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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薛宝琴形象及其在《红楼梦》中的地位初探
范文

    周泽华

    薛宝琴在《红楼梦》中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角色。她艳压群芳,才智超绝,天真烂漫,温柔纯洁,蕙质兰心。然而,曹雪芹却偏偏没有把她列入“金陵十二钗”,着实令人费解。

    早年读《红楼梦》,大约因彼时乃一懵懂少年之故,为林妹妹的悲惨结局伤心流泪不已,尤为薛宝琴不在“金陵十二钗”之列而颇感不平,至今仍耿耿于怀,然想到“十二钗”结局凄惨,终赴“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之“薄命司”,又为琴妹妹略感欣慰。尽管曹雪芹先生在宝琴身上所花笔墨远远不如黛玉、宝钗、凤姐、湘云,然若将大观园群芳喻为一条神龙,则宝琴诚可谓为神龙之睛,而雪芹先生何以竟置宝琴于“金陵十二钗”(指正钗,后同)之外?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写到:“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存副册、又副册),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由此可见,正“十二钗”,乃十二个极其出类拔萃之女子,她们分别为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元春、贾迎春、賈探春、贾惜春、王熙凤、妙玉、李纨、贾巧姐、秦可卿。当然,一省杰出之女子远非止此,为突出典型环境中之典型形象,她们要入“钗”行,须与“大观园”挂得上钩。本文中笔者不揣浅陋,试一论薛宝琴的形象及其在《红楼梦》中的地位。

    一、姿容美丽超绝

    “十二钗”中无一不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钗、黛之美自不待言。许多论者皆以为“十二钗”中秦可卿长得最美,依据是第五回对秦可卿的描述。“早有一女子在内,其鲜妍妩媚有似乎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然此实乃误解。此可卿非彼可卿也。此可卿乃太虚幻境宝玉梦中之仙女,是宝玉平日所欣羡的钗、黛两种不同范畴之美合而为一的化身,故名兼美。而现实生活中(《红楼梦》所描写的社会现实)的可卿尽管“擅风情,秉月貌”,但也只不过“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贾母)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根本不可能兼钗、黛之美。

    其实,整部《红楼梦》中美冠群芳者,既非薛宝钗,亦非林黛玉,更非秦可卿,而是后来居上的薛宝琴。其美可谓为高纯度、超浓缩集中之“完美”。尽管宝琴非“领衔主演”,且出场很迟(第四十九回才亮相),但她一登场即昂然占据“制高点”,雄踞美界金字塔塔尖,美压群芳,艳惊四座,令人拍案叫绝。“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子,倒像宝姐姐同胞兄弟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的去。”

    前四十八回,钗、黛之美已被曹雪芹先生写得登峰造极,深入人心,但琴姑娘一亮相,竟如太阳的万丈光芒盖住了月亮的清辉,又恰似石破天惊,其绝伦之美征服了众人之心。宝玉、探春、袭人等之惊异赞叹且不说,你看,“老太太一见了(宝琴),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宝玉)这孙子了。”(探春语)“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喜欢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更绝的是,竟然把连自己最疼爱的心肝宝贝宝玉、黛玉都舍不得给的凫靥裘也给了她(应知,如湘云所言“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二月河先生在《流水空山有落霞——试析薛宝琴》一文中说:“原来是一件‘凫靥裘,乃是‘无厌求的谐音!……完全可以断定,这是作者用曲笔在讽刺薛家。即湘云说的‘只配他穿也像是挖苦话。”愚以为,湘云绝非此类人物,完全是她对宝琴发自内心的真诚赞赏,绝无讽刺挖苦之意。以至接着“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要与宝玉求配”(第五十回)〕,若非她父亲“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第五十回),那么,琴姑娘自然就是贾府的“太上皇”——贾母钦定的宝二奶奶了。贾母之于宝琴,可谓几乎就差在元妃省亲时之下跪叩拜了。难怪就连“事非干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端庄凝重温柔敦厚贤淑非凡的宝钗也语含醋意,“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反倒是平日“好猜忌”“有些小性儿”的“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妹妹一般”。这就是美的魔力所产生的神奇效果。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常常通过作品中的人物言行对主体形象进行多方位多角度多层次的综合刻画描绘,使人物形象立体感更强。

