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皆顶流,羽生只想跳4A
张明萌
2月10日,北京2022年冬奥会花样滑冰男子单人自由滑,羽生结弦在比赛中。图/视觉中国
2022年2月10日北京首都体育馆,在日本大河剧《与天共地》的背景音乐中,羽生结弦开始了自己的第三次冬奥会男单花样滑冰决赛自由滑演出。开场他便祭出一个4A跳,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遗憾的是,尽管足周跳跃,但仍落地不稳。或许是还没从摔倒的情绪走中出,下一个动作他再次失误。最终获得188.06分,总分283.21分,位列第四,无缘奖牌。
表演结束后,他感谢观众,滑到场边独自等分。此前的全日本花样滑冰锦标赛,羽生结弦同样没有让教练布莱恩·奥瑟陪伴在旁,他独自上场,摘下冠军。这或许是他新的“比赛仪式”。此次北京冬奥会,羽生结弦略显疲惫,唇色黯淡,黑眼圈明显,不在自己的巅峰状态。对于花样滑冰这项运动而言,27岁的他已经是一名“老将”。赛前他多次表示,北京冬奥会他的目标是“跳出4A”。
北京冬奥会上,两个人格外受关注,一个是谷爱凌,一个是羽生结弦。
与谷爱凌的横空出世相比,羽生结弦的人气历久弥坚。他已经出道超过十年,19次打破了自己创造的纪录。在花样滑冰赛场上,他是无可争议的男单王者。
与谷爱凌的张扬、果敢、热烈不同,羽生结弦克制、周全、冷静。
同样面对压力,谷爱凌会在最后一轮的赛前间隙和母亲通话,不听母亲“保守一跳拿银牌”的建议,下定决心自我挑战, “我是在跟我自己比,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是挑战了自己。”
而羽生结弦对自己说的话听上去压迫感十足:“下一场比赛要零失误,不然就不是羽生结弦。”羽生结弦的教练布莱恩·奥瑟说:“可能他觉得需要逆境,通过克服困难,一路成长,他就是真正的世界王者。”
在少年荣膺王者之路的叙事中,主角总与孤独相伴,羽生结弦也不例外。早在2016年,他就在日本知名人物深度纪录片《情热大陆》里,表达了甘心相伴的决绝:“其实我很孤独,周围的环境一定程度上对自己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都会产生很大影响。如果不与外部隔绝就无法做到理想中的表演。所以我更希望自己是孤独的。”
2014年2月,羽生结弦夺得索契冬奥会花样滑冰男单金牌,成为亚洲首位冬奥会男单冠军,年仅19岁。四年后的平昌冬奥会,羽生结弦以总分317.85获得男子单人滑冠军,成为时隔66年继迪克·巴顿(1948年和1952年奥运连霸)之后又一位获得奥运两连霸的选手。
青少年时期,羽生结弦先后拿下国际滑联(ISU)花样滑冰大奖赛青少年组总冠军、世界青少年花样滑冰锦标赛冠军。成年后,羽生结弦参加了四大洲花样滑冰锦标赛、花样滑冰世界锦标赛,成绩单上一连串三色奖牌。2012-2016年,他在世界花样滑冰大奖赛总决赛上获得四连冠。
在公开的讲述中,羽生结弦在花样滑冰时最大的感受不是“快乐”,尽管这被视为体育的价值之一。他不止一次描述过训练时的枯燥、厌烦、孤独和痛苦,但也深知正是这一切发展成就了今天的他。
4岁时,羽生结弦跟着姐姐学滑冰,他戴着头盔一次次在冰面摔倒,常常被老师轰出冰场。那时的他,不喜欢训练,但喜欢表演。第一次演出,他拜托老师以奥特曼为主题编排了一个节目,母亲为他量身定做了一套红蓝相间的外衣,胸前还有红色的能量灯。那是他最初接触花样滑冰时,在枯燥的训练外为数不多的欢乐。
2004年,仙台的冰场因经营不善相继倒闭,羽生结弦失去了训练场地。他不得不往返于更远的冰场,训练时间大幅减少。此时他意识到训练的重要。“当我不能随心所欲练习滑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离开滑冰果然不行。”
2007 年 3 月,仙台的冰场重新开放。羽生拼命练习,学会了三周跳所有的种类。拿下全日本初级花样滑冰锦标赛冠军(A组)后,他以特别参赛选手的身份参加了全日本青少年锦标赛,获得第三名,“羽生结弦”这个名字一下子广为人知。
2010 年 3 月,羽生结弦获得世界青少年锦标赛冠军,成为“花样滑冰黄金时代”的新生代接班人。
对一个运动员而言,实力是他能否取得职业认可的核心。但羽生结弦能够成为“日本国民选手”,实力只是第一道门槛。在媒体的连篇累牍中,他的身世、性格、兴趣以种种或夸张或浪漫或意想不到的形式填充冰场之外的人物空白,添砖加瓦、塑造传奇。
