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左翼力量的现状、困境与前景

    张文红

    受金融危机、难民危机等因素影响,欧洲资本主义遭受牵连,然而欧洲左翼政党并未抓住机遇实现选举突破,恰恰是右翼民粹主义钻了空子,成为当下欧洲无法忽视的一种政治思潮和运动。当前,欧洲左翼力量的主要困境在于缺乏特色和共识,批判多,建议少。展望未来, 如何在宏伟理想与严峻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是欧洲左翼力量面临的重大考验。

    在当今国际政治形势动荡、发展趋势不明朗的形势下,右翼民粹主义搅动欧美政坛无疑是过去一年最令人瞩目的现象之一。在右翼民粹主义大行其道的同时,欧洲左翼政党[1]却缺乏明确的指导纲领,从理论到组织都存在诸多问题,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欧洲左翼力量的现状

    受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日趋猖獗的国际恐怖主义、极端主义及严峻的难民危机影响,20世纪90年代出现在欧洲政坛的中左翼政党“神奇回归”的局面已不复存在。1999年时,欧盟15国中的13国是社会党执政或参政,欧洲呈现“粉红色”的政治形势。但从21世纪初开始,意大利、奥地利、荷兰、葡萄牙、挪威、丹麦、爱尔兰等国社会党都纷纷丧失了执政或参政地位。

    2015年,英国、西班牙、葡萄牙、丹麦、芬兰、希腊、波兰、爱沙尼亚、克罗地亚、瑞士等10个欧洲国家进行了12次选举。结果,各国中左翼政党在选举中的得票率均低于右翼政党。从政府组成看,只有葡萄牙社会党联合左翼联盟、共产党和绿党组成左翼政府,爱沙尼亚社会民主党参与执政。2016年,保加利亚、摩尔多瓦和奥地利举行了总统大选。结果,保加利亚社会党人雷德夫以60%的得票率胜出;摩尔多瓦社会党人多东在第二轮选举中击败对手;奥地利绿党背景的无党派人士范德贝伦也在最终赢得胜利,避免了欧洲出现二战后首位极右翼总统,使欧洲“各国领导人都松了口气”。 加上社会党执政的法国和社会民主党参与执政的德国,目前在欧洲主政的中左翼政党也是屈指可数。总体而言,欧洲大多数国家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目前处于守势。

    一、欧洲左翼党的成立及现状

    2004年5月8—9日,来自欧洲部分国家的15个共产党和左翼政党在意大利首都罗马成立了“欧洲左翼党”,旨在成为积极影响欧洲政策的政治力量,在欧洲政治舞台上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作用。欧洲左翼党目前拥有来自德国、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等27个国家的包括成员党和观察员身份在内的33个政党,在欧洲议会内与欧洲左翼/北欧绿党党团联合组成欧洲左翼联合党团(EUL/NGL),位列欧洲人民党议员团、欧洲社会党议员团、自由党议员团和绿党议员团之后。欧洲左翼党名为政党,实际上是基于共识原则进行运作,党派多元,所代表的国家不同。这种合作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欧盟内部运作机制的困境。欧洲左翼党目前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激进左翼思潮,具有多样性的重要特征。

    值得一提的是,希腊、葡萄牙、西班牙这三个南欧国家的激进左翼政党具有“抢眼”表现。希腊、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等南欧诸国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之后经济深陷困境,失业率攀升。2014年,希腊和西班牙的青年失业率高达50%。民众对执政党的极度不满,催生了激进左翼政党的崛起。希腊共产党、希腊激进左翼联盟党、意大利共產党人党、葡萄牙共产党、左翼集团、西班牙联合左翼、“我们能”党等激进左翼政党高举反对新自由主义的旗帜,坚决反对政府提出的福利削减政策。在2015年1月的议会选举中,顺应希腊近年民间激烈的反紧缩运动,激进左翼联盟在选举中取得历史性突破,以36.34%的得票率战胜执政党新民主党,成为希腊第一大党,打破了希腊自1981年以来由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党和新民主党轮流执政的局面。激进左翼联盟成为欧元区第一个以主张反紧缩政策而赢得选举的政党。

    在2015年10月举行的葡萄牙议会选举中,中右翼执政联盟、社会党、左翼集团党分别获得38.5%、32%和10%的支持率。由于两大主流政党均未达到组阁所需的议会多数席位,左翼集团党就成为影响政府组成的关键因素。经磋商,社会党获得左翼集团党和葡萄牙共产党的支持,组成新一届政府。社会党与激进左翼政党联合组阁是欧洲左翼运动中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