    为了突出薛宝琴之美,让其美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在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曹雪芹为这位玉洁冰清的绝代天娇塑造如诗如画的意境,令其美在此超凡脱俗的特写镜头中定格升华:

    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来。贾母笑着挽了凤姐儿的手,仍上了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两个?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在这幅活生生的“众美赏雪图”中,“前生定是瑶台种”的薛宝琴无疑是这幅画的焦点、中心,而连“病如西子胜三分”的“世外仙姝”林黛玉、“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如银盆,眼如水杏”,雍容典雅、貌若杨妃的薛宝钗以及大观园主人贾宝玉也只能屈尊当此美图背景。“十二钗”,除了元春羁于皇宫后院,秦可卿早亡,巧姐儿太小未能为贾母承欢凑趣儿,余者几乎皆被作者派来当拱月之星,尽管“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的妙玉没登场,却也被作者非常巧妙地安排当了这幅“赏雪图”的潜在背景。

    宝琴之美即使再高明的画家也根本无法描绘,当然,仇十洲的《双艳图》未及其美之万一,至此,薛宝琴似乎成了《红楼梦》中主角之主角,而作者在四十八回以前所极力刻画描写的钗、黛之美仿佛倒成了为突出表现宝琴盖世无双之美的必要铺垫和自然衬托。如果说林黛玉是多愁善感身轻如燕的赵飞燕,“病如西子胜三分”,薛宝钗是倾国倾城雍容华贵的杨贵妃(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那么,薛宝琴便是空前绝后、举世无双、无可比拟的美的圣灵。

    二、才智超群出众

    “十二钗”几乎个个是诗人才女。王熙凤虽不通文墨,但其管理才能即便七尺须眉亦难望其项背,其耍弄权术阴谋手腕之高超,真的可以令人“谈凤色变”。秦可卿早亡,虽未露峥嵘,然死时向凤姐托梦之语可见其远见卓识,慧眼独具。巧姐儿年幼而贾府势败业已“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家亡人散各奔腾”,未得展其聪明才智,但依宝玉推断,其才或许尚在其母王熙凤之上。宝钗、黛玉、湘云为《红楼梦》三才女已属定论,在创作诗词的风格与造诣上,她们自立山头,鼎足三分,骋智施能,各显神通,其他诸美只能甘当托月之云,衬花之叶。

    然而,宝琴一入大观园,则恰如天外飞来神女峰,灵光烁烁,异彩纷呈,与钗、黛、湘三山并立,形成四岳争衡之势。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可谓为雪芹先生为大观园精英驰骋其奇思妙想、大展诗才而特搞的赛诗会。谁为魁首?因作者没下结论,各人鉴赏能力及评判标准不同而难以妄拟,但从数量上看,湘云18句,宝琴13句,黛玉11句,而宝钗只得5句,无疑是湘、琴、黛的才思最为敏捷。从诗句意境及气势上看,“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摄取了天地山川日月灵气,吸收了名胜古迹精华的宝琴,其“绮袖笼金貂”多么雍容华贵,“吟鞭指灞桥”何等豪迈侠义,“伏象千峰凸”何其雄伟壮阔,“天机断缟带”“月窟翻银浪”又何等高妙神奇!其才情确乎在诸芳之上,而固守深闺、少见世面的钗、黛、湘实难得此佳句。

    为了更好地突出薛宝琴超凡脱俗的诗才,在同一回中,曹雪芹先生又特意让她与邢岫烟、李纹、宝玉同作梅花诗,而同样具有卓越诗才的宝钗、黛玉、湘云却连表演的机会都没有。

    至此,“前生定是瑶台种”的宝琴已露峥嵘,倾动四座。更绝的是,作者在暖香坞紧接着的作谜诗大赛上让宝琴大展雄才。且不说她猜出了“众人猜了半日”也猜不出的李绮的“萤”字谜已“露尖尖角”,更有作谜诗,尤令大观园众灵秀精英相形见绌。湘云、宝钗、宝玉、黛玉才各作了一个诗谜,“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过来笑道:‘我从小儿所走的地方不少,我如今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迹,作了十首怀古的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宝琴一口气即作了十首怀古绝句,亦诗亦谜,可见其才思之敏捷,诗才之超绝。这十个诗谜,“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然而,“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以宝钗之博学多才,“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黛玉之灵异颖慧,湘云之伶俐精明,均如陷八卦迷魂阵,宝琴之才智不言而喻矣。

