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解读清廷独流镇战役

    孔令琦

    

    咸同年间的太平天国战争及捻军起义失败后,清廷按惯例进行修纂剿平方略和绘制战绩图的工作,用以宣扬“庙谟”,显示“武功”。1885年11月,醇亲王奕譞领衔御制的战绩图及功臣像工作正式启动。至1890年,“全图告成,计百数十轴”,悬挂庋藏于中南海紫光阁。但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这组战图惨遭劫夺,大都流散海外。

    庆幸的是,清廷曾延请摄影师为这些战图逐一拍照,并按三类主题分别精裱成册,配之以匣,用于赏赐王公显贵。北京大学图书馆就藏有一套太平天国战图的黑白照片册页。其照片每张高14厘米,宽31厘米,被精裱在高27.2厘米、宽40厘米的硬纸板上,板的左上角粘贴黄纸签,写“×××战图”。每张战图照片前另配有一张与之对应的清帝谕旨照片。[1]

    这些照片中有一幅是《攻剿独流战图》,图前有咸丰三年十月十三日(1853年11月13日)谕旨,反映的是太平天国北伐军在天津独流镇与清兵作战的情形。画面取北向南视角,运河在东,独流居西。天津镇、正定镇清兵攻独流西面。钦差大臣胜保部清兵则分为上下两队沿运河展开,攻独流东面。上游一队正对独流城门开炮轰击,应为副都统佟鉴所率炮队,不少北伐军被打落运河淹毙。下游一队则搭起浮桥,向西进攻独流镇,其在运河东岸骑马督阵之大将似即胜保。两部清兵,东西夹击,枪炮齐施,场面甚是热闹。从图上看,出城拒敌的北伐军几乎被清兵绞杀殆尽,但从后来北伐军坚守静海、独流两个半月的史实来看,此役并没有使其受到重创,至于剿灭北伐军,那更是两年后的事情了。一、兵临京津

    1853年10月9日,太平天国北伐军攻克直隸深州(今河北省深州市),清廷震动。咸丰帝于两天后降旨命惠亲王绵愉为大将军、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为参赞大臣,“统领健锐营、外火器营、两翼前锋营、八旗护军营、巡捕五营及察哈尔各官兵,并哲里木、卓索图、昭乌达东三盟蒙古诸王等劲旅”,出京作战。[2]

    北伐军在深州,“以其城固,谋休息士卒,以养其锐”。[3]不久,钦差大臣胜保督兵尾追而至,环城而攻,为避免被围,北伐军在当月22日乘夜涉水东去。此后,北伐军于23日傍晚至献县,25日克交河。26日到达运河边的泊头镇,“造桥渡河,搜括米物,装载运船,水陆并进”。27日北伐军攻克沧州,次日北进经兴济镇至青县,“练勇闻警溃散”。但胜保紧追不舍,北伐军遂于29日入踞静海县城,并分兵继续向北占领独流镇。

    

    从独流沿运河前进,不过60余里便到天津。天津是京师东南屏障,财货充盈,既有充足后勤物资储备,又可做攻打北京的前进基地,故天王洪秀全决策北伐军“到天津扎住,再告诉他,再发兵来”。[4]

    而当北伐军占领深州后,清廷便传谕长芦盐政文谦:“督同镇道各员及绅商士民等,迅速妥筹布置。”但当时天津城内存兵只有800,能指望的援军也仅驻防大沽的600人,城大兵单,“守且不能,战焉足恃”。文谦及天津镇总兵特克慎等只得仓促招募壮勇4000名,并勒令在城商民按户各出一丁协同昼夜巡防,勉强维持。长芦盐运使杨霈则“制造抬枪五百杆”。前浙江巡抚、协办天津团练大臣梁宝常甚至还雇佣了一批白洋淀猎禽的雁户,利用其“善于水中用佛朗机,技艺精熟,百发百中”的特点,命他们埋伏在稍直口东南,以防北伐军“于水浅处凫渡”。

    稍直口在天津城西10里,是北伐军由陆路到天津的唯一通道。10月29日黎明,天津官绅募夫千余,“于小稍直口挑挖长濠,复以席裹土如盐包然,堆累成炮台”。但工程进度缓慢,直至次日北伐军来到时,炮台还尚未开修。

