着固定性,于是运动的绵延被分解为多个“时段”,知性的一个功能就是掩盖绵延,故当直面运动时,唯有有意识地过滤掉其中真实的血肉生命。 ?⑥ 这对我们同样具有警示性作用,宋明理学家运用理气、性情的概念区分,忽略生命内时间的绵延流动,同样值得我们反思。
直到19世纪后半叶和20世纪早期的几十年,科学的主要假设还是:自然里的一切具体事物都是巨大机械系统中的诸多组成部分,每个部分的活动都能用数学的精确性加以描述。他们假设物质客体在空间里按照严格的规律运动,人与事物作为机械系统的一个部分,通过严格的因果序列相互关联,因此,人也是严密有序的宇宙机器的一部分。于是,人不再被认为是“自由”的或拥有自由意志的生命。就在现代科学的成就达到令人叹为观止的高峰时,法国两位思辨哲学家伯格森和怀特海对科学思想的基本假设提出了质疑,他们认为,万事万物不是割裂、静止、凝定的,而是充满了时间化的绵延与流动。
而西方曾经的重要哲学家柏拉图、笛卡尔、康德等人,都试图通过固定的思想结构来解释世界。柏拉图的“理念”提供给西方思想家们关于实在的静态结构,即使极力主张知识应建立在观察基础之上的经验主义学派,尽管注重经验,却也把经验解剖成静态的部分进行分析。无论是理性主义者还是经验主义者,柏格森认为他们都没有认真地考虑绵延、生成、变动与发展的问题,认为唯有在绵延中思考,才能真正把握实在,比理智构建的空间化时间更精确。当人与事物置身于绵延、流动的时间之河中,才能够真正把握实在与存有。
柏格森有一种信念,即理智能够理解静态的部分,却不能够把握运动或绵延,唯有直觉、直观才能把握。实在不是由事物构成,而是由形成着的、变化着的状态构成,真正的实在即绵延。静止是被分割的小切面,而一切实在都是一种趋向,“如果我们把趋向理解为一种初露端倪的变化方向,那么一切实在都是趋向”。绵延着向展露端倪的方向发展,这种观念的提出无疑是振聋发聩的,而趋向又与中国传统思想中的“势”关系密切。绵延不同于广延,前者是生命时间的延续,后者则是空间质料的延展。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只能把握内在生命的表面凝结,如冰山之一角,而当我们重新置身于内生命的水流,在柔顺的绵延中,生生创化的新颖性不断喷涌而出。相似的,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气”观念绝不应由伊川、朱熹形上形下的截然区分而落入自然形质的器层面,忘却了与之难舍难离、裹挟并进的心、诚、神、几、势的生生不息的创化生命,这是伯格森思想给予我们的启示。
三、仁体:浑然一贯的生命之流
伯格森认为,以直观的方式契入精神之中,也许是最难的。 ?⑦ 而直观的方式,正是传统中国思想家直透宇宙、人生最直接的方法。中西方哲人的哲学思维经历过相似的阶段,即通过一愈发精微的理智思辨,试图揭示知性表象时所导致的困难。中国思想发展至宋明哲学,展现出愈加精微的形上学意象,亦由此生成诸多难以化解的矛盾。关于理气、性情的形上形下区分,在试图清晰明辨的进程中,也顺带阻止了人性全面、整体、真实地呈露自身。借由伯格森回看传统儒家思想,可以看出西方逻辑概念的辩证发展中看不到的东西,儒家、道家在绵延的生命时间之流中以独特的思想方式呈现,哲学形态开显、呈露自身,中國哲学的灵魂正被这种不被空间化的概念、范畴所挟定、思考和归类,回到两极对峙的绵延过程,其动人之处就逐渐得以解冻并充分展现。
传统儒家孟子的浩然之气,本质上是生命一体的绵延之气、化育之气,而非一自然质料,气向何处流、成为何种形质,究其本身,展露了一种神、势相依的生命绵延趋向。孟子“尽心知性知天”,是由道德心性明此於穆不已的天道实体,能印证、感通天理天道的绝非仅止于一总对万物而为体的性、理本身,而是一贯其中绵延的生命血脉。刘蕺山亦十分正视“天命於穆不已”的实体,并由此以言性体与独体。天命之所以能够“於穆不已”,正在于其实体中含有心、神等义的生命体,既非形上之理,亦非形质化的形下之气,心、神、生命既非理,亦不能以气论,而是心、神、诚、几、势携气以俱赴,共同构成生命内时间的绵延与流动。
传统道家宇宙观视域下的“道”观念,乃万事万物所依循的规律,有物有则,万象变逝无常,道乃超越万物变幻而依循的“常”。道家宇宙观认为世界皆一气所成,“天地一气”,“人之生,气之聚也”。世界统一于“气”,气绵延统贯又流转运化,万事万物均结气而生,道承载于“天地之气”之上,人与物的自然本性即蕴含“天理”“天道”。所谓“气自为主宰”,“气自有条理”,理即是至变之气不变的定则。牟宗三认为,此种不变之则,实只是一种自然主义的讲法,只是自然的实然之相,并非超越的所以然之理,超越的形上之理实则已大失正宗儒家所言的道德、形上、超越的天理意义。
