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权话语下的犬儒理性建构:《狗十三》映射出的社会症候
苗芳
曹保平在中国电影导演谱系中,无疑是一个独特的存在。电影《狗十三》中,他变换传统“曹保平式”强烈的戏剧冲突与叙事节奏,代以相对温吞、内敛地线性叙事掀开中国式教育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切入小人物个体生活,深井式勘探表层溃败的社会症候。影片如一首痛锥心扉的青春绞刑曲,呈现出中国式教育的弊端,触抵男权话语下犬儒理性的顽疾。
一、悖论:表层、深层与终极
《狗十三》讲述的是离异家庭中的叛逆少女李玩,痛楚的青春成长故事。她在父亲的影响下,逐渐成为信仰男权话语的“乖巧”孩子。李玩成长的过程伴随着大量充满悖论的空白——家庭教养态度差异化的表层悖论;教育模式固化而导致的弟弟对姐姐生命轨迹重复的深层悖论;成人“理性”生存的终极悖论。从浮于肌理的表层悖论,到深入血脉的深层悖论,至沁入骨髓的终极悖论,个体在这种矛盾撕扯中挣扎抵抗。
(一)表层悖论:差异化的教养态度
面对少女,父亲极力宣扬自己“爱的教育”。而重男轻女的男权话语逻辑,暴露出两种不同的教养态度。从出生起名到对待子女犯错的态度,体现出教养态度的差异化。女儿李玩的名字是随便起的,儿子李昭的名字经过慎重的考量,取义“以其昭昭使人昭昭”。爷爷作为男权话语的坚守者,父亲作为掌权者,儿子作为未来的继承者,承载了男权话语中启蒙他人的希冀。
奶奶作为从属于男权话语的传统女性符号代表,常年自我禁足,舍弃个人欲望,专职伺候家人。李玩深夜未归,造成出门寻觅的奶奶差点走失,寻回奶奶后,父亲对女儿拳脚相加。李玩如犬一般乞求饶恕,却再次遭到盛怒父亲的狠踹,拥有弱势话语权的奶奶心碎求情却于事无补。其时,作为男权话语坚守者的爷爷只言未发,默许着这场青春的规训。弟弟失手将奶奶额头打破,李玩要求李昭道歉,父亲却诧异道:“你说啥呢,娃小懂啥呢。”父亲对于儿女异样的教养态度,透露出重男轻女的男权话语。表层差异化的教养态度背后,隱藏的是教育理念的缺乏,“幼勿教,长自通”的教育模式是一部分中国式家庭教育的硬伤,也是现代教育理念的缺席。
(二)深层悖论:固化的教育模式
通过凝视他人不断重复的命运,可以凸显个人的自我价值与成败。《狗十三》中,这种命运的重复以深层悖论的形质得以体现,呈现出的是教育模式固化的局限。重男轻女的教养态度势必带来儿女教育结果的悬殊,孰知表层教育态度差异的背后是深层教育模式的固化。弟弟注定要重复姐姐的青春阵痛,甚至将承受更生猛的“成长”修葺。2-3岁、7-9岁与10-18岁是主要的叛逆时段。2岁的李昭和13岁的李玩极具代表性地传递着叛逆符号的所指。殊途同归的成长轨迹,是因为这种深层共性,而产生了节点性重复的命运走向。冥冥之中弟弟重复着姐姐的命运轨迹。
李玩在荷尔蒙的青春律动中,爱上滑冰;李昭在父母规划中,被迫走向溜冰场。李玩不喜欢喝牛奶,一喝便会呕吐。昭昭亦然,在溜冰场上,教练给予小朋友牛奶补充能量,李昭却吐了一地。这是姐姐吐奶行为的重复,是李昭与姐姐相似命运的隐喻,是对既定安排反抗的所指,是叛逆的自我宣言。这种叛逆必将带来切肤的灼痛。在父亲的饭局上,李玩被迫敬酒,李昭被唤背诵三字经。他们被纳入了父亲社交活动的需要之中,成为符合社会规范的被动他者。人物命运的重复承担了情感叙事的功能。姐弟关键行为的重复,强化观众对于教育模式的审视。差异化的态度是固化教育模式的悖论外化。重男轻女的教养态度,骄纵溺爱的培育方式预示着李昭必将付出更大的代价。影片中与青春“成长”相伴而行的另一复调是成年人“理性”生存的终极悖论。
