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西部女人的西部

    欧蓓蓓

    从东北的哈尔滨出发,一路向西,我乘坐的旅游专列,横贯东北平原、华北平原、内蒙古高原、青藏高原,穿越9月的北方。满窗满眼沉甸甸的丰硕的绿,渐渐缤纷为秋韵秋意。路边的树枝草叶被西向来风吹得齐齐向东颔首,像对驶来的专列鞠躬礼迎。起风了。我终于有机会追溯那风起的地方,西部。

    不久前我读了石油女作家李玉真的作品,就开始向往那片土地。“那灰白而不是灰黄的戈壁”,“绝无色泽之鲜活感的戈壁上,奇形怪状的砂石林像鬼神张牙舞爪的手和头。鱼尸一样的土丘,便是生命在这里失败的标志(《西部圣母》)”。她描寫的是青海柴达木的荒滩戈壁,是西部最荒凉的一隅,而石油人却在那里为国家开采石油。我渴望去看看,去感觉她在西部的感觉。

    车窗外的天地越来越辽阔,辽阔得不见人烟,起起伏伏的是干透的黄土、褐沙、砾石,偶尔可见沙土砾石间一弯弯干涸的河道和一闪而过的残垣断壁。植物越来越瘦小,草稀沙茂。历久的尘沙附着在一簇簇植物(后来知道是骆驼刺)上,灰绿色的植物与青灰色的土地没什么区别。没有变化的景色,没有季节,镜头里缺少参照物,像是忘了涂色的粗心画家的底稿。

    这就是李玉真作品的底稿。她原来的生活底色是绿色的。她1969年从重庆一所学校毕业后响应号召去了青海,在干旱、缺氧、风沙主宰的西部戈壁工作了整整30年,直到退休。她的作品几乎都在写西部:长篇小说《西部圣母》,小说集《西部故事》,散文集《西部柔情》,报告文学集《边塞曲》……她更致力于西部女性文学艺术的创作,歌曲《采油姑娘上山来》获全国五一文化奖,中央电视台多次播出的电视散文《西部女人》,让人动情、让人流泪。

    我与她相识,是2009年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颁奖大会时,她已经退休,从青海油田迁居北京。她看上去根本不像年近60的人,有着不错的基本功功底的舞姿更加深了我对她的印象。以后我们互发邮件短信,交流作品。

    一个有着美丽舞姿的女人,心里肯定有过炫彩的艺术梦想。可美丽且爱美的她,在少有人迹的西部荒漠戈壁,“几十年与风沙为伴,几乎每天都能从黑发里梳下沙子,洗衣前能从衣兜里抖出沙砾。刮大风时,吃饭沙子咯嘣响,走路沙子直打脸。大风过后,睫毛上,眼角里,鼻孔里,尽是沙(《去看沙坡头》)”。五、六十年代,大西北的戈壁滩上风沙特别多,最长的一年连续刮了108天。 “西部的狂风太残忍了,它可以赶黑云掀沙雾覆盖勇士般的太阳(《残霞如梦》)”。 “风的嘶叫都是沙哑的/狂暴的风沙过去/卷走了天地的迷茫/触心的疼痛跃然而出(失衡的荒漠》)” 。她的纪实作品《残霞如梦》记述了西部几位因荒漠戈壁的“气候、环境、过于简单的生活和单一的毫无生机的颜色”,而“思维错位、精神迷乱”的女人。其中《失踪的娥》就是西部风沙酿成的悲剧:

    嫁了西部邮递员的秀娥,经常为野外作业的工人们洗衣服。一天,送完洗过的衣服,回家途中突遭狂风。她记起不久前,一位工人的孩子在外面玩耍时被风刮跑了,几天后找到孩子,已经快成干尸了。她担心起家里的三个孩子,于是拼命往家赶。风裹挟着沙,风沙嘶叫着,她全然不顾沙子打在脸上很疼,肆虐的风沙把她一次次掀倒在地。她爬起来,在狂风的推搡下继续跑。衣服被风撕破了,头发被风沙搅成一窝狼籍的乱草,美丽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迷朦的沙,失去了光泽。她被肆虐的风折磨疯了。以后,人们经常看见她脚步匆匆地寻找孩子,谁也挡不住。工人们骂天不知骂了多少回:这瞎了眼的天!千刀万剐的风!秀娥再也找不到孩子了,她自己走失了。二十多辆车,一百多名工人家属全部出动,在戈壁滩上找了三天。以后的日子,邮递员丈夫带着三个孩子不停地寻找秀娥。

