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均衡规整的噩梦

    吴泽源

    

    在2022年,谁会对一部名叫《玉面情魔》的电影感兴趣?

    这个疑问完全成立。《玉面情魔》这个名字,透着股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味道,而它的原版电影的确诞生在这类小说风头正盛的年代。1947版《玉面情魔》虽是气质灰暗的黑色电影(Film Noir,一类发源于上世纪40年代的美国、剧情多与犯罪有关、并表达对世界与人生的虚无/绝望态度的电影),却由好莱坞偶像小生蒂隆·鲍华主演,“玉面”二字的来头也就被轻易破解,我们不难想象它的老式海报被张贴在上海或香港戏院门口处的画面。

    但对其英文原名的直译,才更接近它的气质核心。Nightmare Alley,直译过来便是“噩梦巷”。这是可以激发人们无尽幻想的词语组合,就像许多其他经典黑色电影的片名一样——Lost Highway(《迷失的高速公路》)、Dark Passage(《黑暗通道》)、Inland Empire(《内陆帝国》)……两个单词简洁赤裸的组合,美梦与噩梦同时诞生于这团迷雾中。

    新版《玉面情魔》,由四年前凭《水形物语》斩获奥斯卡大奖的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执导。但他坦言,自己在创作时对1947版电影参考甚少,灵感更多来自美国作家威廉·林赛·格雷沙姆的小说《噩梦巷》。格雷沙姆的人生足够传奇:在马戏团混过,做流浪艺人,痴迷于各种神秘主义流派,瑜伽、塔罗牌、通灵术……样样没落下。他靠《噩梦巷》取得了巨大成功,但成功没有让他快乐。人格残破的他,终于被酒精、疾病和神经官能症吞噬。1964年,不堪癌症折磨的格雷沙姆吞下一整瓶安眠药片,死时刚满53岁。

    格雷沙姆在《噩梦巷》中倾注了许多自己的经历和噩梦。小说主人公斯坦顿,一开始是跟随嘉年华剧团在美国乡间巡演的艺人。他天生善于识人,加上后天的勤勉,立刻掌握了江湖“读心术”诀窍,随后自立门户,前往大都市演出。他赢得观众的喝彩和滚滚而来的钞票,但这些都不能让他满足。在与一位资深女心理医生相遇后,他看到了更大的商机:凭借后者泄露的病人机密,斯坦顿掌握了芝加哥所有权势人士的心结,并通过“读心术”和“通灵术”,为他们奉献一场场私人定制的招魂表演,从他们身上榨取巨额佣金。

    但与格雷沙姆本人一样,斯坦顿的灵魂中也有一个巨大的空洞。这个空洞无法被成功与金钱填补,于是在他们人生前方等待的,就只有不断增强的刺激,和不断提高的赌注。斯坦顿明知诡计一旦被拆穿,权势人士会将他碾碎,却依然一次次铤而走险,因为将他人的情感把玩于股掌之中,是一种令人上瘾的感受,这也能让他暂时忘却那难以摆脱的自我厌恶。

    斯坦顿的自我厌恶从何而来?与许多黑色电影主人公一样,斯坦顿身上带有不可告人的阴暗秘密。德尔·托罗的电影,始终未明确交代斯坦顿(布拉德利·库珀饰)来到流浪剧团之前的人生经历,但通过闪回碎片和斯坦顿与剧团两位中年导师人物之间的关系,我们已经可以管窥斯坦顿的神经官能症:他有强烈的恋母和弑父情结,这显然源自他在成长历程中的创伤。

    

    德尔·托罗的这个处理选择略显庸俗:千疮百孔的灵魂不都需要弗洛伊德背书,存在主义式的焦虑恐惧,就足以将一个人吞没。影片的通俗心理学图解模式,把其中每个高龄男士都变成了斯坦顿父亲形象的延伸,而片中两个年长于斯坦顿的女性角色——读心师齐娜(托妮·科莱特饰)和心理医生莉莉丝(凯特·布兰切特饰),则成了斯坦顿恋母情结的投射对象,这虽使叙事变得高效,却也让人物关系流于干瘪单调。

    但在另一个维度上,德尔·托罗把黑色电影所特有的宿命感营造得十分精准。斯坦顿虽然改善了自己的物质条件和阶级地位,但他的内心一直没有成长:从始至终,他都是同一个自尊程度低下、害怕直面自己、也害怕被他人抛弃的可怜男孩。性格的缺陷,让他一直在做错误的决定:他明明可以遵循伦理,不去害人;明明可以早早收手,适可而止,却仍笃定而尽职地为自己挖着坟墓。

    正因如此,斯坦顿从未逃出那条困扰他的噩梦巷。噩梦巷是都市边陲酒鬼和毒虫的聚集地,斯坦顿一直在厌恶和逃避父亲,最后却与父亲一样,变成了面目可憎的酒鬼。流浪剧团经常剥削这些酒鬼,通过酒精和鸦片控制他们,将他们囚于笼中,使他们沦为提供猎奇演出的野人。影片曾在第一幕中铺垫斯坦顿对野人的同情,但斯坦顿丝毫没有觉察到,后者将是他的最终下场;这种离奇又必然的宿命感,正是黑色电影的神髓。

    德尔·托罗的《玉面情魔》被提名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四个奥斯卡奖项,其工业属性无疑代表着好莱坞最高水准。影片在摄影、美术、服装与表演方面尽皆出挑,上世纪40年代美国的精神气质得到还原,新现实主义风格的流浪剧团泥泞外景和Art Deco风格的芝加哥城市内景,都被呈现得无比精准,使观众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这个遥远而迷人的时空中。

    若要在鸡蛋里挑骨头的话,《玉面情魔》的缺点则在于过度精美工整。无论是优质的布景、柔美的光线、平稳的叙事节奏,还是过度合乎逻辑的剧情走向和人物心理,都少了几分梦魇所应当具有的非理性和失控感。但丢掉了它们,就等于丢掉了梦魇的魂魄:一场过于规整均衡的噩梦,终归只是对于噩梦的仿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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