    西班牙“我们能”党于2014年成立,在当年5月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即获得5个席位,跃升为西班牙第三大党。在2015年5月的地方选举中,主流政党人民党和工人社会党遭到严重削弱,执政党人民党的得票率为26%,比2011年减少255万张选票,以微弱优势赢得此次城市和自治区选举的胜利;最大反对党工人社会党则减少77.5万张选票,得票率仅为25.1%;“我们能”党的支持率却大幅增加,赢得20%的选票,位列第三,并在巴塞罗那市获得多数席位。2015年12月的议会选举进一步加剧了西班牙的政治碎片化,人民党、工人社会党、“我们能”党的得票率分别为28%、22%和13%。

    二、金融危机以来左翼政党在欧洲议会选举中的结果

    在2009年6月4—7日举行的第七次欧洲议会选举中,中左的欧洲社会党获得25%的支持率,社会党团获得欧洲议会736席中的184席,比2004年下降29席;欧洲左翼党只获得4.7%的得票率,35个议席。

    2014年5月22—25日举行的第八次欧洲议会选举是《里斯本条约》生效后的首次选举,被认为是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的一件大事,并将直接影响未来五年欧盟政治格局。欧洲社会党在此次选举中获得25.6%的支持率,占欧洲议会751席中的192席;欧洲左翼党获得5.59%的得票率和42个议席。

    在金融危机的背景下,各国民众对自由经济已经心生厌倦,希望政府能够对经济进行调节。这对左翼政党来说似乎是天赐良机。然而,左翼政党并未凭借经济危机提供的机遇在选举中取得突破。

    其实,早在金融危机爆发之前就有迹象表明,很多选民丧失了对政党的信任,不再相信政党能够真正改变什么。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自由主义者30年来“别无选择”的意识形态宣传的成果。这种观点把经济视为历史发展的动力,认为政治决定对经济规律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对政治行动作用的怀疑成为选举中弃权人数愈来愈多的一个原因。这一趋势在下层民众中表现更为明显。

    客观地讲,在欧盟所有各国,激进左翼政党都未能发挥出全国层面的团结作用(团结工会、协会等组织),进而导致自身处于弱势局面。各国激进左翼政党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中的议会选举结果大体是6%—15%的中数,一般低于10%,影响力有限。当然,由于资本主义仍深陷危机,激进左翼政党仍具有生存空间,甚至在一些地方产生了较大影响,如上述南欧三国激进左翼政党所取得的进展。然而,在西欧,激进左翼政党却始终未能发挥主流作用。在很多情况下,由于中左的社会民主党“向右转”,从而使激进左翼政党得到了原属于社民党阵营的一些思想“较左”的民众的选票。换句话说,主要是失意者、生活状况和生存条件不稳定者支持激进左翼政党。因此,激进左翼政党远未达到19世纪民主主义政党和20世纪共产主义政党所达到的民众支持度。

    欧洲左翼力量的困境:缺乏特色和共识

    一、中左翼政党日益“居中”,身份特征已不明显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科技革命、经济全球化和欧洲一体化进程快速发展,对西欧社会的劳动组织方式、社会经济结构和人们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产生了强烈冲击。特别是中间阶层日益扩大,淡化意识形态倾向不断发展,对以中下群体为社会基础的西欧社会民主主义政党产生了严重冲击。西欧发达国家传统工人的数量急剧减少,直接影响到社会民主主义政党的政治基础,使各国社会党在选举中处于不利境地。

    为了应对社会阶级结构的新变化,也为了政党自身的生存与发展,西欧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开始重新确定自身的依靠力量,努力扩大政党的选民基础和社会阶级基础,以争取中间阶层作为奋斗目标,并且把中间阶层的利益要求作为调整政策的出发点,以期最大限度地争取民心。

    1999年6月,时任德国总理施罗德和英国首相布莱尔所实施的第三条道路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产生的。第三条道路旨在从社会新变化出发,进一步向中间层渗透,向全体选民最大限度地开放,寻求跨阶级的支持,扩大自己的生存基础。这种调整部分地适应了西欧社会的发展现实,但重心的转移也在事实上抛弃了社会最下层的民众,致使这部分民众或是退出政治生活,不参加选举投票,或是转而支持其他政党。欧洲社会党在理论和政策等方面进行的一系列调整和变革,在力图适应国际国内形势变化的同时,也产生了自身定位和身份认同危机。

