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类型的边界:台湾电影《谁先爱上他的》
向阳
【摘 要】电影《谁先爱上他的》在中国台湾地区第五十五届金马影展上以八项提名,三项获奖的亮眼表现走入大众视野。影片在叙事结构上嫁接了公路片的经典模式,又因剧场元素的渗透而打破了传统主流电影语言的桎梏,影片借由跨越电影的类型边界,戏耍了叙事结构、灯光布景与观众位置,摆脱了主流电影语言体系的框定,继而冲撞深植其中的父权意识。
【关键词】台湾电影;类型电影;女性主义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 ? ? ? ? ?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36-0082-02
《谁先爱上他的》由一连串因保险金而引发的笑中带泪的故事所组成。一个选择走入婚姻的男同志在患癌后决定离开家庭,与往昔的恋人度过最后一段时光,当他死后妻子却发现他的保险受益人并非自己与儿子,妻子便带着儿子闹上门去声讨“男小三”,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在丈夫之后儿子竟然也被这个“男小三”勾引而去,离开她住进了“男小三”的家。在多番接触的过程中,妻子、儿子与“男小三”之间逐渐熟悉,最终体认并理解了彼此的处境,妻子与“小三”不再是针锋相对,而是将矛头共同指向了宰制他们的传统婚姻制度。对台湾电影略有了解,便不难发现,《谁先爱上他的》虽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但它仍然足够独特。不同于从《孽子》到《醉·生梦死》所展现的困兽悲情,它虽然也刻画了男同志的边缘处境,却以幽默消解残酷情欲,把悲伤的底色埋得更深;它也呈现了男男、男女之爱,却又不似《盛夏光年》《女朋友·男朋友》一般被青春爱情统摄;它把镜头对准青春的真空之外。《谁先爱上他的》直接面对了此前同类影片中几乎被悬置的婚姻制度问题,这注定是一次跨越边界的冒险。
一、都市漫游:嫁接公路片叙事
在电影工业的发展过程中,不同的电影类型往往有其特定的叙事策略与镜头语言,打破类型电影固化的边界堪称是一种冒险,《谁先爱上他的》至少可以清楚看到公路片与剧场的交织渗透。与质疑传统异性恋婚姻秩序的主题互为表里,影片借由跨越类型边界冲撞着主流电影语言的宰制。
克里斯托佛·沃格勒(Christopher Vogler)提出“英雄之旅”的说法,他认为英雄之旅被广泛运用于编剧中,英雄的旅程由冒险召唤——见导师——经历磨难——获取报酬——返回正常世界这几个阶段所构成[1]。这一说法亦可作为公路片典型叙事的概括,公路片往往要求人物离开他熟悉的环境(冒险召唤),经由旅程途中的人事际遇(见导师),从而改变人物的生活处境或是生命认知(获取报酬),完成象征上的新生(返回正常世界)。《谁先爱上他的》嫁接了公路片的叙事结构,以宋呈希的都市漫游推动着故事的展开。青春期的宋呈希因不堪忍受母亲刘三莲的控制与抱怨,加之对亡父宋正远的保险金受益人兼同性情人阿杰所抱有的好奇,他离开自己的家进入阿杰的家,拉开了都市漫游的序幕。
