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者联盟4》:从生态伦理困境走向综合生态伦理观
岳芬
继2018年《复仇者联盟:无限战争》(Avengers: Infinity War,以下简称《复联3》)热映之后[1],令人期待的《复仇者联盟:终局之战》(Avengers: Endgame,以下简称《复联4》)于2019年4月上映。该片一经上映,就受到了广泛关注,票房屡创新高。
在内容上,《复联4》延续了《复联3》的故事情节,描绘了劫后余生的复联英雄们为了召回消失的同伴以及其他所有被灭霸消灭的“宇宙人”(包括所有地球人和类似于人类的文明生物),继续同灭霸及其党羽战斗的故事。《复联4》的情节并不出众,反倒是它和《复联3》所宣扬的生态思想却格外值得深思。
《复联4》中,灭霸对《复联3》的解决方案进行了评估,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更为极端的方案。对于灭绝一半宇宙人能否实现灭霸的愿望、能否让剩下的一半生物活得更好这个问题,影片给出的回答是否定的:剩下的一半非但没有活得更好,反而仍然处在生态危机中,无论是人和环境之间的紧张关系、还是宇宙人的社会关系以及人类内在的精神危机都没有根本改变,更重要的是,剩余的一半在情感和精神上陷入到对逝者的怀念中无法自拔。
《复联4》因此又给出了一个新的方案:所有宇宙人全都灭绝,一切重新开始。当然,这是一个假设性的方案,因为它并没有实现,尽管努力争取,灭霸的新理想最终还是破灭了。但是,这个方案却引人深思:如果所有生物真的都灭绝了,重新开始的宇宙社会能否实现生物体同自然界的永续和谐?或者这是另一个可怕循环的开始。将来还会有第二个灭霸出现,再次毁灭一切生灵。而且,这个方案还有一个潜在的问题,即解决人和自然的矛盾是否只有通过生命的彻底灭绝这一个方法才能实现。
《复联4》和《复联3》两部影片关注同一个问题,即人类数量与保护环境的矛盾,这也是生态伦理学的核心问题。生态伦理学“又称环境伦理学,是关于人与自然关系伦理方面的道德研究”[2]。在電影里,该问题可以被形象地称之为“灭霸难题”——维持人的生存繁衍和保护宇宙生态之间的矛盾。具体来说,灭霸难题包括三个层面的内容:人类数量与生态平衡问题、环境正义与生命权利的关系以及解决生态问题应立足于当前还是寄希望于未来。
一、生物数量与生态平衡
《复联4》中,灭霸难题的首要层次在于:控制人口数量是否能彻底解决生态问题?这也是一个重要的生态伦理问题。按照生态中心主义的伦理观[3],如果要维护整个地球(宇宙)生态系统的永续运转,人口数量必须受到控制,但是,如何控制、数量的限度是存在争议的。灭霸试图给出自己的解答、并亲身实践,结果却让自身陷入困境。
灭霸无疑是两部作品“当仁不让”的反派主角,尤其是在正义联盟是以群体形象出现的影片中,灭霸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主角。他只有一个理想,就是通过某个方法一劳永逸地解决生物和宇宙的矛盾,实现两者的永续和谐。在目的上,他的出发点是善的,但是在方法上,他的选择却是“恶”的,即便“随机死亡”本身具有公平性,恶的方法仍旧抵消了善的初衷,灭霸成为众矢之的是情理之中的,他的一切行动也因此都蒙上了邪恶的色彩。在复联英雄眼中,他并不是拯救者,反倒像是个魔鬼,他的举动对所有人的生存都构成了威胁。
恶的方案让灭霸自己也陷入两难境地——减少一半人口的方案并没有实现他的理想。《复联3》中,灭霸经过不懈地努力,斗败了所有的英雄,终于实现了“灭绝一半人口”的愿望,但是,在《复联4》中,他的所有努力和理想全都化为泡影。幸存下来的人非但没有感谢他,反而再次陷入到生态恶化、社会动荡以及无穷无尽的精神困扰中。
影片一开始就描绘了大劫难之后的惨状:有的人陷入对逝去亲人的痛苦回忆不能自拔、有的人彻底放纵自我而失去生活的兴趣、有的人则在挣扎中试图通过重建家庭走出阴影。即便是灭霸自己也变得老态龙钟,沉重的脚步让这个夕日的枭雄判若两人。经过消灭一半人口的激烈战争结束后,灭霸自己也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他义无反顾地克服内心的欲望,毁掉所有的宝石,这意味着他将失去一切特权和能力,现实宝石(Reality Stone)对他执着略带偏执的心灵没有产生太大的作用,相反,他始终坚持着理想主义者的精神。甚至在实现愿望之后,毅然毁掉这些可能为他带来永恒生命和力量的宝石。某种不可逆的颓丧和绝望笼罩着所有幸存下来的人类,时光似乎停滞在五年前的那一刻,它带走了所有英雄和芸芸大众对生活的期待。这一结局是灭霸没有预料到的,但却是符合逻辑的。