    西部女人让我心痛,我的心被李玉真呈现的西部狂澜撼动了。李玉真写西部,用心搜集整理了这样一些数字:青藏高原一个油田,1955年年末职工总数为4754人,其中女职工仅有40人。1970年年末职工总数为8662人,其中女职工为1383人。西部多风沙,多荒凉寂寞。气候环境恶劣的西部,自然生态失衡,男女比例失谐。

    长年在远离城乡的戈壁大漠、荒山野岭的地质队、筑路队、钻井队、采矿场、道班、水站、食宿站工作的男人们,不但要付出劳累艰辛,还承受着与家人亲人长久分离的痛苦和煎熬。西部的苦,不独苦了人的肉体,还有心灵。“西部的戈壁荒漠是孤独的,那是人间最大的孤独。开拓者没有解除它的孤独,却把孤独揽给了自己(《残霞如梦》)。” 眼睛看不到女人,可嘴上心里全是女人。难得一见的湖泽绿潭,会让他们想到女人。风沙侵蚀的残丘,在他们看来“亭亭玉立”,又想到女人。寂寞无聊时,女人是他们聊不完的话题。他们为荒漠戈壁杜撰了很多美妙的、与女人有关的地名:“南八仙”,“牛郎织女湖”……医院里来了几个女护士,男人们的“病”一下多了起来。最幸运的要算住院的人,能天天看见护士姑娘。

    荒漠上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一个钻井队常年在荒漠作业,日复一日面对的除了井架就是荒沙戈壁,队员们的话都少了。队长没事就揣两个馒头四处走。太阳落到地平线时,他回来了,对队员们说,二三十里外有个村子,村里尽是姑娘小媳妇,男人们都出外修路去了。队员们把队长团团围住,抢着让队长回答自己感兴趣的问题,逼问队长有什么收获。队长掏出一条手绢,很快又放进兜里。队员们群情激奋,开始哄抢队长的手绢,问是不是村里的姑娘送的。后来队长轮流给每个钻工放一天假,让他们去村里转转。一位钻工回来了。很兴奋地告诉大家,村里的姑娘小媳妇怎么那么多呀。然后也掏出一张手绢。第三天去那个村的一个钻工还红着脸说认识了一个姑娘,叫梅花,说着掏出一条花手绢,是她送给我的。每天从村里回来的队员都讲一个故事,最令大伙羡慕的是一个钻工还与一位姑娘恋爱了。最后一个钻工回来了,没有手绢,他戳穿了这个“村”的秘密,结果被兄弟们揍了一顿。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只可能有一种理解: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当今学者散文家余秋雨对西部的描写透着凄凉。中国地图上,西部大片的空白,少有标识,人烟稀少,更难得看到绿色。本来就爱美的李玉真和几个20出头的重庆姑娘托人买回绿色的棉布做裤子,又写信给妈妈,让妈妈寄来绿色的围巾。“在家乡,穿绿衣绿裤是很难看的打扮,可在戈壁上,反而成了一道风景。”她把每次返乡探亲,都解释成“是一次探绿”。回到重庆的李玉真“对绿的渴求近乎贪婪”,家人择菜时丢下一片绿叶,她马上从地上拾起来。“每次大碗大碗的吃菜,都会引来妈妈的泪水(《绿之内与绿之外》)” 。

    李玉真描写的风,沙,戈壁乃至荒凉给我一轮一轮的冲击,从此放不下对西部的牵挂。从读她的第一篇作品时,就想写些东西的。这也是我此次西部之行的主要原因。我没见过戈壁,渴望踏上给了她无数写作灵感和情愫的西部。