    三、身份地位高贵

    “十二钗”多为公侯官宦之后,唯有秦可卿乃“营缮郎”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弃儿,无贵族之高贵血统及遗传基因。然而,她一旦嫁与贾府长房嫡孙贾蓉,成为公侯府中的少奶奶,也就一步登天,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成为贵族一分子。刘心武先生在《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一部)中根据《红楼梦》第五回对秦可卿卧室极度夸张耸人听闻皇宫后室式的陈设和她死后皇族贵胄般匪夷所思的极度奢华葬礼,太虚幻境之警幻仙姑呼可卿为妹,贾府上下几乎无人不对秦氏喜爱有加,以及秦氏死时托梦于王熙凤的远见卓识等描写,推论出秦可卿是比贾府更加高贵的皇家落难苗裔。

    “十二钗”中,妙玉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角色。“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第十七、十八回)。她虽身为尼姑,血管里却也流着高贵的血液,否则,纵然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也绝不可能被列入“十二钗”。就拿唱戏的正旦芳官来说,在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描写宝玉和芳官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是雙生弟兄两个。”宝钗抽到“任是无情也动人”“艳冠群芳”的牡丹签时,芳官唱了一曲,“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签是宝钗之签,何以宝玉却拿着此签,反复念叨“任是无情也动人”,眼看着芳官而不是看宝钗?其实,这里暗喻着芳官也恰如宝钗一样“艳冠群芳”。而前面确也表明芳官容貌美如宝玉。正因如此,王夫人就胡说什么“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逼得芳官走投无路,致使“美优伶斩情归水月(庵)”,成为妙玉第二。然而,在封建礼教严酷桎梏人们头脑的封建社会,她们的社会地位其实连奴仆都不如。或许芳官连“十二钗”的又副册也进不了。君不见“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晴雯,尽管才情容貌出众,“心比天高”,然而,“身为下贱”的丫鬟,最终也只能屈居“十二钗”的又副册了。若说芳官未能享受列入“十二钗”正册待遇是因级别不够,档次不高,那么,与其堂姐薛宝钗同属于“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的薛宝琴竟然也不在“十二钗”之列就极为令人惊异了。

    四、命运结局不幸

    “十二钗”之中,只有探春的结局算是最好的。虽说她远嫁千里海隅,但也算得到了较好的结果(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回里她抽的签是“瑶池仙品”:“日边红杏倚云栽”“得此签者,必得贵婿”),然而在曹雪芹先生看来,终究也是属于骨肉分离,是“生于末世运偏消”,最终仍然把她打进了“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太虚幻境之“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薄命司”。

