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 侠客、诗人、小说家、画家 |
范文 | 陈实
一 1948年夏天一个晚上,新波带着一本新出版的书上我家,陪他来的还有一个未见过面的朋友,凑巧(不巧)家里来了杂志社四五位同事,喧哗吵闹,没有机会谈话,新波把书放下就走了,那位陌生的朋友也没怎么介绍。注意力都放在书上,整件事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多年之后才知道他就是黄永玉。 同一段时期,我家还有两位常客,戴望舒和他的年轻的夫人杨静,他们并非来看我,只是借我那破房子谈判离婚,大概不希望在三个女儿面前争吵——其实是可以让他们争吵的地方都没有,因为那时望舒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自己寄住叶灵凤家,听说晚上只睡地板,杨静带着女儿返回娘家。离婚的理由是女方出现第三者。经过几个月纠缠,望舒万二分的不愿意,挡不住杨静的万二分坚决,终于明白无可挽回,只好同意。 爱一个人不是罪,以前爱过现在不爱,也不是罪。爱是感觉,不是行为,不能审判,即使在道德上也没有所谓的对与错的问题,但是作为望舒的朋友,我不能不为他的遭遇叹天地不仁。他在世上只活了不到四十五年,最后的七八年真是灾难的岁月——两度被心爱的女人背弃,香港沦陷时期坐过牢,受过酷刑,光复后却被指为汉奸,好不容易还他清白,但始终没有被指控他的多数“左”倾文人所接受。 望舒去世后,记不清是哪一年,偶尔听人说,他跟杨静闹离婚时,黄永玉曾经想把那第三者找出来,用武力替望舒讨回公道,后来被人劝止,没有出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黄永玉这个名字,以前从来没听望舒提过,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既然是望舒的朋友,即使不是作家,也必是读书人,现代中国居然还有这等古道热肠的书生,真是不可思议,对这位雪中送炭的朋友有无言的感激,他的名字从此成为终生不忘的名字。 上世纪60年代中,香港有电视台播放过一部电影,主角是古代一个失明的按摩师,也是一个剑客,浪迹江湖,专门锄强扶弱,警恶惩奸,替天行道。我有种奇怪的想法,似乎这座头市就是未识别的黄永玉,而四五十年之后,有机会看到一卷黄永玉画荷花的录像,发觉画家的体型、面形(座头市没有眼珠,不能比较容貌)、走路的姿态以至说话的声调,竟然跟我记忆中的座头市有八九分吻合。感觉十分奇妙,原来古代与现代之间没有距离,地域没有疆界,语言和生活方式没有隔阂,身份地位也不存在差异。归结起来,重要的只是人,没有别的。 二 1976年周恩来总理去世,有刊物出了特辑,发表不少人写的悼诗,我只记得其中有黄永玉写的四首或五首,特别是《说是从丰台来的》这首让我落泪。之后就没有读过他的诗,可是我没有怀疑过他是诗人,读他的散文也能感觉里面有诗。 在《比我老的老头》一书里,黄永玉用一个又一个小故事怀念他的老朋友,其中也有我认识的已去世的人。这是一本文字的人物素描,平铺直叙,天然的朴素,透明如水晶,纯净如裸体的婴儿,却蕴藏着浓郁的诗的情怀,教人读一次哭一次。同样的题材用我的笔墨写出来,只能是无趣无味的笔记,欠缺的不是技巧不是修养,是一种不能教不能学的东西,名曰“天赋”。 黄永玉出版过诗集、小说集、杂文集——当然还有木刻集和画册——创作面很广,可惜我孤陋寡闻,知道的时候视力已经退化到0.15,能读的不多,真遗憾。除了《比我老的老头》,只读了《永玉六记》,那是极可爱的小品文集,一套六册,线装,书的标题可能是从沈三白《浮生六记》借来的,记述生活中经历的插曲,有嬉笑怒骂,有讽刺。西方人喜欢讥笑中国人缺乏幽默感,这书应该译成英文发行国外,让他们见识见识。 三 我觉得(可能是错误的印象)知道文学家黄永玉的人没有知道画家黄永玉的人那么多,但我自己欣赏黄永玉的文字多于他的绘画,原因很简单:读他的文章,能感觉作者的心跳呼吸,分享或分担他的喜怒哀乐。而看他的画时,如果没有题诗之类的文字引导,就不容易感觉画家的存在,观者可以享受的就是画的美感,不必动脑筋。当然也有例外,我见过他的两幅水墨,就很使我动心。黄永玉是个一流的画家,毋庸置疑,他尤其是一个了不起的漫画家,画人物,寥寥几笔就把人写活了。 《黄永玉画水浒》在上世纪80年代末出过一版,后来他陆续又画了不少,2010年又出了增订版,除梁山英雄之外还画了十几个陪衬人物。