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玲此生只做秦腔人
刘勇
肖玉玲主演了秦腔史上第一部电影《火焰驹》,因成功塑造了黄桂英而蜚声剧坛。
从艺六十余年,她在秦腔闺门旦一行独树一帜,是秦腔“肖派”的创始人。
她是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秦腔项目代表性传承人。2011年,荣获中国秦腔表演艺术家终身成就奖。
5月1日,西安易俗社剧场。
在一场名为“戏曲传承·经典再续”的清唱晚会举行之前,有21位秦腔专业演员和业余爱好者,在众多名家、专家、戏迷的见证下,向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秦腔项目传承人、秦腔“肖派”艺术创始人肖玉玲行拜师礼,成为肖派的亲传弟子。
面容憔悴、身形消瘦的肖玉玲,坐在轮椅上。收徒仪式前,她先向恩师姚鼎铭先生,焚香敬拜。
“成绩不说跑不了,毛病不说不得了,如果拜师是图名气,我宁可不收这徒弟。”肖玉玲告诫着众弟子们,“戏比天大,艺无止境,问道寻缘,坚守本心。”
新中国培养的秦腔演员
1952年, 肖玉玲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三意社解放后招收的第一期新生部学员。那一年,她13岁。
在进三意社新生部之前,肖玉玲曾两度与艺术之门擦肩而过。
小时候,肖玉玲被对门院子里的锣鼓声、胡胡声、梆子声所吸引,常常听得入神而忘记吃饭。原来,鼎鼎大名的尚友社就在这里。“后来,我家迁到了东羊市,同院的一位盲人大爷经常拿着一把胡琴拉秦腔,嘴里还哼唱着,我特别愿意听。”肖玉玲回忆自己是如何爱上秦腔的。
一次,肖玉玲求老爷子给拉一段,并唱起了“老娘不必泪纷纷……”老爷子一听,腾地站起来说:丫头,你是吃这碗饭的料。
“老伯就把我介绍给了苏蕊娥,苏蕊娥又把我领到苏育民家。苏社长看了我一眼,说:这娃不行,是个倒栽眉,赶紧领走。”尚未从见到秦腔名伶苏蕊娥时的惊喜与激动中走出来,肖玉玲就被这句话浇了个透心凉。
肖玉玲想哭,却又不敢哭出来,内心复杂的情绪一时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一次学戏不成,还有第二次。这一次,推荐人是著名须生和家彦的老伴儿,她将肖玉玲领进了易俗社的大门。主考官都觉得这娃条件不错,可因为社里住房紧张,就让肖玉玲先回去。
如果没有李正华,或许肖玉玲就在家里待着了,也就没有了日后秦腔闺门旦的领军人物。
李正华,是三意社有名的老旦演员,也是长安人。或许是因为“乡党三分亲”的缘故,他领着肖玉玲再次走进了三意社的大门。
“因为碰过一次钉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的肖玉玲,顺利完成主考官布置的任务,紧张的情绪随着一句“这娃收下了”而烟消云散。
演《火焰驹》而成名
肖玉玲家里,悬挂着一张巨幅照片,它不仅记录了一代伟人与大秦正声相逢的历史瞬间,也见证了古老秦腔与现代银幕结缘的美好时光。
1958年2月14日,长春电影制片厂内,电影秦腔《火焰驹》剧组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正试装呢,接到通知说有中央首长来视察。”肖玉玲唱到那句“啥花白啥花黄啥花开得满园香”时,一个高大身影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过来,“‘呀,是毛主席!当时现场一下子就沸腾了。”
“主席和我握手,问了一些关于《火焰驹》的情况,没想到他老人家对故事这么熟悉。”第一次见到毛主席,肖玉玲兴奋得竟有些手足无措。
“年轻有为,好好努力,拍好电影,为人民服务,希望在你们身上。”毛主席的这番鼓励,让肖玉玲终身难忘。
电影《火焰驹》汇聚了当时名震秦腔界的角儿刘毓中、孟遏云、肖若兰、樊新民、周辅国、苏育民、雷振中,名家荟萃,阵容强大。“那时候,咱就像小学生,和那么多名家一起演戏,真是学到了很多。”在肖玉玲看来,当年18岁出演黄桂英,除了本色出演外,几乎没有一点自己的发挥,
这部电影让肖玉玲一夜之间成为众人追捧的明星。
“那时候年轻,根本不懂什么名啊利啊,就是一门心思排戏、演戏。人家给派什么角色,我就演什么角色,也没有说因为拍了个电影,红了,就可以挑三拣四。”电影《火焰驹》在当时并没有给肖玉玲带来什么特殊待遇:“前辈们把我们捧红了,我们有啥资格不认真演戏?”