    或许有人认为“十二钗”中元春的命最好。元春身为贵妃,“一人之下,万女之上”,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回一次娘家省亲,就使娘家建造了一座仙境似的省亲别墅——大观园,众官为之扫街除道,连父母甚至老祖母也都对其顶礼膜拜,余者更不用说了。多么尊贵!多么风光!其实,此乃表面虚荣。据专家学者考证,清朝后宫很多皇后、妃子、宫女入宫时甚至为十二三岁。元春年四十死而无后,那么她入宫至少应有二十多年,“二十年来辩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第五回元春判词),这榴花或许根本就没真正开过,只是“博得虚名在”,只能望“龙”兴叹。元春可能除了享受荣华富贵外一无所有,“谁人识苦甘”,绝非仅仅是因为与家人“离别”之苦,当然,省亲时,以贵妃之尊,在祖母、父母、众姐妹兄弟面前,贤良淑德的元春绝不可能发泄其怨恨。“不得见人”,实在是别有深意,饱含着多少闺怨春恨啊!“虎兕相逢大梦归”,在恶兽相争激斗的虎穴狼窝,所谓的荣华富贵终究也只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宝琴的归宿结局至今仍然是一道难解之谜。高鹗所续《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只是非常马虎地借王夫人之口笼统交代:“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说是丰衣足食的很好”(第一百十八回),这未必符合曹先生原意。二月河先生在《流水空山有落霞——试析薛宝琴》一文中依宝琴的诗词等推断出她入宫、被赐死。“薛家有财无势,投奔贾家为的是找一颗歇凉大树。他们进京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将女儿奉献给皇家,为‘公主侍读、才人、赞善之职,寻找一座硬硬实实的政治靠山,但这件事宝钗却没有成功。书中既没交代,那就是泡了汤。顺理成章,宝钗的这一使命,应将由比她更漂亮的宝琴承担起来。而且果然如愿以偿,宝琴也入宫了。她可能没有上升到贾妃那样的地位,就遭到了政治上急剧的变故。寅年卯月,贾妃死了(赐死之说是有道理的,但是否因柳湘莲的‘造反进逼皇城而引起,值得进一步商榷)。接着,风云突变的形势急剧恶化,贾府被抄,事连着薛家,一败俱败。这时,她就非卷进去不可了。薛家与贾家政治上的联系,必然促使她通过某种关系或自己直接出面为贾家说项。不料却被忠顺王的势力打击或出卖,反而惹起‘圣人的‘龙心大怒,下令追查她这种‘妇人干政的罪,又查出宝琴未入宫前与梅、贾两家的一段风流艳史,她就身获‘欺君重罪,不可避免地要被赐死了”。假如二月河先生的这种推测正确,那么,宝琴的命运结局确比元春的更为凄惨,她也就最有资格入主“十二钗”了。

    “十二钗”都有或多或少的不足和缺点。元妃出场的机会太少,几乎只是在省亲的几个小时亮相,未见其瑕疵。周思源先生在《探秘集——周思源论〈红楼梦〉》的“诗词曲赋大大拓宽了信息渠道与审美领域”篇中说:“曹雪芹对元春怀有极其崇敬、美好的感情,她是小说中唯一没有写其缺点的重要人物,这一点极不寻常。而写出元春高尚的人性和人性的被压抑是塑造这一形象的两个重点。”固然有“对元春怀有极其崇敬、美好的感情”,在“文字狱”盛行的清代,大约曹先生也不便于硬写什么“凤疵”以招致横祸吧。巧姐儿在前八十回只不过是一个小不点儿,正处如今幼儿园小朋友天真烂漫人生最可爱的小天使阶段,亦未显其毛病。可卿淫乱,是她人生的污点。凤姐之贪酷阴毒奸狡令人毛骨悚然;或以为应褫夺秦、王二者之“钗籍”。湘云咬舌子爱唠叨,且常有“经济”酸论,亦入“国贼禄鬼”之流。迎春庸怯懦弱,木讷寡言,平时一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李纨似枯花死灰,毫无生气。探春、惜春皆近乎绝情。赵姨娘、贾环固然可恶,但探春为讨好贾母、王夫人,连对生母、胞弟及娘舅都形同陌路,甚至几乎恨不得踩上一脚,着实令人心寒。惜春于其嫂尤氏,犹如探春于其生母之刻薄寡情。黛玉尖刻而弱病;宝钗圆滑而藏奸。妙玉矫情造作,故作高雅,全无出家人之态(当然,吃斋念佛当尼姑原非其本意,乃被逼无奈而为之),反如冷漠、狂傲、庸俗、不逞之皇家公主,连性情随和与世无争被誉为菩萨的李纨都觉得她“可厌”,不爱同她交往(第五十回),绝非仅仅因为她“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第五回妙玉判词)。