从人物的造型架势得来的第一个印象,觉得画家本身是个习武之人,除了读过拳谱,可能还懂得使棍,但这是小事,真正重要的消息,要读画家为每个人物所写的简单说明和批注,其中既有借古讽今的幽默,也有同现代社会相关的警世隽语,甚至还有画家偶尔忍不住站出来表明心迹的言论:说到底,文字的功劳也许比图画的功劳还大些。我看这书还有一种间接体会:作者对《水浒》情有独钟,因为梁山人马是他精神上的同胞兄弟,他不画《三国》不画《红楼》,说明在他的道德和价值观念里,对人或对事的衡量,着眼点是本子上的善恶正邪之分。其他因素如胜败荣辱、利害得失,在天平上分量甚轻,之于儿女之情等等更不在话下。 四 2009年秋天,新波的女儿黄元来看我,提到在北京见过黄永玉,向她打聽我的消息,颇见关切,她提议我给他寄两本近期出版的书。我寄了,很快就收到他第一封信,开始正式交往,在往来书信上,不免谈到上世纪40年代时香港的人和事,知道两人已经分别成为“人间画会”和“人间书屋”硕果仅存的遗老。永玉在一封信上引过不知道哪一个古人的诗句:“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人残编总断肠”,感慨之余,也庆幸彼此都一直坚守自己的岗位。 永玉在第一封附有一幅未裱的水墨画,写的是十字架上的基督,题识是“耶稣说,去罗马再钉一次十字架”。这句话的出处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耶稣被钉十字架之后,他的门徒和追随者因为逃避罗马人的迫害,不少人离开罗马,其中包括门徒彼得,他在半路上遇上耶稣,问:“主啊,你要往哪里去?”耶稣回答:“去罗马再钉一次十字架。”彼得听了,羞愧不已,就转身返回罗马,殉教而死。在所谓十年浩劫的时候,我们的艺术家被钉上无形的十字架的,数不清有多少人,黄永玉也是其中之一,耶稣回答彼得的这句话,大概对他有更深的意义,使他第一次把西方文化的元素注入东方的水墨艺术。不过,这是第二幅使我心动的画,第一幅是他在2006年写的《蜘蛛荷花图》,有题识曰:“相思一种,闲愁万端”,写的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荷花池上空树上有一只蜘蛛与池中一朵荷花日夕相对,生出情愫,为了亲近对方,吐尽自己的丝,却仍有永远不能逾越的距离,而荷花已经开到半残,接下来应该就是无奈的生离死别。在这幅作品(黄永玉版本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里,人以外的其他生物都被赋予人性,相信也是黄永玉的第一次尝试。从此,他的画就多了人情味。 去年11月,香港文化博物馆为黄新波举办了个人作品展览,黄永玉是揭幕礼的嘉宾,到香港来待了好几天,我托黄元邀请他到我家叙旧,到了约定那天,他一进门第一句话就说:“今天给你带来一幅好特别的画。”事实上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完全没有“你好”“你好”那些讨厌的空话,亲切得好像从小就认识、天天一起玩一起长大的邻家朋友。 那画,确实很特别,打开来看,我呆了一阵,半晌说不出话。 画题是“雨”,画面是五条平行的曲线,上面散布着似音符非音符的点滴。喜欢西洋古典音乐的人,马上就会想到钢琴诗人肖邦的《雨点前奏曲》。 我也曾尝试用文字为一些乐曲作说明,结果都失败了,原因是:具体事物不能诠释抽象,而音乐正是各种艺术中最抽象的艺术。永玉这画用了抽象或半抽象的图形作诠释而只用了一个“雨”字作辅助,恰到好处。 我认识的画家黄永玉(有别于作家黄永玉)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尤其喜欢挑战自己——向难度、向极限、向未知数、向空间(不久之前才完成了一幅不知几十平方米的大画);他要求每幅画都有点新的特色,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他的极限——他是一柄未完全出鞘的剑,而他的挑战从未失败过。 我在这里,永玉,为你的信念和胆色鼓掌。 2012年11月25日 香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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