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猴儿沟
李元胜
第一次去重庆市城口县北屏乡的猴儿沟是五月,一批诗人到当地采风,一群人说说笑笑,溯溪而上,满目的青山让大家的兴致都很高。和类似的进山一样,我很快就习惯性地掉队了,总是有没见过的野花或昆虫把我挽留下来,和它们多待一阵。本来,我这次是准备痛改前非,和大家一起走并聊完全程的,因为常有人批评我只顾自己玩。为了配合这个目标,我甚至连单反相机都没带。
但是决心有什么用。走着走着,前面的人都低头穿过一丛横过小路的灌木,再昂首向前。我也跟着他们一低头,准备穿过去。就在这一瞬间,无意中抬头的人,看见了满天绿色的海星——头顶的藤蔓上,海星似的绿色花朵密布,蔚为壮观。再仔细看,原来不是藤蔓,而是一种羽状复叶的灌木,从顶上伸出纤长花梗,潇潇洒洒递出一串花朵。灌木的形态看上去稳重甚至有点木讷,它的花序究是如此飘逸,反差真是太大了。
“这是猫儿屎,熟了好吃”一个当地人在一旁说。
原来,这就是猫儿屎,我采摘并吃过它的果实,却不知道它开花的时候是这样的,回忆了一下,果实从灌木顶上凌乱下垂,确实是有很长的茎的。那凌乱是拖儿带女后的凌乱,早已不复有初开花时的意气风发了,难怪我没认出来。
就这样,本来是想听听重庆的同行们是如何写诗的,结果一串野花,就让我从文学的星光大道,毫无思想准备地拐进了大巴山植物的奇趣小道。所以,同一条路上,隐藏着很多不同的道路,而我要踏上哪一条,从来不挣扎,顺势就行了。其实,身处大巴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腹地,又是万物勃发的五月,还有比看山地野花更有意思的事情吗?
透过树林的间隙,远处的潺潺溪水旁,我看到几枝清秀的花朵,像带点粉红色的雪团。我离开小路,穿过草丛,来到它们的身边,只见筒形小花密密地挤在一起,如象牙雕刻成般剔透精致。我终于在野外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中华绣线梅,一直听说重庆有,结果在猴儿沟才一睹真容。这一带,竟有十多丛,高达两米,可惜混生于各种杂灌中,没有形成更好的花境。要是能引种到城市里就好了,它们开花的时候,足以改变一个区域的气质。
我正准备退回到路上去,却看见粉红色雪团中,还有层次上的区别,有一簇明显花稀疏而硕大,且不为轻风所动。我艰难地沿着溪水边缘往前走,终于靠近了这一簇,原来竟是另外一种植物,远看像顶生总状花序,近看才发现它的花朵是从叶子的腋部伸出来的,花叶混在一起,难怪看上去花朵稀疏,和中华绣线梅精致的筒形花朵比较,这种花是粗糙一些的钟形,而且喉部颇多绒毛并带着黄色斑点。中华绣线梅像衣着讲究的城市少女,而这种植物的花朵就像朴实的乡下姑娘,咧着厚嘴唇,坦然地笑着。到了这时,我已经知道它是谁家的,双盾木属的云南双盾木。这是一个种类很小的属,全国只有三种。而我,反复见到的就这一种。
我们继续往前,前面的右边是坡地,似乎发生了一次小型滑坡,一堆泥土栽倒在路上,说它们栽倒,是因为草丛和灌木都埋在下面,上面全是泥土。大家都小心地绕行而过,脚步踩着薄薄的泥土。我也这样走着,却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似乎是什么植物的块茎。我好奇地把它捡起来,找个方便靠近溪水的地方洗了洗,很漂亮的块茎,浅绿色,上面有着水纹般的褐色线条。我想了想,又回到滑坡那里,仰着头往上面看,寻找着和这个块茎有关的线索。一片绿色中,却有几朵紫色的花像蝴蝶一样在空中闪动。原来是鸢尾的块茎,大名鼎鼎的紫蝴蝶,原生种的鸢尾花。鸢尾花是城市里特别是湿地景观里必备的,园艺品种灿如繁星,我已经放弃了去记它们名字的念头,实在数据量太大。对我来说,不管园艺种多么华丽,却没有原生物种耐看。像这几枝鸢尾,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如御风之蝶,在山崖上凌空展翅,简直秒杀花园里那些鸢尾花阵。
走着走着,峡谷变窄,头顶的天空布满了树枝。一边走,一边四处观赏的我,又走不动了,各种野花实在是太多了,短蕊万寿竹、聚合草、还有至少三种荚蒾属的植物,都正值花期,令人眼花瞭乱,我大致统计了一下,一小时的散步中,记录的野花就达到了20多种。