尽管如此,随着电影上映,各种流言蜚语依然接踵而至:“不就是拍了一部电影嘛,有啥了不起的”;“拍了个电影,就敢给我说戏,不知道天高地厚”;“肖玉玲骄傲成啥了”……
面对这些无稽之谈,性格内向却又倔强的肖玉玲抹完了眼泪,依然在练功场上挥汗如雨,依然认认真真地排戏演戏,依然是舞台上那颗与众不同的星星。
“我老师讲:一个戏,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拍电影更让我体会到了这点。”肖玉玲说。
恩师成就的闺门旦
下腰、劈叉、跟头、圆场,这些基本功对当时只有十来岁的娃娃们而言,无异于身心摧残。肖玉玲说,尽管有吃苦的心理准备,只有真正练功了,才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学戏的不易。
当众多名角儿绽放于舞台之上,作为新人的肖玉玲,除了羡慕,便是起早贪黑跟着老师一招一式学。在韩辅华的调教下,《探窑》《断桥》先后登台,肖玉玲收获了一些掌声。随后,她从新生部转入“大人团”,开始和角儿们同台演出,当然,还是从最不起眼的龙套做起。
1953年3月,西北五省区组织文化代表团赴朝鲜慰问演出,三意社派出了苏育民、姚裕国、王辅生等名演员。为了不影响正常演出,社里开始给新人们排大戏。这时,肖玉玲成了主力军,先后排演了《五典坡》《铡美案》《包公三勘蝴蝶梦》等传统剧目,并逐渐被观众认可。
熟知这几出戏的观众都知道,肖玉玲应工的行当是青衣,若不是姚鼎铭的独具慧眼,她日后绝不会在秦腔闺门旦上有所建树。
姚鼎铭是何许人也?先工旦角,后改教练,是三意社第一任专职导演,先后带出260余名学生,像周辅国、苏蕊娥、王辅生等都是他的得意门生。
如果说拍摄电影《火焰驹》是肖玉玲艺术生涯的转折点,那么,跟随姚鼎铭学艺则成为她艺术风格成型并广为流传的奠基石。
“姚老师说,按照我这条件,学正小旦(闺门旦)比较合适,还说要给我排一出大戏。又转行当,又排大戏,当时真的有点懵,但还是很期待。”肖玉玲卯足了劲,足有大半年,在姚鼎铭的指导下,勤奋练功。
因为对新戏抱有期待,半年过后却不见老师提起,肖玉玲有些着急,壮着胆子问姚老师:“您到底给我排啥戏么?”