从精神生态的观点来看,人和宇宙的矛盾在根本上并非人口数量偏多、宇宙资源过少之间的矛盾,而是人内在欲望的无限膨胀所导致的资源相对不足之间的对立。如果人类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用精神上的自足来对抗身体欲望的实现,那么有限的资源和无限的生命欲望之间便能够达成某种平衡,从而实现人和宇宙的永续和谐。
但是,这样的观念是很难说服灭霸的。他目睹过无数残忍的屠戮和血腥的争夺,在他看来,人和宇宙的对立是不可能通过对欲望的控制来实现的,因为欲望的沟壑是永远都难以填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肉体上消灭人类,重建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充满爱和感恩的、人与自然永续和谐的世界。
《复联4》的结局虽然符合观众对此类影片“大团圆”的期待,但是,灭霸提出的问题却引人深思。它向观众揭示了当前人类所面临的残酷的现实:人口的增长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生态问题,但是人口的减少或对人口的控制并不能挽救日益恶化的生态危局,减半的数字也只是一个数学游戏,并不能在根本意义上对现实产生影响,人和环境的矛盾似乎是永不停息的。
二、环境正义与生命权利
在生态伦理层面而言,人口数量和生态环境的矛盾问题只是灭霸难题的表层维度,环境正义和生命权利的悖论才是灭霸难题的深层内涵。同灭绝人类的偏执行为一样,灭霸维护生态平衡的愿望也是一种极端的环境正义观,即片面强调环境的权利而忽视人的生命权利。如果为了维持整个宇宙的生态平衡、需要消灭所有人类的话,那么这个宇宙环境的意义何在?
作为一种具有应用伦理学[4]色彩的伦理观念,环境正义牵涉到“因环境因素而引发的社会正义或不正义”[5]问题,其目的不仅是维护环境及其他非人类生物的权利,同时也需要维持人类的生存。就人的自然属性这点来说,人也是自然进化和发展的一部分,正是自然进化出了“具有评价能力的人类”[6]。人的存在及其权利必定也是环境正义的一部分。生态伦理强调人和万物的地位是平等的,不应以维护人的利益为目的而对其他生命和非生命物质的存在造成损害。
过度强调环境的价值而忽略了人的存在并非真正的环境主义,作为生态进化链中的一个重要成员,人类对于维护整个生态环境也具有其相应的作用。尽管将人和其他生物之间的关系看做高等与低等生物之间的联系,已经是一种备受生态主义者诟病的庸俗进化论观念,但是,彻底否定人的存在价值亦是不可取的。如果没有恰当理解人在宇宙中的地位、选择合适的方法来处理人和宇宙的关系,就会造成类似于灭霸所面临的困境。
滅霸在维护环境正义的问题上是十分极端的,无论是《复联3》里的“消灭一半”还是《复联4》中的“推倒重来”,都体现了他在解决人和环境问题上的一种偏执的环境观,即片面强调环境的权利,而忽视了生命体自身存在的价值。环境问题的解决最终既为了创建一种均衡、持续的生态世界,也是为了实现人的永续。形象地说,“如果排除了生态平衡同人类的联系,生态平衡的‘好便失去了理由”[7]。
从生态整体观念出发,人的存在和环境的维护是一致的。人的生存同生态环境整体的维护是同一个命题,两者本身并不矛盾。但是如果两者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就像完整的生物链被打破一样,其结果都会造成一方或双方的损害。灭霸理想的生活是回到一种人与自然完美相处的状态,犹如传说中的“黄金时代”,或是“伊甸园”的世界。灭霸能够在忘掉被自己杀害的女儿之后过上一种诗意栖居的生活,其他人却很难做到这一点。灭霸所维护的环境正义自然得不到大多数人的赞同。从《复联3》到《复联4》,两部影片先后经历了复杂的观念变迁,其历程象征了从环境正义走向生命权利的人类伦理思想简史。
环境正义与生命权利的问题是对人口数量与生态关系问题的进一步深入。人口数量的控制只是维护环境正义的方式之一,并非实现环境正义的唯一方式,甚至可以说,控制人口数量只能是维护环境的辅助措施。而且,生命权利的维护同样是实现环境正义的内容之一,片面强调人口数量的减少,根本上损于生命的权利。实现环境正义的过程中,人口数量的控制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而不应当以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减少。因此,环境正义应当在人的生存权利和其他万物生存权利的张力的平衡中实现。
三、当下与未来