那天,我最后记录的一种野花是红茴香,当地人称野八角,这可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蜡质的花蕾,如小红灯笼,密集而低调地挂在枝叶的阴影里。有一种叫红毒茴的,几乎和它难以分辨,还好,我记得有一个简单的区分方法是数它们的雄蕊,红茴香的雄蕊11?14,红毒茴的雄蕊6?11,找到几朵盛开的花,仔细一数,都超过了11,如此才确认是红茴香。
两个多月后,我约上城口的文友子民,又驱车来到猴儿沟。这么好的环境,怎么能只在春天来呢。
同一个地方,这次自己驱车进来,走走停停,感觉和团队来完全不一样了。比如,到了一个地方,我是特别喜欢看老乡的屋前屋后,经常有想不到的植物被他们宠着,有些还一宠就是几十年,几代人。这些依附于人家的植物,就像一面镜子,可以看到这户人家或这个区域的人们的审美和偏好。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蝴蝶也很喜欢在有人家的地方停留。我在人们院子里拍到的蝴蝶,并不比野外拍到的少。
还没进猴兒沟,车就停了无数次,沿途人家都开满了花,我们哪里顾得上赶路。正是百合花开的时候,连看几家人,都是百合花当家,有的从篱笆前探出硕大的花朵来,有的侧立于菜地一角,当然,也有气场大的,在屋后的坡上随风招摇,似乎几个女子,听到谁讲的笑话,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这些人家的百合,我一共看到三种:百合、野百合和卷丹百合。前面两种花期稍过,而卷丹正是时候,反卷的花瓣艳艳的,有点像一个满脸雀斑的倔强少女,谁也不理,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卷丹百合是特别适合珠芽繁殖的,我寻到一株,果然在叶下找到壮硕的珠芽,可惜主人不在,不然还真想讨几粒回家试种。
蝴蝶也不少,在沟口的人家,见到了山地白眼蝶,它已经老态龙钟,停在花上一动不动了。白眼蝶北方常见,南方却是稀客,在重庆我曾在巫溪的红池坝见过,这算是第二次,两次都是山地白眼蝶。想了一下,城口和巫溪都是大巴山脉,属于四川盆地边缘,和盆地中的其他地方当然有些区别。相隔十多步,又见到了嘉翠蛱蝶,当时就小激动了一下,无数次见到这种蝶,可惜没有碰到过特别完整的,而这一只是完美无缺的新蝶。它很敏感,要靠近并不容易,我拿出了双倍的耐心,每次缓慢地靠近,相机的微微一动都会惊飞它,等它落下后,又再次缓慢地靠近。这是一次非常枯燥的较量,饶有兴趣停下来看我拍蝶的游客们,都伸伸懒腰打着呵欠离开了,忍受不了我的一次次白费功夫。但是我最终还是接近了它,拍到了满意的照片。
见我这么不慌不忙的,子民笑着说:“猴儿沟今天钻不成了,就在沟口逛逛吧,你不是说还要找挂灯的地方。”
“好吧,就在沟口逛逛。”在猴儿沟口搞一次灯诱,确实是我的梦想。
说着话,才走几步,就又走不动了。就在路边的草丛中,我看到一种像是缩小版的南瓜藤似的藤蔓上,露出一口金黄色的小钟,它由五个花瓣构成了漂亮的钟型。赤瓟!我开心地嚷了一声,就跑过去扒开草丛,让更多的花朵露出来。可惜刚入花期,那红色的高颜值果实还没出现。看了一阵,正准备起身离开,才发现被我翻过来的杂草中,有着另一个钟形花,它本来应该是倒吊着的,被我翻后,钟口竟对准了蓝天。这不是党参的花吗,为了看赤瓟,我竟然毫无礼貌地把一株繁茂的党参弄得乱七八糟,好在没有受伤,我小心地整理了一下,一共找到三朵,还就是被我翻过的那朵最为完好。以前拍过党参的全株,我就只是认真地拍了一阵党参花的特写,各个角度都拍了,每一个角度都好看,都忍不住想种一株党参来观察它的一生了。
在沟口逛了一下,我们就匆匆往外走,要在天黑之前,物色到适合灯诱的地方。以我的经验,灯诱处须开阔,不被建筑和树林遮挡,视线所及处,最好是植被丰富的树林,如果有原始林或原始次生林,而且比灯诱处略低,那就是梦幻级的了。在寻找的过程中,我还忙里偷闲地又拍了一些植物,其中有一簇桔梗开得实在太棒了。