(三)终极悖论:“理性”的生存法则
懂事的标志是什么?长大的定义又是什么?在李玩父亲眼中,长大与懂事的符号标志即是学会“理性”,这其中包含两个层面,一方面要善于欺骗他人,趋利避害;另一方面要学会自我欺骗,伪装情感。李玩父亲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具备卓越的欺骗他人的才能。商场如战场,同盟关系的利益网络决定了个人成败,用张伯的话来说“做生意是次要的,交朋友才是主要的”。面对业主张伯,李玩父亲展示出文人的博学与诚信。酒局上,父亲向张伯保证“和张哥吃饭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事”,金钱与亲情的较量中,崇高客体完胜,沦丧的是对女儿的承诺。为了让李玩顺利地接纳弟弟李昭,父亲佯装带她去看天文展览,利用情感铺路架桥达成所愿。父亲精心算计着每一个环节,趋炎附势,投其所好,利用个人弱点捕获他人的信赖,以求更好的生存空间。
在物质异化个人的过程中,“理性”成为个体自我保护的金钟罩。掌握了欺骗他人的生存法则后,平和的自我内部关系成为个体成败的命门。自我欺骗,伪装情感是避免受伤的捷径。在与张伯聚餐后,父亲驱车送女儿回家。李玩母亲的意外来电击溃了父亲的情感防线。伴着《再回首》的忧伤旋律,父亲卸下伪装的面具,热泪泉涌,在女儿静默的理解中释然。此时,女儿看到了父亲真实的一面,体悟到父亲的善良、艰辛与不易,被这份真情裹挟、融化,并逐渐步入信仰父亲的道路,尝试按照男权的欲望而欲望。
二、犬儒:对抗、和解与建构
“我们并没有真正服从权威,而只是追随我们的判断力,它告诉我们权威是值得服从的,因为它善良、明智和仁慈的……我们发现了证明我们信仰的原因,那是因为我们已经信仰;我们信仰,并不是因为我们发现了足够好的信仰理由。”[1]李玩在经历过一系列事件后,她信仰了亲情、信仰了父亲、信仰了男权话语,进而按照男权的欲望而欲望。男权话语既可以泛指一个场域,一个以爷爷、父亲、吴老师、高放等男权话语主导的场域,亦可专指父亲个人。在抵达“理性”彼岸的旅程中,个体历经了以下阶段:两种话语的对抗,与男权欲望的和解,犬儒理性的建构。
(一)两种话语的对抗
父亲与李玩具有不同的话语模式。父亲代表的男权话语,以服从权威、权衡利弊与敷衍苟且为行动逻辑。李玩象征的独立话语,讲求遵从内心、不计代价和追求本真。两种话语本如平行线般互不相干,但当其集合在一个家庭内部,男权话语企图统治独立话语时,碰撞在所难免。李玩的兴趣小组、找狗、抵制冒牌狗等一系列对抗行为便是冲突的具体呈现。
李玩在物理小组与天文小组的纠葛中,听从自己的内心,填报了天文小组,却遭到吴老师与父亲的联手胁迫,进而被男权入侵,僭越个人话语,更改选项内容。这是服从“权威”与遵从内心的话语冲突。李玩父亲深知服从“权威”的利益回报,强行改变女儿的志愿并宣称:“等你大了,你就知道你爸是为谁好。”常言道,两害相权取其轻。面对问题,男权话语擅长权衡利弊,以便捷高效的方式掩盖问题,快速止损,维持秩序;独立话语则是直面问题,不计成本,积极补救。在爷爷丢失小狗事件中,家人放弃寻找走失的小狗,用溜冰鞋作为补偿,以求缓和。李玩的反应是外出寻找、呼唤名字、模仿犬吠、张贴启示。权衡利弊后的物质补偿与不计代价地积极寻找两种话语正面交锋,李玩与父亲的矛盾逐步升级。第三次冲突是对于冒牌狗的差异态度。