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拉和她的盲童幼儿园
张凌云
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盲童也是一样的。盲女吉拉像每位焦急的父母一样,不希望孩子们重复自己小时候走过的黑暗弯路。她预设着盲童的人生道路:让孩子们都有一技之长,将来能独立生活,自信地走向社会。
吉拉一直这么想,也坚持这么去做。
因为筹备“六一”儿童节,而且是幼儿园搬到拉萨后的第一个儿童节,吉拉忙得每天要到晚上十点以后才下班。
她决定邀请一些平时资助和关注吉吉幼儿园的朋友和孩子们共度节日,而且知道孩子们都是“人来疯”,家里来客人了,孩子们是最欢喜的。
“六一”当天,吉拉微信朋友圈上传的是孩子们伴着《小苹果》歌曲动感十足的舞蹈视频。因为节奏动作划一,让人很自然会想到盲童们得多努力才能学会!
吉拉告诉记者,“六一”当天大家一起来到拉萨郊外,孩子们真的太高兴了。“孩子们练舞蹈差不多练了两个多月,这个时间对盲童们来说并不算太长,毕竟得老师手把手一个个教会,但孩子学得真太快了。我就是想通过类似的方式告诉孩子们:通过努力,你行的!”
吉拉干净的女中音通过话筒,娓娓道来,让人愿意放下脑海中所有的防御,聊天开始快乐起来,不再因为她是盲人而有所顾忌。
复制品
2011年6月26日,吉拉创办的西藏第一家盲童幼儿园开园了。
开业典礼上,一向坚强开朗的吉拉几度哽咽,她说:为低幼盲童办一家幼儿园,是我为之努力前行的梦想,今天梦想实现了,就在眼前,我可以摸得到……
梦想,在吉拉看来是最美丽的,是让她知道努力的目标,绝不是虚无缥缈的。
为什么梦想是要办一个幼儿园?吉拉的回答是:我想让盲童和其他孩子一样有个快乐的童年,可以交朋友,可以上学,有一个美好的回忆。让他们不再从童年开始就在黑暗中独自忍受恐惧,要让他们学会坚强,开朗地接受现实,独立生活。
这些其实都与吉拉自己的切身经历有关。她说,不仅仅是她,大多数盲人都是那么躲在角落里悄无声息地长大的,好像盲人惟一的权利就是吃饭、活着,受教育、做一番事业离他们太遥远了。
1987年,吉拉出生在日喀则老拉孜县城旁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她的到来,让本已步履蹒跚的家更笼罩在深深的悲哀中,因为她是家里的第四个盲人。她的父亲和一对双胞胎哥哥都是盲人。在西藏,盲人被认为是前世造孽,今世被弃才遭的报应,不被家人杀死、抛弃或意外身亡已属幸运。因为是不洁的象征、邻居路过家门口都要绕行。家里接二连三地出现盲人,村子里对吉拉家的闲言碎语可想而知。
父母不得已搬到远离村民的邻村荒野地带,房子是有点钱就盖一点,没钱就搁着。担心他们出门会磕磕碰碰,父母亲不让他们三人走出家门。两个哥哥会听话地一整天躲在角落里,好像不存在一样。天性好动的吉拉则试着跑出去,结果有两次掉到村里的水井里,磕破了头。说起这一幕,吉拉的声音透着自豪和顽皮,“虽然摔伤了,但至少我知道危险是什么了。”
吉拉告诉记者,12岁之前的她不会穿衣服不会吃饭,每当妈妈一口口喂她饭的时候,就好像是在无意中提醒她,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这让她特别痛苦。一天天枯坐到天黑,是童年时的吉拉生活的全部内容,她对那段生活没有任何印象,感觉自己好像从未真正活在这个世上。
幸运的是,12岁那年,吉拉远在拉萨的姑姑听说德国盲女萨布瑞亚在西藏创办了一所盲童学校,便把吉拉和她的哥哥们领到了学校,命运之神终于开始垂青这个小姑娘。
吉拉说,当确信老师萨布瑞亚也是盲人时,她便知道只有努力,才有可能做成事,否则永远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盲人。
刚进校的时候,吉拉连衣服都不能自己穿。因为活泼好动,她很快就融入到学校生活中。可惜因为接触盲文太晚,手指不那么灵活,至今她摸盲文的速度都不是那么快。两个哥哥因为老实,相比她接受新事物则慢了很多,因为手指不够灵活,也不能去摸盲文。这种强烈对比,让吉拉深知早期教育对一个盲童的重要性。
