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寻找自己的句子

    【摘 要】1976年以后,中国文学进入调整复苏时期,其间大量引进的翻译文学对作家思想的启发极大,前苏联、欧洲、拉美的文学大师以各自独特的创作风格深深地影响了陈忠实。本论文依据作家陈忠实的阅读记录,对比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翻译文学与陈忠实作品的异同,分析翻译文学对陈忠实的创作思想及风格的影响。

    【关键词】陈忠实;翻译文学;现实主义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6)05-0251-03

    陈忠实曾说,学习创作有两个层面,一是模仿,二是启示。从模仿其他作品到从其他作品中获得启示,是作家创作成熟的标志。[1]八十年代,他的创作思想和风格一再突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汲取了翻译小说中的精髓。目前,对陈忠实作品与翻译文学关系的研究大多集中在《白鹿原》之上,在翻译文学对作家整个创作历程的影响方面进行系统研究的不多。作家思想和风格上的突破相辅相成、同步推进,两者共同标志着作家的不同创作阶段,而多数研究只着眼于其中一点。李遇春访谈陈忠实时曾提到,陈忠实的创作在七八十年代开始第一次转换,从革命现实主义转向传统现实主义,在八九十年代之交完成第二次转换,转向开放现实主义,与当代文学的演进历程一致。[2]本文将七八十年代陈忠实的文学创作历程分为三部分,即“革命现实主义”时期、“传统现实主义”时期和“开放现实主义”时期,研究每段时期内作家创作思想和创作风格的突破。本文希望以典型个案的研究体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翻译文学对当代文学的整体影响。

    一、翻译文学的革命现实主义启示

    (一)思想的自我觉醒。陈忠实早年的作品如《接班以后》《高家兄弟》《无畏》等,明显体现出“三突出”与“两结合”的主流文艺思想。文革时期,少数几本揭露苏联“修正主义的内幕”的小说被引入,陈忠实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以参阅。他读的第一本小说是《州委书记》,这部小说展现两位州党委书记的不同领导方法,揭露和批判了党内工作中的恶劣作风。随后,他又阅读了柯切托夫的《茹尔宾一家》《叶尔绍夫兄弟》以及《你到底要什么》。《茹尔宾一家》和《叶尔绍夫兄弟》这两部作品塑造了充满革命精神的工人阶级,而《州委书记》与《你到底要什么》这两部作品笔锋一转,批判了党内的恶劣风气,揭露了社会的某些阴暗面。柯切托夫的转变以及对社会问题的大胆揭露,让陈忠实深受触动,他认识到转变本身就是要有深刻的思想以及巨大的勇气。1978年年底,《南北寨》的发表标志着陈忠实新时期创作的开始。这篇小说同样通过对比两位党支部书记的截然对立的领导方式,颂扬了实事求是的党的领导作风,是对《州委书记》的致敬,也标志着陈忠实的创作开始挣开极“左”思想的束缚。

    (二)人物塑造:鲜明对立。柯切托夫曾在他一部小说中写道:“有人说没有理想的英雄,我认为如果现实中没有这种人,艺术就有义务去创造出来。”[3]最突出体现这一特点的是他的长篇小说《茹尔宾一家》。这部歌颂劳动者和工人阶级的小说塑造了茹尔宾一家三代的英雄形象。《叶尔绍夫兄弟》同样是一部洋溢着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优秀文学作品,描绘了叶尔绍夫这个钢铁工人的生活与斗争。从陈忠实八十年代初期的作品中,不难看出柯切托夫创作风格的影响。《南北寨》《幸福》《七爷》等短篇小说集中体现了基层干部的两种作风的对比,一种是脚踏实地为百姓干实事,一种空讲“斗争性”不干实事。《幸福》这篇小说中两个孩子完全不同的行事作风对比十分明显,《七爷》中的田学厚也是一个完美的道德典范,与“牢骚满腹”的马主任形成强烈对比。

    将高尚与虚伪对比,这种艺术表现形式鲜明地展现出小说中最尖锐的矛盾,然而也存在着一些弱点,作家强调人物思想的先进性与纯洁性而忽视了人物内心的复杂性,使得人物缺乏立体感,人物形象不够丰满。

    二、翻译文学的传统现实主义启示

    (一)思想的自我解放。文革后,新时期文学崛起,在整个文学界调整复苏之时,文化反思思潮萌动,陈忠实也开始冷静地反思,从思想和内容上彻底否定了自己文革时期的创作,他把这段时期的经历称之为“剥离”。