    30日中午北伐军前锋到达稍直口,“至濠而沮”。只好隔濠叫阵,“喊杀之声不绝,已属骇人听闻,又兼枪炮齐施,虽有濠阻隔,奈无城护身,兵勇方避枪炮不及,何暇击贼”。清兵众心惊慌,退缩欲溃。“守炮之人已逃”,天津知县谢子澄“亲开大炮”。特克慎亦令兵勇开炮轰击,杨霈督率芦团施放抬枪,阻滞北伐军的攻势。雇来的民夫也被策动“呐喊助威,且各以所持器具聊代戈矛”,以壮声势。北伐军为继续进军遂沿堤折向东南,发现了在水中设伏的雁户。是时天色渐暗,北伐军没察觉船上有枪,于是“呼其救应”,“雁户佯应,推舟而前,距贼数武,号锣一声,排枪轰发,贼纷纷倒地,嗷然反奔,遂大溃”。[5]二、鏖战独流

    稍直口战后,北伐军将“独流镇各木厂同所存木料及居民门板、箱柜并磨盘、石蹬等物,俱运至南运河沿距静邑八里许地方,扎成木垒,内实以土,开列六门,为据守之计”。10月30日,胜保部清兵陆续抵达静海。次日,北伐军趁其立足未稳,由静海南门运河东岸出击。清兵饥疲怯战,迅即败溃,副都统维禄、明庆等均被击伤。

    11月5日,胜保赴天津与文谦等商议战守。令总兵经文岱带500兵前往独流西北布防,以杜北伐军“刨堤北窜”;同时饬西凌阿、善禄在南线进攻静海;他自己则督带其余兵勇,“前往杨柳青、独流一带迎剿”。与此同时,僧格林沁亦由杨村移营武清王庆坨,与胜保会师。

    11月7日清兵进至杨柳青。北伐军略作抵抗后撤退。从此,北伐军“分股为二,前队退扎独流镇,后队踞静海县,中间联络小营十余座”。[6]其中静海兵力约占三成,由林凤祥统辖;李开芳则指挥大部主力屯扎独流。北伐军还于独流西岸垒筑木城,暗埋地雷,两部互为声援,以图固守。清兵则持续增援,围困北伐军,前线呈相持局面。

    11月11日,胜保命护军统领达洪阿率兵1800名往攻独流,李开芳坚守不战,仅于土墙内施放枪炮,清兵不敢进逼。胜保急令以数千斤大炮轰击,并分兵沿东西两岸进攻,李开芳乃督队出城拒敌。是日侍郎庆祺、副都统松玉亦按胜保要求,先后投入战斗。清兵人数遂占优势,众寡悬殊,北伐军难以兼顾,于是退守木城。

    由于此次进攻最终迫使北伐军先行收队,胜保在次日给咸丰帝的奏疏中大肆铺张:“贼见我兵并无马队,因从东面拥出马队数百,自深林中抄出,冲入河州队中,欲将天津各队围裹在内,(朱批:危急之至)势甚凶猛。奴才在东堤望见贼旗甚近,亲带吉林、黑龙江马队二百余名,列成部伍向东飞奔杀入,(朱批:各营将领果能皆若汝之奋勇,逆匪不足平也)因马匹未到,不能冲击而奋勇步行掩杀,(朱批:快极)贼众披靡。河州、天津各兵见奴才督兵接应,亦各奋力抄击,(朱批:可见无不用命之兵,总在调度得人,又足见汝之诚意,相孚能鼓舞其心)枪毙其带马队穿黄马褂贼目一名,贼众不支,回奔乱窜。”

    咸丰帝接报后,在第二天颁谕大加褒奖(即1853年11月13日谕旨):“发去黑狐腿马褂一件、珊瑚豆大荷包一对,交胜保祗领。……古北口提标兵目海腾云首先扑入林中,将执旗之贼枪毙,以致手受矛伤,外委处世德用枪击中坐轿指挥贼目,均属奋勇可嘉,均著赏给六品顶戴并赏戴蓝翎。”[7]

    从这篇跌宕起伏的奏折和咸丰帝热情洋溢的朱批中后人不难看出,清廷确实由衷地认为此战足以“寒逆胆而伸天讨”。而这种情绪似乎也感染了宫廷画师,他们最终以是役为静海独流战事的代表,绘制了这幅《攻剿独流战图》。但就在胜保飞章奏捷的同一天,北伐军沿运河堤阻击,伤毙清兵多人,松玉也被打掉一颗牙齿。