    二、欧洲左翼党:内部杂乱多元无共识

    欧洲左翼党成立之初,在遭受质疑的同时也曾被寄予厚望。不过,从这些年的实践看,欧洲左翼党在欧洲层面上还不能发挥与其他主流政党相当的作用,迄今所取得的突破和进展也非常有限。欧洲左翼党始终被诸多矛盾和问题所困扰。

    一是缺乏统一的行动能力,未能团结起应该团结的力量。欧洲左翼党自成立以来,在雅典、布拉格、柏林等地召开了多次代表大会,形成了一些决议,认为“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提出要建设更加公正、民主、和平的“另一种欧洲”。然而,这些决议更多是停留在纸上,未能化作统一的行动。

    二是未能达成共识,并制定出具有说服力的政策。欧洲左翼党在欧洲未能形成统一的声音,更未提出可行的参政、执政方案,因此也就没有被广大民众所认同和接受。造成这种困难状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值得关注的因素之一是激进左翼的内部分歧:一部分人认为,有可能在市场经济内部实现平等,只要在资本主义内部进行运动、斗争,就可以减少不平等;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资本主义的本质就会造成不平等,要实现平等,唯有超越资本主义。在对待资本主义的态度上,一部分人主张适应资本主义;一部分人主张与资本主义决裂。

    三是随着欧盟东扩,原东欧国家的一些左翼政党也加入了欧洲左翼党。而东西欧的不同发展经历对双方在欧洲左翼党内的合作与统一带来严峻挑战,历史背景和文化传统的差异使双方在很多问题上都难以步调一致。同时,欧洲议会左翼党团的各个政党源自不同的传统路线,因而具有不同的政治重点。例如,斯堪的纳维亚地区左翼政党的定位倾向于社会生态、男女平等,多年前就在纲领中确立了“绿色因素和采取激进手段的民主原则”;而希腊共产党等马克思列宁主义类型的共产主义政党则仍坚持先锋队作用和民主集中制的组织原则。欧洲左翼党弥合内部分歧、化解内部矛盾尚需较长时日。

    三、困境原因:批判多,建议少,左翼的意义何在?

    批判性无疑是左翼政党所具有的一个突出特色。然而,批判只是手段,创造和建设才是目的。“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迄今为止,欧洲左翼力量虽然提出了许多为公众所接受的批评意见,也能够针对影响普通民众和社会弱势群体利益的发展趋势组织一些抗议活动,但却几乎从未提出独具特色、具体的、令多数人信服的解决问题的方案,因此在过去几年里也就未能对欧洲一体化进程产生实质性影响。

    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也凸显了欧洲左翼党所处的两难困境:多年来,左翼政党曾不断批评产生危机的原因,即金融市场上类似于赌场的投机活动。现在,各主流政党也都认同这种批评意见,并且也赞成在这一领域进行调控。在诸如银行的国有化、经济刺激计划等克服危机的各项措施中,各执政党多多少少地借用了左翼政党的某些建议。同时,批判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的评论和文章也纷纷见诸报端,对社会公正、国家干预的呼唤不绝于耳。然而,选民却并未因此而把选票投给左翼政党——在金融危机爆发之后的欧洲议会选举和一些国家的地方选举中大都如此。这似乎是一种悖论。在经济危机横扫欧洲的今天,各国民众似乎应该抛弃导致危机的新自由主义经济,转而支持左翼政党主张的经济调节和限制资本无序膨胀。然而,选举的结果却与此相反,以至于引来各方媒体“欧洲向右转、左翼大溃败”的阵阵惊呼。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一方面,这或许再次表明人们在危机期间更倾向于依赖政府或者寻求迥异于全社会共识(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解决方案;而另一方面则表明人们对欧洲左翼政党掌控经济的能力还相当缺乏信任。或者说,在全球经济危机之际,更多的选民还是相信市场经济,相信自由竞争的力量,而不是大政府、高税收的福利社会主义方向。尽管左翼政党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在诸多方面被证明是正确的,也为广大民众所接受,但对于哪一个政党能够更有把握地应对危机、重振经济,很多选民似乎还是基于“保守政党擅长经济建设”的经验性认识而更倾向于信任右翼政党。这也反映了普通民众趋利避险的社会心理——在经济危机、政局动荡、社会发展前景不明朗的情况下,老百姓在进行选择时,往往具有一种求稳怕乱的心态,因而会倾向保守、传统的主张,而不是相反。