对于努力学习,吉拉是这么理解的。她说:“如果遇到一个英语单词,第二天发现自己没有记住,那我就告诉自己,想方设法一定要在今天把它记住,绝不能再拖一天。”
在盲童学校生活了六年,吉拉学到了萨布瑞亚身上的一切优点:自信、直接,永远正面看待生活,脚步匆匆而坚定。
在某种程度上,吉拉成了萨布瑞亚的“复制品”。
努力很快得到回报,吉拉成为盲校当时在校生英语最好的学生之一。2005年,在萨布瑞亚夫妇的安排下,吉拉跟同学尼玛旺堆一起去英国留学,学习了一年英语。采访中,吉拉告诉记者,她的同学都是健全的人,这种全新的环境让她视野更加开阔,思维完全开放,也交到了一些朋友。
异国他乡如何克服生活上的困难?吉拉说,就像买车票、机票类的事情,她第一次一定会向同学求助,但第二次就要自己来操作了。说到这里,吉拉说她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健全人找不到路的时候,就总愿意自己找啊找啊,而不开口问别人,身边的朋友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样。而和自己一样的盲人,都是第一次要问,然后让自己记住。这一点上,正常人做得还不如盲人好。
吉拉还说过一个故事。在去英国之前,她一直以为英美国家的盲人的内心强大程度,一定是西藏盲人的两倍;他们也一定受过双倍于自己的良好教育,这多少让她有些自卑胆怯。直到她在英国碰到一个盲人男孩,她发现他每次出门都要人陪,从来不用盲杖,没法独自行走。
吉拉纳闷地上前询问,英国男孩说:“如果我带盲杖,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盲人,我会很害羞。”吉拉说:“你不带盲杖,他们一样知道你是盲人呀,而你却要一直扶着别人的胳膊行走!”事后,吉拉有些释然地总结,世界上能独立的盲人才是最让人羡慕的。
管理者
吉拉再也不是那个只能躲在角落里的盲女了。她像老师萨布瑞亚一样,到过美国、英国、加拿大和德国。每到一地,她都要到当地的盲校学习管理经验。
吉拉还任职于萨布瑞亚夫妇在印度南部喀拉拉邦创办的一个国际盲人培训机构,在那里停留一年后,返回到西藏。此时,她已经有一个美丽的梦想要实现—为盲童办一所幼儿园,让他们能更早地接受到教育。
吉拉走路很快,在幼儿园里行动不受任何约束。除了熟练掌握藏、英、汉三种文字,她还学习了电脑、按摩和中医。她可以轻车熟路地在电脑指令下,调出需要的文件。采访时,她熟练地通过微信和邮件与记者沟通。
她告诉记者,回国后她在老师的盲校工作过一段时间,一边给孩子们上课,一边筹备自己的幼儿园。“开办幼儿园,资金是最大的问题,还有就是课程的设置没有先例可循。”她说。
幼儿园最初的名字是“琪琪”。吉拉说,藏语幸福的发音与“吉吉”相似,而吉吉在汉语里也是祝福的话语,所以从2014年初,她把幼儿园名字改为吉吉幼儿园。今年初,在上海玉佛禅寺、西藏自治区残联的帮助下,幼儿园从日喀则边雄乡搬到了拉萨市。
截至记者采访时,幼儿园有21个孩子在园,是这几年里孩子较少的时期。吉拉说,孩子们到了上学年龄,便会到她曾就读的西藏盲校去学习,也有的孩子会到公办的特殊学校。
幼儿园现在有五名任课老师和四名后勤老师。吉拉告诉记者,她对选老师很慎重,选择标准是要会教孩子,让孩子能学到东西,还要对孩子好。这样想了以后,她觉得学历什么就都不重要了。电话中,吉拉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与记者探讨:一个博士或硕士,水平很高,但他不一定会教失明的孩子,是不是?这里的孩子毕竟与健全的小孩不一样。
吉拉最终聘用的老师是她的两个同学,还有一个老师是她的哥哥。吉拉说,这样做一方面是考虑可以解决同学的就业问题;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是盲人,有过同样的学习经历,自己经历过的,可以更好地告诉孩子,这是一种优势。