    此后双方继续相持。至12月23日,进入严冬,独流西北冰冻坚厚,北伐军故作疏防。清兵以为有机可乘,遂集中兵力,意图偷袭北路。北伐军则提前侦知,预先设伏,并派精兵突袭南路。当清兵进攻北路时,被北伐军以优势兵力围裹,并遭喷筒火弹烧杀,阵列大乱,自相践踏,狼狈溃逃。午后北伐军主力数千复从南门出营袭敌,清兵分队顽抗。佟鉴慌忙炮击,知府朱镇、谢子澄亦督勇从南北追杀而至,北伐军沿堤诈败诱敌。佟鉴中计,“飞马亲赴濠邊,欲掣贼拽搭濠板片,断贼归路。不意板片为冰水冻结,急不能拔。佟鉴下马督促,足滑而踣”。[8]北伐军即刻从背后抄袭,将佟鉴兵勇截为两段,使护卫清兵不及救应,结果佟鉴被赶上的北伐军刺死。朱镇、谢子澄见势危急,策马往救,又被北伐军认出,“在阵前大喝”,将士们“蜂拥向前,枪炮齐施”,谢子澄受重伤,投水死,朱镇受伤逃遁,护炮官兵、丁夫纷纷溃散,四门神威炮为北伐军缴获。佟鉴是镶黄旗蒙古副都统,二品大员,从北京派出“选带汉军八旗神威铜炮并炮兵、护炮枪兵”。[9]为北伐军击毙的官阶最高者,为清方大员。由是,此役成为北伐军据守静海独流以来第一次大捷,士气大受鼓舞。

    但北伐军进扎天津已近两月,战事频仍,折损日多,加之天寒地冻,粮饷日匮,势难久据。林凤祥、李开芳深感军情棘手,盼援殷切,然囿于东王杨秀清威严,不敢轻易南撤。而清兵渐集,并拟于静海、独流间横扎营盘,意图分割包围。北伐军面临危局,必须迅速作出抉择。三、惊扰京师

    到静海、独流屯扎是太平天国北伐取得的最大战果。此举直接威胁到清朝的京畿,对动摇清廷的统治地位有标志性意义。

    早在1853年初太平军攻克武汉时,北京形势便日益紧张。当南京失守的消息传来后,清廷京官在朝房“三五聚谈,近趋而窃听之,无不以东南莫守,西北堪虞”,“市井纷纷歇业”,“人心皇皇(惶惶)”。扬州、镇江被克后,北京出现了纷纷迁离的浪潮。雇大车“出京者日数十辆,络绎不绝”。太平天国出师北伐,北京的紧张恐惧气氛越来越重。

    1853年6月20日从归德败逃的河南巡抚陆应谷上奏咸丰帝:“河北之防守宜严,而神京之预备尤宜早。伏乞皇上添调精兵,保卫京城,既可以为进攻之用,又足以资护卫之益。”三天后咸丰帝近乎悲壮地朱批道:“所见甚是。汝毫无粉饰处,亦是汝天良发现处。汴省能守与否,惟(唯)在天也,非人也。朕心不敢惶惑亦甚定或可挽回补救于万一。呜呼!汝不必念朕,竭力为之。”[10]

    不难看出,当时清廷从皇帝权贵到督抚大员无不噤若寒蝉,惊恐地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北伐军兵锋直逼天津时,这种惊慌已达到顶点。时人记载:“炮声如雷,京师震动。都中大员家眷及官绅商民,无不各鸟兽散。正阳门外大市若荒郊,无人迹。……(王公大臣会议)皆涕泣丧胆,眼眶肿若樱桃。”[11]

    

    可见当时清廷的阵脚已乱,如果太平天国确有“再发兵来”,那么中国历史也许真要改写。但遗憾的是这一理想状态并未出现。当这个让清廷上下都惊恐不已的咸丰三年即将过去时,在除夕的前一天(1854年1月27日),咸丰帝给僧格林沁和胜保下了一道近乎哀婉的上谕:“朕因静海、独流贼匪负隅日久,叠次切责胜保迅速剿除,倚任既专,兵力亦厚,乃迁延三月,尚未奏功。……朕心寝食不安,胜保何竟不能仰体一二,殊负委任,每一念及,愤恨交加。……总期剋日将独流、静海与五里庄贼匪尽数剿灭,万不可令贼窜逸,再滋蔓延。……朕亦无可再谕,即盼捷音,以副委任。勉之。懔之。”[12]

    这道上谕真实反映了北伐军屯扎静海、独流给清廷带来的沉重心理压力。而历史往往充满着巧合,也正在此时,北伐军开始了南撤汇合太平天国北伐援军的行动,京师的直接威胁解除了。

    注释及参考文献:

    [1]社科院近代史所政治史研究室,湘潭大学曾国藩研究中心.湘淮人物与晚清社会[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2][7][8][10][1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

    [3]张守常.太平天国北伐史[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7.

    [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清代档案史料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0.

    [5][11]张守常.北伐军北伐资料选编[M].济南:齐鲁书社,1984.

    [6]罗尔纲,王庆成.太平天国[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9]王钟翰点校.清史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7.

    作者单位:南京市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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