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探查者的又一次胜利
吴泽源
肖恩·贝克可能是现今最优秀的美国中生代导演。
因为在他的每部电影里,观众都能看到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美国。贝克的电影一直在关注边缘社群。在早期的《百老汇王子》中,他把注意力对准在百老汇街区贩卖假鞋假包的非洲非法移民。在中期的两部成名作《橘色》和《佛罗里达乐园》中,他把视野扩展到了纽约之外更宽广的边缘世界:洛杉矶红灯区的跨性别性工作者,和在迪士尼乐园周边廉租房区域栖居的半流浪状态儿童。
这些素材很像是会出现在电视新闻中的内容,这些人物及其生存环境的边缘属性,也让讲述不可避免地带上猎奇色彩。但贝克作为导演和编剧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从不用剥削和消费的态度处理他的故事。他对每个出现在自己镜头中的人物,都抱以平视,和寻求理解与共情的良好意图,但同时,他又不抛弃自己单纯的好奇。
正是这一整套创作方法,让贝克的电影既引人入胜,又温暖动人。
但他的新作《红色火箭》,或许比他的一系列前作更具挑战性。这种挑战既朝向观众,也朝向创作者自身。因为影片的主人公,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与贝克的前作一样,《红色火箭》的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被人忽视的角落:美国德克萨斯城。这座城市有着复杂的历史:它是美国内战走向终结的重要站点,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非核爆炸事故之一的发生地,也是上世纪70年代美国最骇人连环凶案之一的发生区域。现如今,德克萨斯城依旧是美国的石油工业重镇,但在经济衰落大势的影响下,这座城市也显露出颓唐之象。
就在此时,一位游子千里迢迢自愿返乡。这位游子为何这幺做?因为他同样穷困潦倒,无处可去。他就是故事主人公迈奇,五届“A片奥斯卡奖”得主,成人电影名人堂成员,四十多岁的过气男优。曾经的他天赋异禀风华正茂,如今的他年老色衰,每次上阵前都需要伟哥助攻。在后浪汹涌的A片界,纵使他再才艺过人,也逃不过渐渐被淘汰的命运。于是他从好莱坞重归故里,与被他抛弃多年的妻子兼前搭档团聚,厚着脸皮寄人篱下,以贩卖大麻维生,并在庸常的小城生活中,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
短暂蛰伏后,他找到了理想的机会。机会以性感少女“草莓”的形象现身。“草莓”差三周满18岁,在甜甜圈店打工,像每个直男的梦中洛丽塔一样,她轻浮浪漫,放荡天真。“草莓”的魅力重燃了中年男人的心火。迈奇为少女深深着迷,重新勃发了毛头小子的活力,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但在神经大条到近乎蠢笨的天真表象下,迈奇的性格中藏着恶毒一面。他是个自私自利的寄生虫,缺乏判断力和阅历的人,都会被其话术俘获,所有对他付出信任的人,最后都会被他利用。他通过贩卖性爱重获了妻子的信任,但他的真正目的只是把家庭当作缓冲地;他通过自吹自擂获取了同乡男孩罗尼的信任,但他和后者共处只为打发时间和满足虚荣心,当他害罗尼引发连环车祸后,拒绝担责,心安理得地让罗尼成为替罪羊。
委托迈奇分销大麻的当地女教父莱昂和她的女儿琼,对他的秉性了如指掌。出于利益她们与迈奇合作,却总和他保持距离,因为她们知道迈奇是灾星。但野心勃勃想要逃离德州,却又缺少阅历的“草莓”,对迈奇的算盘一无所知。终其一生,迈奇都在通过女人谋生,“草莓”也不例外——他把她看作重回成人电影界的跳板,试图用话术引诱她同意出演成人片,自己则以经纪人也就是皮条客的身份获利。“草莓”只不过是其受害者队列中的最新成员。
故事的最终,迈奇的肮脏美梦没能成真。然而更微妙的是,尘埃落定时,观众甚至会替迈奇感到一丝难过,即便我们厌恶他的品性,即便我们看到了他如癌细胞般对周边环境造成的伤害,还是会唏嘘。
这样的观感是不对的吗?它是否暗示着观众的道德也存在问题?或许这些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因为导演贝克本人也有过这样的疑惑。他与许多类似迈奇的成人片从业者相处过,也曾被他们的魅力所迷惑,以至于无法辨清这些人的恶劣本质。所以《红色火箭》讲述的不只是一个故事,还是某种特定关系:存在于表面天真的操纵者与被操纵者之间的关系;存在于别具魅力的欺骗者与被欺骗者之间的关系。《红色火箭》是一幅人物讽刺画,一则具有深意的寓言,一出精彩的黑色喜剧。
同时,《红色火箭》还是对德克萨斯城的一次社会学研究。落魄工业区的社会生态,形形色色居民的价值观、精神样貌与生活方式,都在贝克的精确洞察和几位当地素人演员的表演中,得到了生动体现。像《橘色》和《佛罗里达乐园》一样,观看《红色火箭》的感受,就像在一个五彩斑斓的美国社区中,和一群或许永远无缘相见的人共同度过了两小时人生。在一众以结果为导向的当代电影中,每部贝克作品都是一次杰出的成就,都会带来充满挑战、充满不安、但最终总能让人得到丰厚回报的观影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