吉拉的表哥格桑加措告诉记者,虽然吉拉游历英国、德国、印度等国家,不断积累盲人学校的管理经验,但盲童幼儿园因为少,几乎没有经验可以借鉴,如何安排课程是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难题。
吉吉幼儿园上午安排的课程分别为学习盲文、数学、汉语、英语、藏语,下午是孩子们一起游戏,有体育、盲杖、画画等。
此外,生活技能课是吉吉幼儿园孩子们的必修课。吉拉说,孩子们只有学会自己穿衣、吃饭、洗脸这些健全人日常要做的事情,才能谈得上独立,无论大小,都要学会这些。
每天早晨,孩子们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自己穿衣服,然后叠被子。当然,这需要生活老师帮一把手,给每个孩子一遍又一遍教。吉拉要求孩子们必须学会使用盲杖。盲杖都是从美国特制的,国内还没有儿童盲杖。
运作一个幼儿园,难度超乎想象。“办项目需要学习预算、演讲等,我希望自己的汉语更好一些,这样出去筹款会更方便与人交流。”吉拉说。
记者了解到,吉吉幼儿园从办园开始就一直免费招收西藏的学龄前盲童,不仅要负担孩子们的学费、食宿、衣物、小病的治疗费用,还要给工作人员发工资。这些费用都需要吉拉想办法解决。
孩子们
每到周末,幼儿园里所有的人都要参加大扫除,孩子们也不例外。
吉拉告诉他们,大孩子要照顾小的,能看见的要照顾看不见的,每个人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记者从一段视频中看到,5月底天气暖和了,几个孩子在自来水龙头下,争着洗刷碗筷,不时地互相洒水嬉戏,笑声跟随水花四溅开来。
这正是吉拉期许中的幼儿园:“这里是一个充满阳光的多彩世界。当你打开幼儿园大门时,你看到的将会是一个充满欢笑声、歌声的幸福乐园。”
3岁的小姑娘朗杰曲珍,全盲,入园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是这批孩子中最晚的一个。“但她真是太聪明了,很快就完全融入了这个大家庭,兴奋地和大家说话,可以自己爬楼梯,熟悉了幼儿园的每个角落。”说起孩子,吉拉似乎回到童年,好像自己就是这个小姑娘,原来可以这么快乐。
吉拉说,老师们很快就发现朗杰曲珍的音乐才能,敲鼓简直是浑然天成。她的妈妈说,在家里时没有鼓,曲珍就敲桌子椅子,节奏感非常好。幼儿园的老朋友,摄影师车刚赶紧就给小姑娘买来一个小鼓,这让小伙伴们歌唱时又多了一样乐器伴奏。
10岁的格桑德吉是在幼儿园待得最久的孩子了,她的歌声是傍晚幼儿园休憩时光里的保留节目。吉拉说,格桑德吉除双目失明外,在学习上也有一定的障碍,没有通过盲校的考试,但她的音乐天分是别人不具备的。在她看来,这就是格桑德吉快乐的源泉,也将是她独立生活的依靠,所以她和老师们尽可能地给德吉表演的机会,只要她想唱歌,大家都热烈鼓掌。
在授课方面,吉拉信奉因材施教,她让德吉多学习音乐,跟随幼儿园的老师学习藏族传统乐器六弦琴。她相信,“德吉很懂事的,一定能学好。”
在吉拉的课堂上,正宗的伦敦口语夹杂着藏语和汉语,她带给孩子们的是多语境的成长环境。在美术课上,吉拉把一支橘色的彩笔放在孩子们的鼻子下面,孩子会大声说“orange”,似乎那是支有气味的神奇的彩笔。
吉拉就是这样让孩子辨别颜色。她说,主要是为了锻炼孩子们大胆地想象。古人有“绝利一原,用师百倍”之说,是说一种器官关闭了,其他的器官会加倍灵敏。在盲童学校,这些都被验证,盲童的嗅觉的确异常灵敏。
欢乐总是让人感觉那么短暂,吉拉还要接受重重困难的考验。又盲又聋的女童旺姆就曾让吉拉措手不及。吉拉记得,那是2012年,旺姆被父母送来时已经5岁,但仍不会走路,需要老师们整天抱着。吉拉发现孩子听力有障碍后,因为无法交流,担心不会教这个孩子,吉拉很发愁。后来吉拉终于想了一个办法与旺姆亲近,她让旺姆每次见面用手来摸自己的头发,这样彼此就熟悉了。
旺姆的情况给幼儿园的教学带来了挑战。生活老师天天训练她,教她走路;上厕所不会自己说,老师就特别注意时间;吃饭时慢慢教会她没吃饱就要去盛饭,吃饱了则会把碗送到洗碗池……