但是,探求现象背后的本体,是人类共通的思想进程,博涉四部的双流刘咸炘(鉴泉)先生,揭示了宋明儒学发展的内在理路,“凡文章制度,德行节目都是迹,随时代而迁移;重要的是明其本。宋儒之探究本体,实为儒学发展的必然之势”。汉末以来,儒学生命力渐失,魏晋思想的主流为玄学,隋唐则为佛学,儒学虽在社会政治方面仍占主导地位,但在思想精神方面,则以佛、道思想为主。北宋初期的新儒学,喜谈理气心性,探究本体,宋儒因探究本体,不得不有取于道释,本体之学乃二氏之所长,汉唐儒学之所短,于是,广义上的理学趁势兴起,是之为“三进”中的第一进。 ?⑧
宋儒正因受到佛教二元觀念和道家对气自然主义理解的影响,终形成朱熹理气二分、性情对言的理论架构。理是形上本体论的静态存有之道,而丧失其本来的心、神活动之义。气偏属于形下的自然质性之器,由超验横摄的所以然之理决定,而虚灵明觉的生命力、心、神、诚、几、势,既不属于性理,亦不属于情气,故有“如人跨马”“理静气动”“理强气弱”诸问题的出现。形而上学理与气的截然二元,俱有遗漏,在尽力弥合之际,常予人以观念强行切分时支离破碎之感。
北宋五子之中,明道喜圆顿,伊川喜分解,明道常能体悟到流贯于道体之中的生命之流、性命之流。依明道体悟,仁体生意弥满,浑然一贯,随处可见,此之为其“万物一体之仁”与“仁者,浑然与物同体” ?⑨ 的思想根本。道体、仁体乃充满生命力、“於穆不已”的绵延流行之体,天理固是本体论实有,但绝非一静态存有,而是绵延流动的动态实有。天理、天道、道体、仁体绝非仅止于寂感真几之理,更是融贯着心、神、诚、敬、几、势,绵延流动的生命本体。牟宗三喜用“本体宇宙论实有、实体”(Onto-cosmological being or reality)名之,因若专以“本体论实有”名之,易使人理解为理只是静态实有,唯当将之视为流动绵延的创生化育之源,这本体论实有就既是寂感真几,又是生生化育的生命实体。后经伊川分解,渐倾向于静态实有的形上实理,至朱熹,则明确将心、神视作形而下的气,而那“竖起来作为生化之源的动态的,宇宙论的寂感真几、创造的实体意显然丧失而不能保” ?⑩ 。此非明道本意。
四、绵延流动的生命统贯之气
在朱熹的理论架构中,理气、性情根本不同其层次,又以实体、性体只存有不活动,故其根本无法赞同明道之以“浑然与物同体”说仁。人皆称明道境界高,胸怀洒落,有如光风霁月,《宋史·道学传》谓其“资性过人,充养有道,和粹之气盎于面背”,明道常说“彻上彻下”“鸢飞鱼跃”,固缘于十五六岁时他与伊川尝从学于周濂溪,“再见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某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但更因明道于道体性命自有其清澈透亮,故真能体之于自家生命中而有受用,其所以至于此,必由于其有真知灼见处。 ?(11) 总之,明道只是於穆不已、纯亦不已地真切体悟实体、性体、道体、仁体,兼统主客、动静、形上与形下,通过仁体的道德成就宇宙世界创化真几。
明道本是一个春风化雨般的人物,满腔快乐,生趣盎然,懂得时时处处从生活经验里亲证实悟,其曰:“吾学虽有所授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诗云:“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他不除窗前茂草,“欲常见造物生意”,又置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欲观万物自得意”。 ?(12) 在明道看来,体用无决然区分,体不空悬,必带气化以显,又决非仅落入形质之气而遗失了上通其极的超验之神。此创生化育与绵延纵贯之一体一元,实则正是伯格森所追求的真正形而上学的理论终极。明道体悟高妙绝伦,置身于绵延的生命之流中,体会天地造化、生命全体。牟宗三说,“此只是直贯创生的体用不贰之圆融说,非是体用不分、形上形下不分”。可谓极谛当。明道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故须在“已生”处、生发处言性,亦即在具体的“所生”处体察天命之性。因未生之时,天理天道、天命之性无从表现,无由确立,天道生生,不能抽象地说一个“能生”之理,而必裹挟着“所生”之物而论。
既要就“所生”来谈“能生之理”,就涉及如何看待气的问题。朱熹尚未脱尽汉儒以降以阴阳五行说阐释宇宙万物生成的天道观思想,在此架构下,气已落入由理支配的万物化生的自然质性,“然天命流行,必二气五行交感凝聚,然后能生物也”。明道曰:“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牟宗三认为,“即”不应作判词“是”解,与伊川“性即理”不同,应作不即不离、相伴相生的相携俱进之义,故多用“性气滚在一起”“性气混杂,夹杂在一起”形容。 ?(13) 实即是形上形下、性气做截然区分后的说法,依明道的思想理路,与其说浑然与物同体之仁是理,毋宁直截置身于、流贯于道体性命中的“生命之流”,明道“於穆不已”之仁,乃浑然一贯,生意弥满的流行仁体,与伊川、朱熹不同。