公路片的叙事主要依靠旅程的进行而展开,宋呈希的整场漫游由五段旅程组成,这五段旅程构成了整部影片的叙事脉络。第一段旅程中宋呈希刚刚闯入阿杰的家不久,他坐在摩托车后座,视线与阿杰相反,不自然地看向身后,喻示了此时两人的心理距离仍较为遥远,后切全景镜头在高耸的楼群映衬之下,宋呈希与阿杰之间的视觉距离被无限拉近,呈现出两人命运共同体般的隐喻。第二段旅程从小剧场至阿杰的住所,宋呈希主动跟随阿杰的脚步却仍然保持着一定距离,阿杰位于画面左前方,宋呈希位于画面右后方,平行错落的构图透露出二人逐渐靠近的趋势,在这次旅程的终点他们遇到了等候在楼下的刘三莲,宋呈希与刘三莲之间的再度冲突把他进一步推向阿杰。第三段旅程是宋呈希与阿杰坐公交在城市中穿行,前一个镜头是心理咨询师向宋呈希发问,问他对于母亲刘三莲的讨厌究竟是真的讨厌,还是因为他感到无能为力,公交车内采用深焦镜头,阿杰站在前景处唱着舞台剧的主题曲,“巴厘岛,那梦幻的巴厘岛,多渴望你的拥抱”,宋呈希则坐在靠后的座椅上偏头看向窗外,下一个镜头切到公交车窗的镜像,映照出宋呈希脸部特写以及阿杰的背影,宋呈希的目光似在观看城市夜景又似在凝视阿杰,画外音剖白宋呈希内心,“原来无能为力是这种感觉”。这段旅程中没有具体的事件发生,但宋呈希与阿杰产生了共情,在阿杰的歌声中他感受到了成人世界的无奈。通过作为镜像的阿杰,宋呈希也察觉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这次旅程是他真正理解阿杰与母亲的开始。第四段旅程从医院至剧场,此时旅程已由两人转变为三人,出租车前排的宋呈希坐在一片明亮之中,后排两人的脸部轮廓因光线遮蔽而模糊,半开的车窗隐喻三人朝向和解的状态,而光线的明暗层次又将同处于出租车内部的三人分隔成三处不同的空间,象征着彼此间难以彻底消除的壁垒。第五段旅程亦是全片的结尾,采取固定机位长镜头拍摄,宋呈希与刘三莲并肩紧挨着从远景走向近景,整场都市漫游以母子二人的回家之路作结,为此前的创伤与遗憾带来和解与安抚。
二、剧场渗透:电影语言的冒险
公路片的骨架使得影片具备清晰的叙事脉络,人物的内心转变有迹可循,而剧场的交互渗透则在加强指涉之外,刻意打断了流畅的线性叙事。女性电影意识形态批评认为,“主流電影毫无疑问是父权意识的产物,经由该潜意识语言对应平行的男性本位语言及言说,织就电影的叙事。”[2]本片所意图挑战的正是父权意识宰制下的传统婚姻家庭制度,在它的叙事伦理之中,同志亡夫(宋正远)、男同志之妻(刘三莲)、以及“男小三”(阿杰)都是这一制度的受伤害者,在这一基础上女性主义与酷儿主义在本片中相遇并结成联盟,共同指向婚姻制度背后的父权意识,而女性主义电影批评认为主流电影运用的工具与语言本身就深含父权意识,需要解构传统电影的语言与技术,因此对父权意识的挑战,便自然意味着对主流电影语言的冲击,这也是本片的题中应尽之意。
本片对于进行时态的叙事段落多采用自然光,闪回情节则无论是否与剧场直接相关,皆大量运用舞台光与柔焦镜头。如刘三莲与宋正远在仓库初次相遇时,远景的货物使用红色射灯,人物正上方投以黄色追光,周围全暗。“主流电影的叙事往往采用缝合的技法,要观众信以为真”[3],而这一回忆段落中强烈的剧场元素晕染出一片超现实色彩,将观众从窥视的代入体验中暂时抽离,试图引导观众去怀疑电影叙事的真实,从而挑衅主流电影的写实语言以及被预设好的观众位置。刘三莲闯入剧场的段落是影片中最为激烈的一次矛盾,她此时已认识了阿杰的母亲,以向他母亲戳破他的同志身份为筹码,意图取回宋正远的保险金,宋呈希目睹了这一幕,质问刘三莲当初嫁给他父亲,是否就只是为了保险金,由此演变为三人冲突。这一段落通过景别与视点的变换,赋以三人冲突强烈的戏剧效果,同时将表演者与观众进行了身份对换。全景镜头呈现舞台排演的情形,后接刘三莲闯入的近景,接着展示刘三莲的主观镜头,此时舞台上的表演者被打断,他们的目光看向刘三莲(银幕前的观众),表演者们成了剧场内的“观众”,观看三人的冲突戏码。此后刘三莲、阿杰与宋呈希的冲突,多采用近景与特写,构图、灯光与走位皆贴合剧场的表演模式,营造出此三人才是剧场舞台表演者的效果,观看与被观看的主客体关系于焉反转,剧场演员直视镜头的目光形成对观众窥视的挑衅。影片借由这番戏耍表达出了演员(女性)拒绝观众(男性)单一凝视的态度。