    1981年,陈忠实开始了中篇小说的创作实践。《初夏》是陈忠实写作的第一部中篇小说,也是他创作过程最困难的一部作品,笔下的人物冯马驹发生了“叛逃”。随后,作家又完成了《康家小院》,其突出表现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对传统乡村生活的影响。李遇春评价这部作品说,通过《康家小院》的写作,作家“基本上已经告别了过去的政治化文学,而自觉地走上了真正的文学创作道路”[4]。

    八十年代中期,各类文学创作学说被宣扬、实践,国外小说被大量翻译、引进。陈忠实多次提到《百年孤独》给他带来的震撼与启发,陌生而又震撼的阅读感受使他的目光转向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家和作品。拉美文学小说先行者卡彭铁尔为体验生活专程旅居海地,写出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人间王国》,这部小说击碎了陈忠实对乡村生活的自信,他意识到自己“对这块土地的了解太浮泛了”[5]。“自我的不满意以至自我否定,同时就孕育着膨胀着一种新的艺术创造理想。”[6]这种自我反省和自我否定被他称为“心灵和艺术体验剥离”,“进入了对人的一种合理的生存形态的思考”[7]。之后,陈忠实试验性地创作了《蓝袍先生》和《四妹子》这两部中篇小说,揭示复杂的人性,挖掘文化中的负面因素,其创作思想由此得到升华。

    《蓝袍先生》中的徐慎行继承了父亲“蓝袍先生”的身份,在新文化的冲击下,在乡里倍受尊敬的“蓝袍先生”成了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小丑,于是他接受新文化的洗礼,脱下蓝袍,追逐恋爱婚姻自由。然而他的努力没有撼动封建礼教,最终又回到浑浑噩噩的状态。《四妹子》同样对封建传统进行了批判,主人公四妹子成,为了摆脱贫困的生活嫁到了关中,她活泼散漫的天性被关中的传统礼教压抑,最终爆发,实现了自我解放。《蓝袍先生》和《四妹子》这两部小说促使我们去思考社会文化对人的影响,人应当为什么而活着,是屈从现实的压迫还是奋起反抗、解放自我。

    (二)小说结构:从事件到人物。陈忠实在《借助巨人的肩膀——翻译小说阅读记忆》中谈道:“以我的阅读感觉来看,契诃夫以人物结构小说,莫泊桑以故事结构小说塑造人物;前者难度较大,后者可能更适宜我的写作实际”[8]。在新时期小说创造时期,他学习了莫泊桑以情节推动叙述的小说结构,积累了一定经验后,他开始学习契诃夫以人物结构小说的方法。契诃夫的创作特点是简练紧凑,抓住事物本质,对人物形象描写很少,描写必抓住最具代表性的特征。小说《套中人》凸显了这个特点,别利科夫装在套子中的形象被细致地展现出来,甚至他的思维也被困在“套子”里挣脱不出,最终进入永远的套子——坟墓之中。

    1984年,陈忠实开始有意识地实践以人物结构小说的创作手法。《梆子老太》是作者“第一次试着以人物结构小说,而打破了自己以往以事件结构小说的办法”[9]。梆子老太脸长,作家抓住这个特点给她冠上了“梆子老太”的绰号,将她到处参加会议发言称作“梆子声声响”。梆子声聒噪,和套子里的人一样,用外形特征生动地表现了人物的性格,她的世界因无子而失衡,自卑衍化为强烈的嫉妒心。《梆子老太》通篇没有贯穿首尾的事件线索,而是根据人物的心理变化结构通篇,是一大突破。在这次成功的尝试之后,作家又相继写出了《蓝袍先生》《四妹子》《轱辘子客》等以人物结构小说的优秀作品。

    三、翻译文学的开放现实主义启示

    (一)思想的自我升华。在米兰·昆德拉的作品红遍中国文坛之时,陈忠实阅读了昆德拉的全部翻译文学作品,他在阅读了《玩笑》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之后,评价道:“我在这两本小说的阅读对照中,感知到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对作家来说,有如由蚕到蛾羽化后的心灵和思想的自由。”[10]

    昆德拉通过《玩笑》深入探讨了命运对人的存在的深刻影响。主人公卢德维克玩笑似的话被上升到政治思想不端的高度,好友泽曼尼克亲手将他推入绝境,在惩戒营中赔上了十多年的青春。他卖力劳动、积极表现,然而管理者们反将他划入敌人行列。重获自由后,他为报复泽曼尼克,引诱并羞辱了泽曼尼克的妻子,不想却摧毁了这个姑娘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卢德维克悲剧的人生和《蓝袍先生》中的徐慎行如此相似,人格因为一句话被否定、积极的劳动没能换来理解、发自肺腑的申诉没人相信,生命由此陷入无止境的困境之中。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以梦幻抒情的笔法阐述了生命的本真——自由与责任。托马斯将性视为探索人存在意义的一条途径,他爱着特丽莎并与她组建家庭,与情人的幽会使他感到无比轻松,但转念又为自己的背叛行为愧疚,生活在种种的矛盾之中,他的心时而轻松、时而沉重。妻子特丽莎无法认同托马斯性与爱不相同的理论,她追求灵与肉的统一,与托马斯相守的日子轻松愉快,转眼又因为发现托马斯的背叛而产生幻灭感。昆德拉通过两人的生命轨迹阐释了生命的轻与重,即自由与负担,两者都是人的追求,也是生命存在的本真。