    因此,尤其是对于激进的欧洲左翼党来说,在对主流局势进行批判的同时,重要的是能够制定出共同的思想路线和面向欧洲未来发展的具体政治替代方案,否则就难以避免边缘化的境地。2014年,德国左翼党首次在联邦州议会选举中成为执政党,该党政治家波多·拉梅洛出任图林根州州长。这使人们认识到,只有当左翼党在愈来愈多的联邦州和市镇执政,积累了必要的执政经验后,才能在经济等领域发挥建设性作用,从而摆脱政治上正确但现实中却难以获得选民支持的困境。

    未来前景:左翼力量的出路何在?

    如何在宏伟理想与严峻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是欧洲左翼力量面临的重大考验。金融危机以来的事实证明,左翼政党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大体是正确的,但却似乎仅止于此,并没有在批判的基础上进一步形成能够影响欧洲未来走向的方案。对于中左翼政党来说,应该在执政或联合执政的方针中凸显自己的特色;对于欧洲左翼党来说,也应把谋求执政、参政作为长远目标,而不仅仅是充当反对派,即便是所谓建设性的反对派。

    金融危机和欧债危机加剧了欧洲社会结构、阶级结构的变化,欧洲工人运动和政党政治也面临着新的挑战:贫富差距、劳资冲突依然存在,加之代际、性别矛盾以及日益尖锐的移民问题、难民问题、恐怖主义袭击和文化冲突等等。这一切其实是左、中、右翼各类政党所面临的共同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进行理论创新和实践创新,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尤其是在目前这种堪称多事之秋的危机时刻,各个政党都纷纷“开药方”,努力寻求摆脱危机的出路。那么,哪一个政党的政策最有针对性,能够最有效地解决问题,哪一个政党就最有可能赢得选民的信任和支持。现在的情况是,随着欧洲经济陷入衰退,右翼政党的政策也开始向左移,甚至运用左翼政党长期宣扬的诸如国有化和政府救助等经济政策。相比之下,左翼政党则有些相形见绌。

    由于欧洲左翼党内部组成多元、各个政党所处的国内环境、面临的问题以及与本国政权的关系各不相同,是否有能力改变其组织方式、能否延续传统工人运动的势头,还没有明确的答案。

    2016年12月,欧洲左翼党举行柏林代表大会,会议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寻找同盟,加强联合,尽可能凝聚最广泛的团结力量,并向所有进步力量开放,如向所有的工会和相应组织开放,以带来一些新的结构改变。

    过去近30年间,社会民主主义政党从一个整体分裂成不同的阵营。大约有45%的人分离出去,社会民主主义政党的整体力量被削弱。在德国,社会民主党的阵营现在已分裂成三大部分:社民党只拥有大约25%的选民,绿党拥有大约10%的选民,左翼党拥有大约10%的选民。目前,社民党与左翼党呈现接近的态势。社民党希望达到与左翼黨联合的目的,成为有承载力的、与整个左翼友好合作的力量。这样,社会民主党就能够变得比原先更强大。在欧洲,特别是在德国,左翼力量如果能够完成这一联盟,成为在欧洲重组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将意义重大。

    在20世纪30年代的困难时期,为抵抗法西斯,捍卫国家的独立、民主和自由,社会民主主义曾经联合起来,成功组成了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在21世纪的今天,面对右翼民粹主义的崛起,欧洲的左翼力量能否再度联合起来,阻止右翼民粹主义的发展?2017年,法国、德国都将举行议会选举。德国已经有政党为此做出努力,并且开启了对话进程。当然,实现联合绝非易事,现实的困难重重、内部的阻力重重。欧洲左翼力量的未来发展,仍需拭目以待。

    (作者系中央编译局马研部副主任、中央编译局政党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

    (责任编辑:张凯)

    [1] 本文所讲的欧洲左翼力量包括以社会民主主义政党为代表的主流中左翼政党和以欧洲左翼党为代表的位于社会民主党与极端左翼之间的左翼政治力量。后者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比社民党更激烈,但并不主张以暴力革命推翻资本主义制度,而是在资本主义框架内实行改良。这是它与极端左翼的区别。本文把它们称作激进左翼政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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