1994年12月,羽生结弦出生于日本宫城县仙台市,考虑到儿子的星座为射手座,父亲为他取名“结弦”,希望他的人生能像弓弦一样张弛有度,紧绷时也能凛然面对生活。这个仙气飘飘的名字让他从一众日本运动员中成功突围——至少在中国如此,这几个汉字拼接在一起,便指向一个不落俗套的人物形象。
经过岁月打磨,他的面容与名字几乎完美适配。摄影师田中宣明跟拍羽生结弦多年,在一个访谈节目上放出羽生结弦不同时期的大头照,当历练与阅历埋入面容后,他的婴儿肥渐渐褪去,下颚线愈发鲜明,眼神也褪去青涩。现在的他,眉毛细长柔和,眼角微微上挑,卧蚕乖巧地伏在眼下。鼻梁挺拔,唇线清晰,组成一张充满可能性的脸。随着肩膀的日渐宽阔硬朗,2016-2017赛季起,他得以驾驭更多风格的服装。
在一次比赛中,羽生换上了新的白色比赛服,田中担心拍摄会因为衣服与冰色相似而受到影响,但那次他发现,羽生作为拍摄方有很强的表现力,让人不自觉地将目光聚焦在他的面部。
在冰场上,他的身体被比赛服紧紧包裹,看上去瘦削又纤弱。他通常将体脂率维持在5%,这份瘦削让他脆弱感十足,似乎独属于青春期的少年,一如从漫画中走出的纸片人。
但当音乐响起、冰刀触碰冰面,他马上切换成另一副面容:目光凌厉、肌肉紧绷、四肢有力,起跳、转圈一气呵成,动作毫不含糊,不管落地的角度多斜都能顺利站起,如同大热的达摩不倒翁。在冰上,他永远面容优雅,举止舒展。2018年平昌冬奥会上,羽生结弦在《阴阳师》配乐《晴明》中结束表演,中央电视台主持人陈滢称赞他“容颜如玉,身姿如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为他的动作送上了观众心中最恰当的形容。
“反差感”成为他另一魅力的来源。每次比赛结束后,他都会习惯性鞠躬,抬头,赛场上的冷峻面容马上被暖意包裹。粉丝通通照单全收,认为这是他不同面目的真实表现。
两岁时,羽生结弦被诊断患有哮喘。为了治疗,他被带到了冰场上。父亲认为锻炼身体能够增强体质,而冰场的空气优于其他运动场所。传统的东方哲学在羽生结弦生命之初已经显示出能量: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当代表健康形象的“职业运动员”和健康避之不及的“哮喘”同时落到一个人身上,竟意外地拉扯出另一种吸引力。在他即将开始的运动生涯中,二者代表的“坚强”与“脆弱”合力缠绕出“美强惨”的绳结,让他的传奇多了一抹悲情。
高中毕业后,羽生结弦考上了早稻田大学。依靠实力而非体育成绩入学世界知名大学也成为他吸引力的一部分。
他训练和比赛期间上网课的片段出现在不同的纪录片和节目中。当时的他受了伤,对人类工程学产生兴趣。厚厚的课程笔记中写满不同颜色的公式和潦草文字,蓝色是老师的提问,红色是答案和重点,绿色是自己的想法和讲解思路与要点。他想知道“做点冰跳跃的时候是什幺力,如何加上这种力,哪里出力,身体会受到什幺样的冲击?”
教练回忆,那段时间他常看着录像进行意象练习,锻炼大脑,看跳跃的录像和时机,接着不断在镜子前确认姿势。媒体说他“做的一切选择都是为了花样滑冰”。
职业生涯的几次伤病被大书特书。2014年,他在赛前热身时与中国选手闫涵相撞,伤口流出的血顺着额头流到颈间,染红冰面。简单包扎后,羽生结弦带伤上场,表演《歌剧魅影》,最终以237.55分的总成绩获得亚军。这场比赛被粉丝称为“血色魅影”。平昌冬奥会前,他练习时右脚踝受伤,在公众面前消失近四个月。多年的训练让他的身上几乎没有完整的韧带。在国内的视频平台上,有粉丝剪辑出羽生结弦的滑冰摔倒cut,播放量过百万,弹幕一片心碎。
在国际赛场上崭露头角后,羽生结弦几乎所有的训练都有媒体跟访、拍摄,纪录片、访谈等接连不断。每有大赛,新闻节目报道他,综艺节目谈论他,广告、代言、赞助商从不旁落。他的成长备受关注,连同教练、专属摄影师、亲友的人生都因此而改变。以田中宣明为例,他本是一名体育摄影师,拍摄羽生结弦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一本他的写真集,以此小有名气。
毫无疑问,羽生结弦是日本运动员的“顶流”, 在平昌奥运蝉联冠军之后,他回到故乡仙台,当地特地举行了羽生凯旋的游行活动。超过10.8万人涌上仙台的街道,高呼他的名字。他在车上对着民众挥手,顺着挥手的方向马上传来兴奋的尖叫。在此起彼伏的“羽生选手,看这里”中,他结束了游行,对着人群大喊“谢谢”,回应是四面八方的“啊!”