二程思想代表中国哲学的两种形态,明道圆融,伊川分解,明道尤懂得不离具体事物而体证普遍的天理天道。伊川作《明道先生行状》,言明道接引来学如“春阳之温”“时雨之润”,曰“天地之大德曰生”,明道又喜说“彻上彻下”语,曰“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又曰:
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人与天地一物也,而人特自小之,何耶? ?(14)
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
“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三事一时并了,元无次序,不可将穷理做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 ?(15)
“生生之谓易”,是天之所以为道也。天只是以生为道,继此生理者,即是善也。善便有一个元底意思。“元者善之长”,万物皆有春意,便是“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却待它万物自成其性须得。 ?(16)
立清虛一大为万物之源,恐未安,须兼清浊虚实乃可言神。道体物不遗,不应有方所。 ?(17)
此类语录甚多,正是“一本”一体义之圆顿,在圆顿的“一本”中,并非体用不分、道器不分,虽分之,亦非心神属气,性唯是理也。 ?(18) 明道曰:“为天之命於穆不已,不其忠乎?天地变化草木蕃,不其恕乎?”所谓“忠”,即复其自性,所谓“恕”,使人本其爱亲敬兄的良知良能扩而充之,达至对世界万事万物自性的觉知与仁爱,所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及至于明道思想精髓“万物一体之仁”,“浑然与物同体”,其终极都是为了达至对世界万物的同情体谅。明道由体认仁体、道体、心体、性体即是浑然一贯的生命之流,并由其中的创生真几,契悟、证觉人与万物之天道自性,明道思想更加圆顿明澈,弥满生机,通人我、主客以至于天地万物。
一般来说,哲学文化愈发达,愈尽早分离出“现象”与“物自身”,但此分别过后,如何实现两者的真正和合,才是更为重要的哲学问题。理与物在更高层次的和合,须对自觉心有更透彻全面的反省,方能达成。 ?(19) “万物一体之仁”与“浑然与物同体”之“仁体”,是明道思想的精髓,而经过伊川与朱熹,充满生命意态的绵延之气终落至自然形态的气层面,非正统儒家所能接受,亦更见明道思想的可贵。明道“天地氤氲,万物化醇”“於穆不已”的,正是生命德性裹挟气化以俱赴,并由气之结聚幻化万物,秉承并绵延正统儒家观念中,气非仅止于理,更是心、神、诚、几、势绵延俱赴,一体一贯,万物一体的生命血脉与生命意向,生命之力与生命之势绵延其中,这绝非形上形下的概念区分,终落至一纯质料的自然属性所能揭示。
五、结语
探求现象背后的本体,是人类共通的思想进程,人类的理智,总是在探寻某种固定性。知性以一系列并列放置的空间化状态取代生命时间化的流动与绵延,并有意识地过滤掉其中真实的生命血肉。伯格森强调,绵延即实体,形上学是人为重构的结果,充满生命力的创化与生意不被冰冷的概念演绎与形上学决定论所容纳,传统形而上学无法回答生命如何绵延并创生化育。宋明理学家运用理气、性情、形上形下的概念分解,在试图条理明晰的“精确化”过程中忽略了生命内时间的绵延流动,同样值得反思。天命之能够“於穆不已”,正在于其实体含有心、神等义的生命义,而非仅止理与形质化的气。
心、神、生命既非理,亦不能以气论,是理、气、心、神、诚、几、势裹挟俱进的生命内时间的绵延流动。明道喜圆顿,常能体悟到流贯、绵延于道体中的生命之流,在他看来,仁体浑然一贯,生意弥满,是为其“万物一体之仁”与“浑然与物同体”思想。既不同于北宋初期周濂溪、邵康节、张横渠之重视宇宙论,亦与伊川、朱熹之重性理之学不同,复归万物的本体自性,并由切身的自然人生直透天道之奥,从绵延的生命本体阐露隐而未彰、幽而未显的真正盛蕴。程明道与伯格森生命内时间的绵延思想契合,是人类天道本体思想的不期而遇。
感谢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荣休教授严寿澂先生对本文的帮助。
?注释
①亨利·伯格森的《杂著集》,收录其讲话稿、序言、演讲和书信。参见[法]亨利·伯格森:《思想与运动》,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页。在西方哲学史上,伯格森与怀特海常被并行提出,但较之怀特海,伯格森更强调生命内时间的绵延与涌动,更加直观、真切,贴近生命,与明道对生命浑然一体的体悟、觉证,甚至于写作风格都更为贴近。