    我在去青海湖的路上,给她发了短信“我心里把这里与你紧紧联系在一起。我在感受你的感受”。我们改乘汽車。过了青石山,又过黄土坡,可路边却是“花庄”、“海石湾”、“玉树”的地名牌。省会西宁位于青海省东部,鳞次栉比的建筑群被群山环抱,这块宝贵的绿洲集中了青海省47%的人口。而李玉真所在的油田远在青海西部的荒沙戈壁。

    青海湖畔草原肥美,古时候就是天然牧场。我欣赏起进入西部后难得见到的景致,绿色的山野,自由自在的牛羊,湛蓝的天空,变幻翻卷的云团,白色的云雾从青幽幽的山顶溢出来,漫过山谷,流淌下来。站在草绿花黄的岸边,眺望高于海平面3千多米之上的青海湖,一直延伸到天上。天在脚下。走在湖边,如同踩在云上,轻飘飘的,身体的所有重量好像都倒灌到头顶,脑子里填得满满的,头重脚轻。脚步快了点儿,马上呼吸急迫,大脑缺氧,整个人麻木得仿佛仅存一丝思维了。刚进入青藏高原,还没到荒漠戈壁,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李玉真和那些石油人是怎样坚持几十年的?

    吃饭的人挤满了景点仅有的几个饭店,米饭是粘的,馒头也是粘的。高海拔地区沸点低,不到100°水就沸腾了,不论再怎么加旺火,水温都不会升高。据说珠穆朗玛峰上的沸点是73.5°,连鸡蛋都煮不熟。这又让我想起李玉真生活过的那片戈壁,不知那里的石油人吃过多少煮不熟的食物。

    西部游的大部分时间花在路上,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中间穿越最多的是荒沙砾石。可西部导游说:地上不长草,地下都是宝。他们分明是为自己的家乡自豪,就像李玉真写的石油女性,她们就是把西部戈壁当作自己的家乡。

    我听过李玉真忘情地朗诵她的诗《西北女人》:

    狂风吹裂了我光润的脸啊

    春水皱皱

    黄沙磨粗了我纤细的手啊

    干河沟沟

    寒风包裹了我婀娜的身啊

    皮袄柔柔

    烈日晒白了我乌黑的头啊

    发丝悠悠

    水还是水啊

    女人干不透

    花还是花啊

    春去又争秋……

    西部的风沙、烈日浸入她的血液里、生命中,无法剥离,挥之不去。深深刻印在她生命里的西部,无论是风沙、荒漠、戈壁,还是艰苦、孤独、伤痛,无一不浸透她的情感。

    著名作家王宗仁写到:“我们要感谢李玉真用真诚加真实的笔创作了这么一篇纪实西北荒原一段特殊历史的作品,它也是一种营养……”著名诗人雷抒雁为她出版的散文集作序:“不到西部,不知什么叫荒蛮、什么叫艰难,也不会读懂西部人作品中的真意。李玉真有30年的戈壁生活,壮丽、苍凉、悲绝,生活的各种色彩都积存在记忆的光盘上了。这样,你一个人的财富,才会变成无数人的财富。” 西部的原始荒凉赐予了她享用此生的财富。

    30年西部戈壁风沙的捶打,换来她用一生的时间写西部。她找到了最好的方式纪念那里,她是用全部情感在写作,“那些渗浸着李玉真生命体验后真情实感的文字”让我震撼、心痛。

    “有一个地方,让人欲走又不忍,欲恨又不能;有一个地方,让人未走已热泪奔涌,走出第一步就回转身来,如若断线的风筝;有一个地方,走出去就会讲述她的天、她的地、她的胸怀里那一群男人、女人;有一个地方,让走出去的人一旦相逢,就会将冷漠变成微笑,让陌生变得亲切,使虚假回归纯真……(《柴达木生命之旅》)”。西部让李玉真情有所归,心有所依。她是一个富有的女人。“一个人,能为一个地方而流泪,那是一生的幸事(《触动心灵的西部家园》)。”她也是一个幸运的女人。

    行走在西部,品味她的作品,品味她的人。她与作品怎么区分得开?去过西部再读她的西部,干涸的心因之湿淋淋的。沉甸甸的文字,把体态轻盈的她变得厚重。

    (作者单位:大庆油田物资集团培训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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