他的出现使得花样滑冰在日本更加盛行,后辈宇野昌磨等人以他为目标极力追赶。被问及是否会在意其他选手时,羽生结弦回答:“其实他们更在意我在做什幺吧。大家越在意我,我越是要领跑在前。我一直都为此努力。”
无论各方多幺爱将羽生结弦的故事指向自我超越与自我成就,都无法抹去他言语面容中呈现的“背负感”——来自他的实力、他的成绩、他的文化根基、他的人气、他的粉丝,恐怕最后一个才是他自己。
2018年奥运会结束后的新赛季,他决定要“快乐滑冰”,编排了新的节目《Origin》,致敬自己的偶像、俄罗斯名将叶甫根尼·普鲁申科——十岁左右,羽生结弦参加花样滑冰比赛,因为喜欢普鲁申科,留着和他一样的发型。当年在领奖台上,他学习普鲁申科高举奖杯的样子,穿着孩子气的运动衫,却像是幼年版的普鲁申科,笑起来还没有门牙。
“从今往后要为自己滑冰。或者说,之前有过一些无法享受滑冰的时期,现在可以为了充满梦想的少年时期的自己而滑冰了吧。”他称,“感觉不再纠结胜负和金牌,能够发自内心地去滑冰。”这套动作的编排不仅以4A开场,还有此前无人挑战的4T+3S高难度动作。
秋季赛开始后,他在《Origin》表演中多次摔倒,“在比赛中的求胜欲更加强烈了,有些放松的心态又被点燃,从现在开始要更加努力。”下一场比赛,他拿到了106.69的高分,在自由滑中,4S+3A也挑战成功,以破世界纪录的总分297.12获得冠军。“如果不能夺冠就不是我了,感觉内心的火苗又被添柴加薪。从此以后要更加努力。”快乐滑冰如同他年少时期仅供回忆的“I am happy”,只在成年后如不切实际的幻想般惊鸿一瞥,为压力重重的他带来些许轻松愉悦又迅速被抛诸脑后。
更不用说,他本来就是一个胜负欲非常强的人。“我非常讨厌‘无论成功与否’这种话,始终带着‘我绝对会成功’的心态去挑战。”索契冬奥会上,即便摘得桂冠,他也对自己不满意,自由滑中的失误让他深感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实力,输给了自己。
对胜利的渴望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早在未成年时期参加比赛时,他就要第一个做出3A以确保胜利。现在,他的动作难度已经加无可加,又将目标锁定在4A——在0.7秒的滞空时间内完成1440度旋转,达到人类身体的极限,这是花滑选手的终极目标,从未有选手在公开赛场上挑战成功。羽生结弦对完成这个动作的渴望甚至高过金牌。“每一次我的身体都重重摔在冰面上,仿佛是死亡跳跃,我是带着自己指不定哪次就会摔出脑震荡然后死掉的心理准备在训练的。”
练习滑冰时,看到场边的时钟显示11:11,羽生结弦会停下动作,握紧双手祈祷。比赛前,他一定会把酒店房间整理干净,因为此前有一次比赛,他收拾干净了屋子,拿到了很好的成绩,由此他认为把房间收拾干净了,幸运之神也会眷顾自己。此次不让教练陪同或许也是同理。
很难判断这自虐般的胜负欲究竟来自父母的教育、民族意志的规训还是羽生自己,总之,在十多年的运动生涯中,他奋不顾身投身其间,以别扭但执着、坚强却脆弱的方式创造着传奇,成为带有自我献祭特质的东亚式英雄。这样的故事在拥有同样文明基因的国度中口耳相传,人们不一定能成为他,却都承认他、喜爱他甚至崇拜他,也肯定着他所代表的成长途径和价值取向。
考虑到运动员有限的职业寿命以及羽生结弦周身的伤病,故事似乎走到了一个重要节点:谁能将他拉下花样滑冰的神坛?这大概会成为羽生结弦职业生涯中最后一次与自己相遇:可能是实现4A,可能是滑出新的世界纪录,可能是伤病,也可能是心理——无论哪一种,都只会来自他自己。
(参考资料:《苍炎》《苍炎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