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阴不减来时路

    我练书法,常喜欢写荀子的“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一种超常的认真与执着。写毕,凝神片刻,便会想起一位朋友,书法篆刻家唐长兴。这倒不是因了他从事的行当是镌镂金石,而是打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他就给我留下了这种极度认真的印象。

    长兴在广西师大美术学院任教之前,在出版部门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每到南宁公干,他喜欢到我办公室小坐。从编辑苦乐到艺术探求再到友朋趣事无所不谈。他参与或独立责编的书很让我羡慕:《世界绘画邮票鉴赏大图典》(上下册)、《北京图书馆藏龙门石窟造像题记拓本全编》(全十册)、《西域考古图记》(全五册)、《额济纳汉简》、《清水江文书》(十三册)……我这个从业多年的老出版深知,要编好这些大部头,除了要具备很深的专业造诣,还需要很大的定力。长兴不但编出来了,还获得了包括国家级大奖在内的各种奖项。

    有一次长兴拿了一部样稿给我看,《人间仙境——桂林山水摄影精品集》,我對他实话实说,这样的选题属老生常谈,引不起我的兴趣。长兴说,正是这样出过多次的老选题,若能编出新意,不也是一种迎接挑战的尝试吗?我接过来随手翻了几页,眼睛一亮,果如长兴所言,这部摄影集从选材到版式,均给人以新风扑面的感觉。我没来得及点赞,他便得寸进尺地提出“请帮弄一个序”的要求。长兴此言正合我意,我说我来作序不合适,我手上有一篇散文大家刘白羽的大作,是我当面向大师组的稿,一直没有用到一个恰当的地方。那年八十初度的刘白羽先生造访漓江出版社,我陪他饱览了桂林山水之后,提出“刘老可否写一篇关于漓江的大作”,他说“恐怕不能”,我说“为什么”,他说“写漓江的人太多了嘛”,我说“当年写长江的人不更多吗,您那篇《长江三日》害得我们如醉如痴啊”。刘老呵呵一笑,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回到北京一个月之后,大师给我寄来了一篇《漓江春信》。这回放到这本摄影集里,算是好马配好鞍了。

    2006年的一天,长兴说他要离开出版社,我不禁有些吃惊,你干出版一直是顺风顺水,为何急流勇退啊?长兴说,不是退,而是进。他说他从小就把书法篆刻的种子深深埋在骨子里,到头来终是不能忘怀。他是到广西师大美术学院教授并研习书法篆刻去了。看来,顺风顺水非他所求,他的追求是如鱼得水。

    早在1980年,长兴十五岁便拜于林半觉先生门下操刀习篆,后再拜于伍纯道先生足下挥毫练字。数十年孜孜不倦,数十年风雨兼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胡适先生有个观点,但凡事业有成者,必是身上有一两样爱好,心中有一两个问题。终日思之,敏而学之,遂不患事之不成也。据我观察,长兴是无一日不思,无一日不学,融冶百家技艺,终成自家面目。

    韩愈夫子有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生乎吾后,其闻道也,吾从师之”。出差到桂林,我都要请长兴席间小坐,以便“趋前聆教”。每次他都以一片坦诚有以教我。

    下面是我们的一次席间对话。

    我说,近来听到一个说法,中国书法史上,有四个代表人物,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董其昌。

    长兴说,以此说法来看,只有两家,王羲之和颜真卿。他二位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先后交相辉映,王代表秀美,颜代表壮美。王羲之乃历代书法宗师,而唐以后的不少名家在学习二王的基础上再学习颜真卿,由此而形成自己的风格。苏东坡曾说:“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画至于吴道子,书至于颜鲁公,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尽矣。”

    我又问,初学楷书者,颜、柳、欧,学谁为好?这是一个悬在大众心头又颇感惶惑的问题。

    长兴说,学颜。颜真卿是一棵大树,柳公权是界好的方料,欧阳询则是制作精良的家具。很多人上手便直奔欧体,开始很兴奋,练上一年半载,便有关在屋子里出不来的感觉。这便叫作落入窠臼,突破无门。颜书博大雄壮,气势恢宏,其楷书在各个时期都有不同的面貌,路数很多;其行草书遒劲秀挺,以篆籀之法为之,古意盎然。唯其如此,学颜才会有突破,有发展,最后才能成就自己。

    每次与谈,都有跟高人对弈的收获。

    说来真有点不好意思,对于长兴,我所求甚多。拙著《红楼那些人儿》出版,我请他题写书名,他欣然命笔;央他为我治印,报上内容尺寸,他均爽快奏刀。前后所刻闲章计有“大而化之”“吞吐大荒”“诗酒傲王侯”“好雨”“大自在”等。其中我还就“大而化之”四字引申开去,写了一篇《崇尚大气》,用为我的一本新书的自序。长兴治印,不仅吸收上古砖画瓦当之神魄,而且对近现代大师吴昌硕、黄牧甫、齐白石的精微韵致也吃得很透。篆刻艺术,比书法还要古老。方寸之间,万千气象。长兴精神寄托于此,得其所哉。

    最令我感动的是,对于我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贪得无厌,长兴不仅不以为忤,每次均一笔不苟力求圆满。他用一方精美芙蓉石为我制作名章“彭匈印信”,我常摩挲于掌中,欣赏那盎然的汉印古风,悦览那四面环刻的边款:“灯下伏案研籀文,只为求得一字真。不觉白发添几许,耕石泼墨见精神。近三月间,应约治印百八十方,有感而作。余不谙平仄,但求直抒胸臆,一吐为快。彭匈先生方家教正。丙戌初冬寒夜于太和堂南窗长兴。”其情可感,其意可嘉。前不久我又诉说苦恼,说抄写心经长卷,原来印章太大,不好用了。长兴立即为我刻了一公分见方的名章,不是一枚,而是朱文白文一对,边款镌上“此青田对章购于卅年前,今刻为彭匈先生。丙申夏长兴”。接印时,我双手微微发抖,千恩万谢,尽在不言中。

    近年从朋友口中得知长兴教学收成颇丰。因材施教,教学相长,长兴引导学生兴趣有一套自创的良法。《论语》中,“学”字出现过56次,而“教”字只出现了7次,长兴是深得其中三昧的。可以预见,长兴还会有更大成就。“浓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山阴道上,我对前路好景充满期待。

    作者简介:

    彭匈,广西壮族自治区政府参事、编审、资深出版人、文化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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