后妈买了条相仿的狗来唬弄李玩,包括堂姐在内的所有人宣称它就是爱因斯坦,李玩却矢口否认。这是敷衍苟且与追求本真的冲突。李玩寻找的是那个与她同病相怜、寄人篱下、缺少关爱、无人倾诉、蜷缩互暖的精神伙伴。她寻觅的是那种被重视、被需要的感觉。某种程度上讲,李玩坚持寻找的是自己。这恰是影片译名《Einstein and Einstein》的隱性解读。矛盾在家庭暴力事件中井喷,李玩在父亲声泪俱下的忏悔中,原谅了父亲,开始信仰父亲,信仰男权话语,走向与男权和解的征程,尝试按照男权的欲望而欲望。
(二)与男权欲望的和解
“需要→要求→欲望”是拉康伪欲望的理论分层,需要代表着真正的欲求,“要求就是用语言这个骗人的东西表达出来的需要”[2];“在要求与需要分离的边缘中欲望开始形成……人的欲望就是他人的欲望”[3]。李玩的真实需要是爱与尊重。她的要求围绕着真实需要不断变化。从期待天文展览,到喂养小狗,通过这些要求来满足爱的供养。兴趣小组与饮食偏好的背后是尊重的需要。真实需要与假象要求断裂处,她逐渐视男权的欲望为自己的欲望。
从学好英语,接纳弟弟,到扮演社交工具,李玩逐渐成为“懂事”的孩子。她努力学好英语并考取年级第一,达成父亲与吴老师的欲望。她冷静地接纳下凭空而降的弟弟,参加李昭的生日宴会,为他唱生日歌,实现爷爷与父亲的欲望。她强忍着反感饮用高放的爱心牛奶,满足高放的欲望。然而,个别未能按照男权欲望而欲望的内容是犬儒理性建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阵痛,经历过这种阵痛,迎来的将是男权话语中犬儒理性的升腾。
(三)犬儒理性建构
齐泽克认为,我们生活在一种犬儒意识中,“犬儒主义的主体相当清楚意识形态的面具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但是他仍然坚持这种面具”[4]。父亲眼中的懂事,是阉割式的成熟,意味着现实“理性”、伪装情感、彼此欺骗。李玩在信仰了父亲之后,便开始主动建构男权话语下的犬儒理性。这种犬儒理性是“把政治、诚实想像为不诚实的至高形式,把道德想像为放荡不羁的至高形式,把真理想像为最有效的谎言形式”[5]。对于高放的真情表白,李玩漠然离场;在流浪站得知小狗已死的真相,李玩淡然若素;庆功宴中面对红烧狗肉,李玩麻木咀嚼;路遇小狗爱因斯坦,李玩伪装平静。
与其说李玩是一个被规训的青年,毋宁说她是一个自主建立犬儒理性的“犬人”。她曾幻想着在平行宇宙中,完成未尽的愿望。然而,现实击败了理想主义的虚幻。面对高放的求爱,李玩礼貌性地示以微笑,漠然地转身走开。因物理竞赛全省第一的头衔决定着保送高中的命运,李玩并没有一丝愉悦之情,只求得知爱因斯坦的去处。在流浪狗之家的反复寻找中,发现爱因斯坦因绝食而终,父亲噙着泪水提议再买一个替代品,而李玩却淡然若素地回应“不用”。庆功宴上,李玩被父亲要求喝酒,她毫无反抗地干了,面对伯伯夹给她的红烧狗肉,嗜狗如命的她麻木地吞咽起来。路遇爱犬,她并未指认,在堂姐的坚持下,她谎称“认错了”而离场,伪装出一副超然释怀的模样,却在无人巷口抽泣。影片中李玩问高放:“你见过真正的大人吗?”这说明她如犬一般看破现实,她以父亲为信仰,以伪装对待世事,以犬儒理性的自律约束自我,完成“犬人”中“犬”的乖巧、温顺与懂事。只有在无人的街角、昏暗的房间、锁闭的铁笼,才敢以“犬人”中“人”的真实情感直面创伤。这正是男权话语下犬儒意识建构完成的重要标识。这是一种社会症候的集中表现,而男权话语背后的原则更加值得关注。
三、症候:男权话语