②伯格森认为,西方形而上学应从芝诺算起,典型的用静态的理性取代事物内部的运动和变化过程,由之而产生诸多的谬误和悖论。参见[法]亨利·伯格森:《思想与运动》,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页。
③④⑤⑥⑦[法]亨利·伯格森:《思想与运动》,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10、96、9、67页。
⑧刘咸炘:《推十书·三进》,成都古籍出版社影印,1996年,第517—518页。见严寿澂:《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台北“国立”编译馆,2003年,第291—300页。
⑨(14)(15)(16)(17)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2014年,第16、120、15、29、21页。
⑩(11)(13)(18)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中)》,吉林出版集团,2016年,第69、10—13、164、21页。
(12)钱穆:《宋明理学概述》,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60页。
(19)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三上)》,三联书店,2015年,第162页。
Bergson′s "Duration" and Cheng Mingdao′s "Ren Wherein All are in One"
Huang Lin
Abstract: Exploring the ontology behind the ever-changing phenomena is the ideological process common to human beings. The "reason" of human beings is always searching for certain stability. Intelligence replaces the duration(la durée) of the real life with a series of juxtaposition of concepts or states, and consciously filters out the flesh and blood of life. The Neo-Confucianism philosophers tended to apply the abstract and decomposed concepts such as Li, Qi, Xin, and Xing to interpret the world. They usually ignored the duration, flowing and changing of the real life, which is also worth being reconsidered. Bergson emphasizes that duration is the entity, however, intelligence tends to break it down into non-persistent phases, and static state is simply the chosen moments. "Entering into the thing", for Bergson, gives us "absoluteness". On the other hand, Cheng Mingdao can understand the duration and flowing extension in the Tao′s entity, which is indistinguishable from the phenomena. Cheng Mingdao′s "Ren wherein all are in one" thinking has an inner profound relationship with Bergson, whose thought is an attempt to overcome Kant in the western philosophy.
Key words: Bergson; Cheng Mingdao; metaphysics; duration; ren wherein all are in 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