剧场感不止限于剧场内,亦延伸进入影片其余的叙事段落。阿杰住所的布光通过各式灯牌营造出剧场光的效果,客厅的珠帘形成一道幕布,将宋呈希与阿杰分隔于画面两侧,这种布景一方面贴合阿杰的职业设定,另一方面通過将现实场景虚幻化,指涉了阿杰在社会中的边缘处境。阿杰的腿被催债人员打断以后,宋呈希和刘三莲将他送往医院治疗,阿杰由他所处的病房引发了对于病中宋正远的回忆,这一段落采用运动镜头由阿杰喂宋正远吃饭,逐渐推移至病房外等候着的刘三莲与宋呈希二人,以摄影机的运动而非剪辑的方式将回忆与现实并置,便如同剧场表演中所常见的,过去与当下的两桩事件同时于舞台上发生,进一步模糊影片中现实与超现实的边际,迥异于既有的电影语言表述。
影片中阿杰排演的实验戏剧《假期愉快》,实则是导演本人早年的小剧场作品,与影片形成了跨媒介的文本互涉,经由变奏与重奏式的表达,不断呼唤牢固秩序对个体的松绑。《假期愉快》演出的是一群台湾游客去巴厘岛享受假期,布景与音乐皆充满了热带风情的愉悦感受,巴厘岛对于台湾而言乃是岛屿之外的岛屿,于是它化身为边缘之外的边缘,成为受压抑一族自我放逐的乌托邦想象。开演前全场光灭,一片黑暗之中只有阿杰痛苦的喘息声,他打着石膏坐着轮椅艰难地在舞台上移动,他的带伤表演使得他在舞台上化身为斗士形象,尽管受到伤害仍渴望爱,这浓烈的理想主义色彩最终在嘉年华一般的集体咏唱中得以升华,“还要多久的时间,我的身体已疲倦,带我飞向你”,歌曲终焉胖女孩轻轻摇响手中的铃铛,宛如巫女的祝祷,一场仪式行礼完毕。之后的谢幕段落主要由远景(阿杰母亲捧花走向舞台)——近景(刘三莲惊诧之余,眼含泪光看向阿杰母亲)——特写(阿杰与母亲的拥抱)这系列镜头组成,展现了阿杰母亲对儿子的理解以及刘三莲的心理转变。其中一个镜头蒙太奇十分巧妙,浅焦镜头拍摄阿杰母子的拥抱,后模糊前景聚焦至位于母子二人脸庞间隙的刘三莲,镜头内部形成三角构图,喻示着刘三莲经由阿杰母亲的放下,终于也彻底放下了自己心中的芥蒂。
三、结语
《谁先爱上他的》仍存在着一些无法回避的缺憾,比如刘三莲对宋正远和阿杰的谅解是在丈夫身患绝症而死的前提下发生,这一极端事件掩盖了日常生活中更为复杂幽微的情况,成为另一种悬置。然而在特殊语境下对现实的再现,连同跨越类型语言的探索,已经成为本片的冒险,须知冒险自有其意义。坎贝尔在《千面英雄》中写道,“英雄完成神秘的冒险,带着能够为同类造福的力量归来”[4]。在宋呈希的冒险中,他经历了和母亲的冲突与自己内心的困惑,他直面问题并最终获得了对成人们的理解与自己的成长;在这部影片的冒险之旅中,它借由跨越电影类型,戏耍了叙事结构、灯光布景与观众位置,摆脱了主流电影语言体系的框定,继而冲撞深植其中的父权意识。
参考文献:
[1][美]克里斯托佛·沃格勒.王翀译.作家之旅:源自神话的写作要义[M].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1:5-8.
[2][3]李台芳.女性电影理论[M].台北:扬智文化,1996:60,109.
[4][美]约瑟夫·坎贝尔.张承谟译.千面英雄[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