慢慢地,旺姆学会了与大家相处,虽然做游戏时,有些她不会参与,但只要能做的,她都会积极迎上去。一年多的时间,旺姆穿衣、吃饭都游刃有余,不乱扔垃圾等生活习惯也养成了。她的父母对吉拉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有些困难突如其来,有时也让吉拉措手不及。2013年的一个晚上,八名幼童高烧不退。幼儿园没有车,吉拉只能半夜和一名健全的老师走到公路边拦车。几经折腾,终于来到日喀则市人民医院。但医院却告知无法处理,建议他们前往拉萨就医。就这样,吉拉不顾天寒地冻,连夜乘车赶了六七个小时的路,来到拉萨。庆幸的是,第二天孩子们便恢复了健康。
“从日喀则到拉萨有六个多小时的车程,如果孩子们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代。”吉拉每每想起总有些后怕。这也是促使她将幼儿园从偏远的边雄乡搬到拉萨的主要原因。
家长课
在与盲童家长的接触中,吉拉发现家长是盲童教育的空白点。吉拉说,盲童的家长们有的就像她的父母那样,过度保护孩子,让孩子无端地与社会隔绝,孤独地生活,父母代替他们做一切;还有的家长把盲童当作累赘,听之任之。吉拉的幼儿园对盲人家庭来说是福音,尤其是那些想尽快摆脱这个无望孩童的家庭。
2013年,次仁被送来时才2岁,小小的肚子总是鼓鼓的。在家时,他的父母总把他绑在床上,因为没有任何运动,他好像肢体也有残疾。吉拉对他的父母说,孩子还太小,幼儿园的工作人员人手也不足,能不能过一年再送来?他的父母说:不,我们照顾不了。
还有的家长把孩子送来后就很少露面。他们表示,孩子的命,他们也没办法。农活很忙,没时间,全部交给你们了,如果救不活也是认命了。
因为受文化等因素限制,还有的父母是不知道该如何与盲童相处,做父母的自己内心就很焦虑……
于是,吉拉在她的幼儿园办起了家长课堂。但与盲童一样,想请这些家长到幼儿园来上课,并不容易,幼儿园得全程包食宿和路费。吉拉的表哥格桑加措说,吉拉已办过一次这样的活动,希望家长学会和自己的孩子相处,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和别人一样的。格桑加措说,虽然经费有限,但近期吉拉还准备再办一次家长课堂。
在幼儿园生活了一段时间,虽然次仁的小肚子还是有点鼓,走路还有点踉跄,但已经能跑了。他的父母来看望他,惊叹道:“这是我们的孩子吗?”
采访中,吉拉特别高兴地告诉记者,把幼儿园搬到拉萨除了解决医疗上的难题,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就是孩子们与正常小朋友接触的机会增多了。吉拉说,有的拉萨家长找到她,请求她可以让自己的孩子在幼儿园里住几天,让他们跟着盲童起居生活在一起,互相影响,各取所需。
这是吉拉小小的私心。“我不想把幼儿园弄成什么都是盲童用的,我还是希望他们像健全人一样去交流,毕竟他们将来联系的主要还是健全人。”当年,吉拉在盲校毕业后去英国留学,来到机场,很多人就不知道如何跟她交流,他们会很大声音地在她耳边说话。吉拉只好苦笑,“我是盲人,但我不聋,我能听见。”
所以在吉吉幼儿园,和盲童生活在一起的曾经还有5名正常孩子,其中3名是孤儿,两个来自玉树贫困家庭。吉拉认为,对于盲孩子来说,从小接触正常环境,好处特别多。
但仍有一件事让吉拉特别苦恼,那就是办学资格许可。吉拉告诉记者,过去五年,她向民政、残联、教育等部门分别提交过申请资料,希望获得办幼儿园的资质。这种资质在她看来很重要,来自政府层面的许可,会让她更加安心。在她的设想中,她还要办更多的盲童幼儿园,幼儿园拥有一套完整的手续,也是支持她走下去的一种力量。目前,吉拉还在为此努力。
吉拉说,虽然吉吉幼儿园的孩子面对的困难比健全的孩子要多几倍,但幼儿园会让每一个盲童都开心幸福,让他们学会面对一切,自信、坚强、开朗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