灭霸难题的第三个方面、也是最为核心的层面在于:解决生态问题,应当立足今天还是期待未来、消灭一切人类、重来一次,重生的生物圈能否实现生物与宇宙的永续和谐呢?这也是生态伦理思想的精神主旨,因为一切生态问题的解决最终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
得益于时光机器,《复联4》中的灭霸看到了《复联3》中灭霸的未来,他在两相对比中变得更加成熟,只不过成熟未能给他带来智慧,相反,却让他在偏执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对于他所造成的苦难,灭霸并没有反省自己的行为,反而以强者的身份耻笑幸存者。就在《复联4》英雄联盟及其所有支持者同灭霸军团展开决战之前,灭霸扬言,要毁灭一切以重塑新的世界。很显然,他将建立完美生态世界的愿望诉诸于未来。对灭霸来说,相比改造旧秩序的工作,他更愿意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因为后者会更符合他的人生理想。
“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观念在他头脑中的影响可谓根深蒂固。从这个方面来说,灭霸的思想和行为真正体现了启蒙以来,占据主流社会思潮的、控制自然、征服宇宙的世界观。灭霸更像是一台不具备情感的机器,他只服从于一个目标,即不惜一切代价、重建和谐平衡的生态环境,哪怕新建的宇宙可能是荒凉的、了无生机的世界。
从结果来看,灭霸在《复联3》和《复联4》的行动全都失败了。《复联3》中,灭霸的失败在于灭绝一半并没有给人类带来灭霸想要的幸福,人与自然的关系仍然是紧张对立的。《复联4》中,灭霸的失败在于他被英雄联盟所消灭。退一步说,即便他的愿望实现了,重建的世界能否实现人与自然的永续和谐也还是一个问题。至少从人类目前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来看,重建后的未来世界仍可能重蹈当下世界的覆辙。
灭霸的失败证明,与其期待未来,不如立足于现实。尤其是在现实生活中,灭霸的手套都只是一种美好的幻想,那么,立足现实就成为人类唯一的选择。在生态危机面前,未来环境的改善,直接取决于现实问题的解决,其前提则是合理的生态观——兼顾环境的整体发展和人类存在平衡多元生态的观念。在未形成一种综合、全面的生态观念的情况下,寄希望于未来创造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世界,只会是一种痴念。
即便在那些寄希望于来生的宗教思想中,人类的现实行为也应当遵循于既定的规范,无论是清规戒律还是相应的信条,都对人的存在方式进行限定。而且,此生的行为必定会直接影响到未来的存在。但是,无论哪一种信条,都不会以身体的消解为手段,来实现往生的幸福。即便此在身体的重要性无法同往生相比,身体依然承担着重要的使命,绝不会有意消灭身体。简单粗暴的推倒重来,非但不能使人得到美好的未来,相反,这样的未来只会一次又一次重演人和自然的对立,如同轮回一般永远难以实现涅槃。
期待在未来创造一个完美的生态世界只是灭霸个人的奢望,在没有形成一种完整而有效的生态观念之前,寄希望于新生人类对自然充满爱、不惜以牺牲个人利益为代价换取生态平衡,无异于妄想。因而,与其寄希望于未来,不如立足于当前。灭霸的极端方案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人与宇宙万物的矛盾,精神上的自足和生态精神的培育,要比肉体上的重塑更切合实际。
四、消失的灭霸和未尽的难题
灭霸面临的难题并非灭霸个人的困境,相反,总有超级能力的他并不需要担心生态问题,他完全可以通过自身的超能力获取一切他想要的资源。他要解决的反而是全人类面临的问题,从这一点来说,灭霸是具有“公心”的。准确地说,灭霸难题应该被称为全人类的生态难题。
虽然《复联4》否定了灭霸的方法,甚至宣判了他的死刑,但是,如何在不减少人口、不影响生物存在的情况下,维护生态平衡;如何在不影响环境正义的前提下满足人类生态的权利;如何在当下寻找到一条合适的途径,实现人类与自然界一切生物的永续和谐等。关于这些复杂却十分重要的伦理问题,影片并没有给出答案,或许也无法给出答案。
在《复联4》的结尾,灭霸是带着悲壮死去的,尽管他残害了数不清的人,却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愧疚。在他看来,他是为了全人类而死,他虽然没有完成自己的理想,但是他相信人类的结局一定会如他所盼望的结果,无法解决的生态危机必定会把人类引向灭绝,只不过在时间上有所推迟而已。他自认为看穿了人的本质,他不相信人类会主动同自然和解、会压抑自己的欲望、会为了生态整體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哪怕一点点权益。