后来我们在距沟口较远的地方才找到一处人家,其他条件都好,就是视线内的树林弱了些。进院子和正在弄晚饭的男女主人搭讪,他们先有点惊讶,立即就爽快地答应了,只是担心房间有点乱,食物不合口味,我说了句这些都不要紧,就欢欢喜喜地上楼了。
和主人们一起吃过饭,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们来到挂好灯和布的屋顶露台上,在这么高的位置,只见全景的旷野中,只有我们的灯独自灯着,虽然布上前来报到的小东西还不多,但视线所及,都有各种翅膀闪动着朝着露台飞来,其中最多的是蜉蝣。几个小时之后,我有点疲倦地停止了记录工作,稍稍有点遗憾,灯下虽然热闹,除了溪蛉和几只天蚕蛾还有点意思外,其他都比较常见,看来还是离森林远了一些。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吃早饭,只见晨光下的小院,一少女正豪迈地刷牙,有如势在必得地锯什么坚硬的东西,看得我的牙都有点不舒服了,忍不住给她讲了医生向我推荐的刷牙方法。
吃完饭,从县城里赶过来的文友木木到了,一到我们住的院子,她就惊呆了,原来,那个豪迈少女是她表妹,我们一不小心就住进了她亲戚家。这下热闹了,熟悉路的表妹一定要陪我们进沟,想想也是,有她同行,安全!
安全倒是安全,但明显我们的行进节奏和速度都是不一样的,刚进沟口,我又走不动了,先是拍花开得披头散发的栝楼,后面又一蹲就是一个坑,小心翼翼拍竹叶子的花,别看这花小得不起眼,但在微距镜头里,却展示出复杂而精致的结构,让人入迷。竹叶子和竹子无关,它是鸭跖草科下的单种属植物,藤本,叶片近似心形,花和叶比起来,小得不成比例。
看我这么用功,木木的表妹兴冲冲过来看,却啥也没看到,纳闷了一阵,回到路上仰头看天,意外的耐心好,也不催促我们。
终于进沟了,和春天里比起来,一切都那么不同。不再是铺天盖地的花,或者风中微微摇晃的新叶,整个猴儿沟已进入昆虫的时刻:姬蜂虻拖着自己的长腹,沿着小路巡视,不知是寻找蜜源还是寻找中意的异性;蜜蜂、食蚜蝇拥挤在盛开的接骨草的花团上,享受着后者提供的花蜜;锚纹蛾,这个从未见过大海的物种,却世世代代在翅膀上纹了一个漂亮的船锚,一有动静就躲进灌木丛中;点玄灰蝶胆子又大得有点过份,在我的手背上停了,还要在相机上再停一回;斑星弄蝶就比较矜持了,多數时候躲在叶子后面。
我一路走,一路观察或者拍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也不知道选择了几次分路,我们脚下的路越来越小,几乎隐入草丛。就在这一段,事情发生了变化:就像同样在猴儿沟,却不知不觉进入到一个新的天地中一样,奇异的物种陆续出现在我的眼前。
最先是一只橙黄色的灰蝶,我注意到它后翅的反面明显区别于彩灰蝶,心里不禁一动。它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特别关注,立即警惕地拉高飞到我们头顶的树枝上。等了一阵,见它没有下来的意思,只好继续往前。还好,同样的橙黄色灰蝶又出现了,可惜这只略有点残,我拍了两张做资料,正准备放大看看它的后翅,一只完整的又飞进了视野。看来,我碰到它的发生期了。确实是我首次见到的蝴蝶,工灰蝶属菩萨工灰蝶。
遇见新物种的喜悦让我精神一振,陪我进山的伙伴们也士气大增。
“快来看这个!”子民的眼力特别好,又发现东西了。
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热带常见的缺翅虎甲会出现在这里,后来查资料才知道缺翅虎甲在亚热带是有分布的,可能数量少,我还是第一次在热带之后的地方见到。
接着,我又拍了好几种有意思的昆虫,其中的金龟子很特别,长长的后足上长满绒毛,绿色的鞘翅上有米黄色斑纹,看上去特别漂亮。后来查到是绿绒毛脚斑金龟,一种极有观赏价值的甲虫。
此时,日头正烈,子民建议到溪沟里避一下,凉快凉快。于是,我匆匆拍了之前来不及拍的几种野花,才离开小路,来到溪沟边,我把脸埋在清凉的溪水里,好久才抬起头来,感觉立即又恢复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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