    而薛宝琴才是真正的“美玉无瑕”,不染纤尘的“阆苑仙葩”、高不可攀的“瑶池仙品”。其才情美貌已如前所述,更兼她自小跟父母亲走南闯北,遍游神州的名山胜迹,与中外商贾贸易,胸怀坦荡,识见不凡,只眼独具,若生于当今之世,亦定能在商海劈波斩浪,叱咤风云。尽管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未展其经商理财风采,但凭其灵慧天赋,自可得心应手、左右逢源,比凤姐必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以说,宝琴几备诸钗之长而无其短,兼群芳之优而乏其劣。如果非硬要指出薛宝琴的瑕疵不可,那只能说她缺少了如林黛玉那样最能打动人心的撕心裂肺摧肝断肠的爱恨情愁。纵有她所写的那些诗词抒怀古吊今之情,小说前八十回中却无如黛玉能敲击人们情弦的儿女柔情的具体情节直接描绘,故许多人总觉得宝琴这个艺术形象有些抽象,血肉不够丰满,有些虚无缥缈、难以捉摸。

    此等人物不列入“十二钗”,或许有人以为乃雪芹先生故弄玄虚搞混了《红楼梦》主题。非也,如此完美绝伦的仙品,谁忍心把她打进“薄命司”让她入籍“十二钗”?“十二钗”分上中下三等,宝琴远高于上等,而把她硬压到中等,这不仅仅是亵渎宝琴,简直就是糟践作者。或许曹先生正是以塑造薛宝琴这个完美形象来实现他的终极美学理想。宝琴应为漫漫沉夜里的启明星,给那些身处黑暗污浊时代的人们带来一线光明和希望。她的结局究竟如何?大约这也和她所作的诗谜那样让人根本猜不透。尽管第五十回薛姨妈说她已许配梅家,但直至第八十回终也始终未谈及婚嫁。梅翰林是谁?梅翰林的儿子又叫什么名字?品貌才德如何?前八十回甚至后八十回何以无只言片语谈及?莫非“许配梅家”即“许配没家”,隐寓着这样的天仙在人间还没有一家可与之匹配,即使连什么皇家也根本不配?梅家小子何许人也?若要真正给薛宝琴一个准确的定位,以笔者愚见,非列于“瑶池十二钗”之首不可,真乃“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矣。

    二月河先生在《流》文结尾部分言:“从《红楼梦》的结构和布局的角度来看薛宝琴这个人物也颇有意趣。她是为着赴大观园‘最后的晚餐而匆匆赶来的;当着黄昏的太阳把最后一抹灿烂的光明赐给大观园儿女时,她犹如散花天女一般在这里降临,万花缤纷之后群芳解体,红颜凋落,只在人间留下余香。从这一点上说,她又是一阵报告‘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残酷消息的秋风,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煞星,是一个到大观园中呐喊‘解散的值星官!”盡管这段话有些地方值得商榷,但不能说毫无一点道理。吕启详先生在《白雪红梅 人间仙品——薛宝琴小议》一文说:“在曹雪芹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格局之下,荟萃了天地间精华灵秀之气的佼佼女儿薛宝琴,也不会有更好的命运。她早已父母双亡,阅历和识见积淀而成的虽壮阔却苍凉的性格素质,透出的正是一种悲剧的消息。”薛宝琴真的像“十二钗”般也落个悲剧的结局?也未必如此。

    在第五回“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之《食尽鸟投林》曲子结尾云:“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否瑞雪兆丰年,严冬过后就是繁花似锦莺歌燕舞的明媚春光?贾府大厦倾颓后,谁能保证就不会出现“桃花源”仙境?君不见“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昨日黄土垄头葬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在遗失的《红楼梦》后四十回中,早已接受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曹雪芹先生或许会安排薛宝琴到真正的“极乐世界”去寻找真正的爱情,享受真正的人间幸福。最终,贾、史、王、薛封建腐朽的四大家族衰亡后,或许有着“紫薇舍人薛公”血统而蜕变为新兴资产阶级力量代表的宝琴会凭其卓越天赋在商贸世界大显神通,建立属于自己的“真真王国”。不过,也像她所作诗谜一样,这确实是一个难猜之谜。薛宝琴这个完美无缺如谜般的艺术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

    (作者单位:广东海洋大学文传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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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2/22 23:4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