姚鼎铭语重心长地说:“基本功练不好,你就站不到台上。”肖玉玲似有所悟地继续练功,这一晃又是半年。
京剧名家童芷苓领衔的《秋江》即将上演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西安文艺界。姚鼎铭对肖玉玲说:走,咱看戏去,接下来就给你排这出。
肖玉玲主演的《秋江》终于上演了,头一场就赢得了满堂彩。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观众越来越多,反响越来越好,一下子连演了40多场。“40多场,嗓子都哑了,我就给姚老师说,能不能休息一下,姚老师特别严厉地说:不行。”
后来,老师才给肖玉玲说:“玉玲呀,这是给嗓子上功呢,嗓子哑了,你就会想办法找窍门,看咋样唱才能既好听又不费劲,你不能蛮唱。”
在肖玉玲心中,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人有很多,姚鼎铭首当其冲被搁在了第一位。恩师去世时,肖玉玲泣不成声,师徒间的这份情谊,她默默地记在了心里。“师娘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外地演出,连夜往回赶,忍着悲痛在灵前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戏中的头。”
“老娘不必泪纷纷……”斯人已去,深情却在,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肖玉玲便忍不住落泪。
演出自己的风格
抱着踏实做人、认真演戏的态度,肖玉玲身上背的戏越来越多,成为名副其实的台柱子。然而,在积累了大量舞台经验、较好地继承了传统之后,又该如何?是照猫画虎地继续演老戏,还是逐步加入自己的一些理解?肖玉玲一直在苦苦思索。
艺术贵在个性,而这种个性又必须通过演员来直接呈现在舞台之上。改革和创新,似乎是必须的,可怎么改?改到什么程度?前辈们允许改吗?改出来后,观众认可吗?一连串的问号,牢牢地停留在肖玉玲心上。
有戏迷曾说,肖玉玲版的《探窑》改得非常成功,成功到“老探窑”后来几乎没人唱了。有评论说,肖玉玲在艺术上圆满地完成了“三级跳”,早期的《火焰驹》、中期的《玉堂春》、后期的《探窑》,最终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于秦腔闺门旦一行独树一帜。
“那时候,作为年轻人,可不敢随便乱改戏,改不好,就会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前辈们骂、观众们砸,一个不注意,名声就坏了,所以改的时候,是怀着敬畏之心去的。李正敏、何振中这些老前辈都演过《玉堂春》,我就反复地听,人家的优点,像板式、唱腔、表演,都吸收过来。再就是《探窑》,一个叫板和一个叫板不一样,情绪不同,叫板就不同。演员要好好揣摩,做到‘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改得合情合理,又是传统的规范,肯定会有人喜欢。”在改革和创新的路上,肖玉玲走得战战兢兢,丝毫不敢马虎,这种心态一直延续了下来。
众所周知,传统戏一直恪守着虚拟化、程式化和夸张化的写意表演方式。从小跟着师父学习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的肖玉玲,也极擅演这类古典戏。如果没有历史潮流的裹挟,她或许永远不会碰触到现代戏。就是这一碰,秦腔舞台上多了几部经典剧目,留下了几板朗朗上口的唱腔。《红珊瑚》《杜鹃山》以及改革开放后排演的《三家春》,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尤其是《红珊瑚》中“十九年随爹爹乘风破浪”一段,传唱度甚高。《三家春》连演100余场的记录,也让当年的观众回味无穷。
当传统戏再次回归大众时,观众和演员好像都憋足了劲儿,恨不得一次就把所有的古典戏看个够、演个够。肖玉玲重新穿上了凤冠霞帔,轻移莲步,化身黄桂英、苏三、王宝钏,唱起了那耳熟能详的旋律……
肖玉玲常说,演员无论是红花还是绿叶,离开了舞台和观众,就会黯然失色。练功、排戏、演戏,寒来暑往,就这么四季轮回,从不间断。无论是1960年赴山西、河南、河北三省巡演四个多月,还是80年代六下甘肃,肖玉玲深切地感受到了那些质朴的乡亲带给她的感动与真情。