《狗十三》体现出工业社会进程中,传统教育模式的浮表溃烂,教育模式背后是男权话语的社会症候。父亲、爷爷、张伯、吴老师等男权话语的领导者,他们言行不一的话语背后真相环生。男权话语本身由诸多悖论性符号编织而成。张伯满口的仁义道德、淡泊名利与手上金表的特写镜头互为悖论。李玩爷爷家中的笔墨砚台、组字诗是文人志趣的象征,它与庆功宴上,默许孙女敬酒的功利态度互为悖论。蝙蝠飞入英语课堂,吴老师号召学生控制自我、考验定力,自己却击落目标,言行不一,互为悖论。楼上精神病患者臂上的三道杠直指优等生的身份,它与学鸟叫的异常行为互为悖论。这一切好似斯特林堡笔下的世界。“世界是一个疯人院,其居住者因而也是疯子。”[6]
部分家庭中的青少年必将遭遇男权话语的拷问。不同个体因自身性格、思维方式的差异形成个人独特的“成长”经历与坐标。影片中的李堂、李玩以及楼上的精神病患者,分别代表着三种不同方向的人生路径。李堂作为一个缺乏独立思考、盲从他人的乌合代表,自主愉快地畅游过真实与虚伪断裂处的脓河,顺利抵达“理性”的彼岸,幸免于青春规训的痛苦。李玩作为一个精神独立的个体,在与男权话语对抗的过程中,遭遇情感裹挟,逐渐确立“信仰”,独立精神让位于犬儒理性,在多重悖论的现实中艰难上岸,隐忍苟且。楼上的精神病患者在这场拷问中,未能成功摆渡。长久地生存在间缝流域,致使他每日靠药物维系生命,无法调和的矛盾在个人体内炸裂,最终走向精神崩溃的异端。
深剖男权话语原则,易于窥见其背后空无一物,一切标准化为乌有,男权行为本身成为最高准则。比男权话语更为严峻的是原则的荡然无存。一代代青年在这种空无一物的男权话语中,树立信仰,隐秘情感,建构犬儒理性,践行他者的欲望。独立话语主宰的真实宇宙与男权话语操控的傀儡宇宙杂糅于个体内心,青年人犬儒般臣服在彼岸的牢笼里,放逐灵魂,自我囚禁。
结语
影片依借李玩寻狗主线,上演出一场中国式教育以“理性”名义屠杀理性的行刑,拉列出一串男权话语下扭曲人性本真的毒瘤。当启蒙走向启蒙的反面,成长亦走向成长的反面。当信仰成为一种反人性的自我约束,人背离了原初的情感认知,灵魂不再内居,行走的只是一个个裹尸布。这种男权话语下的教育模式,用爱的名义浇灌出犬儒理性的伪理性。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卢梭的“我要故我在”,强调的都是一种人学的主体逻辑。信仰男权话语的主体,永远无法摆脱他者的欲望。唯有走出信仰,摆脱男权话语的束缚才能破茧,而这种摆脱非一己之力所能及。
参考文献:
[1][斯洛文]斯拉沃热·齐泽克.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51.
[2]张一兵.伪“我要”:他者欲望的欲望——拉康哲学解读[ J ].学习与探索,2005(03):50-54.
[3][法]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624-625.
[4]斯拉沃热·齐泽克,泰奥德·阿多尔诺.图绘意识形态[M].方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411.
[5][斯洛文]斯拉沃热·齐泽克.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41.
[6][英]斯泰恩.现代戏剧的理论与实践第三卷[M].周诚,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