    陈忠实从这两部小说的对比中感知到生命体验的深度,并开始探寻生命的本真,他的“枕棺”之作《白鹿原》就是对生命体验的完美诠释。田小娥无视礼仪道德的沉重,追求自由与爱情之轻,在与黑娃的结合中达到灵与肉的完美统一。两个天生的叛逆者在白鹿原封建礼教罗网的围困下,最终承受不住生命的重量,没能得到自由和幸福。最终,田小娥的灵魂化为雪后蓬蒿丛里自由飞舞的蝴蝶,黑娃娶了良家子女,担负起生命的责任。

    (二)叙事形式:性爱描写。《白鹿原》在叙事形式上的一大突破就是在其开放性的性描写方面。在回答李星关于《白鹿原》中性描写的问题时,陈忠实答道:“我决定在这部长篇中把性撕开来写”,“用理性的健全心理来分析和序数作品人物的性形态、性文化心理和性心理结构”,“把握住一个分寸”。[11]实际上,与现代西方的性解放对立,中国传统礼仪文化、性羞耻教育形成了传统的中国人的心理结构。“在《白鹿原》两年的构思过程中,爱和性是我一直反复嚼磨着的几个自以为重要的大命题之一。”[12]

    在回答李星提出的哪个作家、哪部作品对他长篇写作影响最大时,他提到了劳伦斯的作品。在《白鹿原》的准备阶段,陈忠实认真阅读了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康妮的精神在与克利夫的无性婚姻中走向死亡,在守林人梅勒斯和谐的性爱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康妮在充斥着现代文明的拉格比中感受不到温暖,最终奔向了梅勒斯的怀抱,走向了自然园林。

    在《白鹿原》中的田小娥身上不难看到康妮影子。田小娥在郭举人家的物质生活并不差,吃得上小米饭,手上戴着镂花银镯,但在这个家里过得连狗都不如。正值青春年少,却不得不嫁给年过花甲的老人,田小娥的灵魂在庭院里日渐枯萎,直到遇见黑娃,她干涸的青春才得以复苏。她渴望爱情、向往自由,鄙弃物质享受、追求精神愉悦。在《白鹿原》中,作家透过性爱描写,透视了整个民族的文化状态和人的生存状态。

    四、总结

    陈忠实说“文学是个迷人的世界”[13]。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启发了他用文字记录生活的欲望,这种欲望又在阅读中不断地加深,促使他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每每无法挣脱思维的窠臼,他就在优秀的文学作品中找寻答案,在这些作品中,翻译文学的作用不可忽视,对他的创作思想和风格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的创作历程正是对海明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句话的最好诠释。

    参考文献:

    [1]舒晋瑜,陈忠实.没有改变就没有前途——访作家陈忠实[N].中华读书报,2008-2-19.

    [2]李遇春,陈忠实.走向生命体验的艺术探索——陈忠实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3,(5):27-33.

    [3]杜家驹.柯切托夫和他的《茹尔宾一家》[J].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1):115-118.

    [4]李遇春,陈忠实.走向生命体验的艺术探索——陈忠实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3(5):27-33.

    [5]陈忠实.借助巨人的肩膀——翻译小说阅读记忆[J].长江文艺,2005,14(3):55-60.

    [6]陈忠实.六十岁说.(见:陈忠实.原下的日子)[M].陕西: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

    [7]李遇春,陈忠实.走向生命体验的艺术探索——陈忠实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3,(5):27-33.

    [8]陈忠实.借助巨人的肩膀——翻译小说阅读记忆[J].长江文艺,2005,14(3):55-60.

    [9]陈忠实.读者问答.(见:陈忠实.陈忠实文集·三)(1985-1986)[M].广州:广州出版社,2004.475.

    [10]陈忠实.借助巨人的肩膀——翻译小说阅读记忆[J].长江文艺,2005,14(3):55-60.

    [11]李星,陈忠实.关于《白鹿原》与李星的对话[J].小说评论,1993(3).

    [12]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写作手记(连载五)[J].小说评论,2008,(3):40-45.

    [13]陈忠实.创作感受谈[J].文学家,19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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