生态伦理观念视角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影片的悲剧性。灭霸的行为或多或少地为他自己赢得了观众,因为他所面临的问题是每一个观赏者同样面临的问题。尤其是在资源日益减少、人口不断膨胀、人类精神长期压抑的时代,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问题非但不会在短期内解决,反而可能会愈演愈烈,这些都能让灭霸赢得更多的“拥趸”。
如果说《复联3》是尝试性的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方案,那么,《复联4》就是对这一方案的进一步生发。从灭霸的角度来说,“消灭一半”远远不足以完成他的理想,他要消灭的不光是所有人的身体,还包括他们的精神:脆弱、温情和无休止的回忆。在他看来,只要能够在物质层面实现人和环境的和谐,所有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至于精神层面,他相信,物质层面的平衡最终也能带来精神的平衡。
尽管《复联3》的结果可能是对环境有利的,但是这样的结局显然不能被大多数人所接受。灭霸是继弗兰肯斯坦这样的科学怪人之后,又一个理性思维下的“恶魔”,他的行为是符合理论要求的,符合社会学所建构的理想的人口数量和环境关系的理论模型。但是,却泯灭了人性和人类的情感,甚至消解了人的情感价值和本能属性。
无论是环境伦理学家还是生态批评家,都将人和自然的关系问题作为一切伦理观念和生态思想的核心。但是,如何解决人和自然的矛盾,却几乎成为环境伦理学和生态批评的重大难题。尤其是在人口暴增之下、环境问题日益突出的时代,这个问题就显得更加棘手。减少人口显然是不符合人性要求的,哪怕是自然减员都会带来巨大的悲痛,何况是通过暴力手段来消灭大量的生灵。
灭霸虽然最终消失了,但是他提出的问题却成为一个永恒的难题。幸存的英雄也只是暂时地松了口气,他们仍旧面临人口爆炸、资源不足、环境破坏的生态危局。幸存者的生活并不轻松,他们中的一部分将在死难者的绵长而恒久的回忆中艰难度日,另一部分也不得不为了争取更多的生存资源而挣扎,甚至相互戕害。这也是《复联4》的悲剧性所在,较前一部电影中英雄最终落败的结局而言,《复联4》的结局并不轻松,灭霸只是身体消失了,他对宇宙精神的负面影响却会持续下去。
鉴于《复联4》对生态问题的深度反思,该电影也可以被视为一部独具特色的生态电影,它不仅符合生态电影的特征:“探讨人类与周围物质环境的关系,包括土地、自然和动物,是从一种生命中心的观点出发来看待世界的电影”[8]。而且比一般的生态电影更具思想深度。
如果从人类所处的生存现状来看,电影中全体生物组成的“宇宙社会”就同于现实中的人类社会,宇宙人即等同于人类。因而,外星生物和人类之间的界限也可以忽略不计。他们不仅是拥有智慧和文明的生命体,而且都面临文明的永续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冲突问题。这在最大限度上拓宽了生态伦理的适用范围,未来,人类或许真的需要面临整个宇宙的生态问题。彼时,只有建立一种“同时包含人类中心论、生物中心论和生态中心论的合理成分”[9]多元综合的生态伦理观,灭霸难题才能得到最终的解决。
参考文献:
[1]谢萌.由《复仇者联盟3》透析漫威的“破局”题[ J ].电影评介,2018(21).
[2]叶平.人与自然:西方生态伦理学研究概述[ J ].自然辩证法研究,1991(11):4.
[3]杨通进.多元化的环境伦理剖析[ J ].哲学动态,2000(2):22.
[4]陈剑澜.西方环境伦理思想述要[ J ].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3(3):96.
[5]李培超,王超.环境正义刍论[ J ].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2):28.
[6]杨通进.环境伦理学的三个理论焦点[ J ].哲学动态,2002(5):29.
[7]刘福森.自然中心主义生态伦理观的理论困境[ J ].中国社会科学,1997(3):53.
[8]鲁晓鹏(Sheldon Lu).中国生态电影批评之可能[ J ].唐宏峰,译.文艺研究,2010(7):93.
[9]余谋昌.从生态伦理到生态文明[ J ].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9(2):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