在甘肃秦安演出《火焰驹》时的壮观场面,令肖玉玲记忆犹新。“广场上人山人海,街道上都蹲着人竖着耳朵听呢。最后一场雨下得特别大,舞台上都漏雨,台底下前边几个观众刚把伞撑开,后头的就不依了,一个劲儿地喊:把伞去了!你再看台口上,满满地摆了一溜子录音机,录现场呢。这些场面到现在都让我感动。只有你入戏了,观众才能跟着你入戏,要知道,你在台上的一举一动,观众是看得一清二楚。哪个动作不到位,哪句唱腔有问题,人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演员要有绝对的本事把观众的眼睛集中到自己身上。”
离开秦安之前,肖玉玲去了一趟当地的泰山庙,一抬头,竟然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肖玉玲!一瞬,她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嘘寒问暖的、要求签名的,络绎不绝。肖玉玲内心的激动与感动,此时此刻无以言表。
秦安、定西、陇西、天水……甘肃成了肖玉玲的第二故乡。每次到甘肃演出,就像是走亲戚一样,格外地亲。
1988年元旦刚过,全国盒式音带“通美杯”金银榜大奖赛在北京举行,中央电视台面向全国现场直播,肖玉玲《探窑》秦腔盒带荣获银榜奖,这在歌曲与戏曲同台竞技的比赛中,实属难得。
有评论说,这段渗透着革新成果的新词,给人以极大的启迪。戏曲艺术惟有在遵循传统基础上锐意改革,才能获得新生。
在一篇文章里,肖玉玲这样写道:“表演上的含蓄,特别要求分寸感,而分寸感则往往是在细节动作中体现的,因此,我特别注意了在事件中找动作、在动作中抓细节。”这种深刻的体会与感悟,贯穿了肖玉玲整体的艺术风格。在传统戏中,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非常注重细节和分寸,也难怪圈内外给了她一个看似简单却极不平凡的评价:肖玉玲的戏—讲究!
最放不下的是秦腔
2015年10月是三意社一百二十周年演艺史、一百周年建社史的大日子。
炎炎夏日,酷热难耐,并不宽敞的排练场里,不时传出阵阵板胡声,《玉堂春》《五典坡》《娄昭君》等传统大戏正相继复排中。坐镇指挥的,便是肖玉玲。
“你那样子不对,重来!”排练场里,老人严厉的声音响彻每一个角落。在秦腔界,肖玉玲是出了名的“爱批人”,当然,是关乎艺术的。
有人曾半开玩笑地说:肖玉玲就像暖水瓶,外冷内热。乍一见,面若冷霜,难以接触;时间长了,便发觉这个老太太是那样的慈眉善目,那样的和蔼可亲。
弟子们对老师的教诲,也是一直铭记在心—
对待艺术一定要讲究,不能将就!
艺术容不得半点马虎,在艺术上从来没有“过得去”这一说,要思考呢。
基本功不扎实,就去练,你在舞台上偷工减料、耍小聪明,你以为观众那么好糊弄?
过去排戏叫抠戏,几分钟的戏,能给你抠好几天。
艺术需要真正懂戏的人来把关。
改革改革,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结果精华糟粕都去了,在舞台上随心所欲,想咋演就咋演,那还叫戏?
作为老一辈,为老要尊,不懂就是不懂,不能给娃们灌输错误的东西。
……
在肖玉玲带过的众多学生中,侯红琴是较为出色的一个。从西安市艺校到三意社,肖玉玲将大把的心血倾注到了她身上,就像自己的恩师姚鼎铭对自己一样。
在肖玉玲的口传心授下,侯红琴凭借秦腔名剧《火焰驹》,一举夺得第十七届中国戏剧“梅花奖”。
同样是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的齐爱云,在上世纪80年代曾跟随肖玉玲学过戏。甘肃两朵“梅花”雷通霞、苏凤丽也曾受教于肖玉玲。有人说肖玉玲是好演员、艺术家,也有人说她是教育家、改革家,还有人说她是秦腔的“程派”,可遇而不可求。
“为啥现在培养不出好演员?就是因为一个好苗子刚出来,稍微有点成绩,就被笔杆子捧杀了。”肖玉玲脸上表情极严肃。
“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规范的?能不能趁我们还在,还能动弹,把我们集中到一起,讨论出个规范来?”已77岁高龄的肖玉玲,依然心系秦腔。
“身体要紧,其他的心就不要操了。”有人好心劝慰她说。她表面以微笑作答,内心却波澜起伏:“艺术传不下去,如何对得起先人?难道真要把这点东西带进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