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倪瓒之“无赖”境界
陆姝月
摘 要:作为元四家之一的倪瓒,其萧散幽远的意境将元代山水画推向了又一高峰。倪瓒的画面以稳定的一河两岸式的空间布局,尤善叙述空间寄以无限现实,着力于自己内心感受,笔者认为倪瓒清冷萧索的画面意境营构可以用“无赖”二字概括。他的作品中常常出现孤云、寒石、疏林、孤亭等点景物象,他清冷的性格和绘画特点道出倪瓒极尽萧索孤寂的心境,无依无偎、无欲无为的“无赖”境界。
关键词:倪瓒;意境;孤寂;无赖
倪瓒出生于官宦之家,少时家境优渥,虽父早亡,但其兄长一人挑起主持家业并照料弟弟们日常起居的重任。所以不用操心琐碎家事的他一直过着“闭门读书史,出门求友生”,不问世事、不追名逐利悠闲自得的生活。也许正因生活安逸,倪瓒生性孤介,孤傲清高,人称“倪迂”。《无声史诗》中也有关于倪瓒的记载:“性好洁,行亦如之”。关于他的奇闻轶事不胜枚举。例如,张士信听说倪瓒精于绘事,就差人送去金银财宝,希望倪瓒能赠予书画,没想到倪瓒勃然大怒,退回钱财,说他不做“王门画师”,也表现出了倪瓒“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避世情怀。一笔一墨,泛舟湖上,岂不潇洒?所谓“人到无求品自高,心至无欲德则刚”,亦因其令人拍案叫绝的个性,在他的画中诠释出了孤高。
“孤寂”是倪云林绘画中反复出现的重要记事之一,倪云林画中不画人物,唯有一介草亭,萧萧江水、孤树窠石、人无所居,一种超然物外的心境,如黄公望评倪瓒:“春林远轴云林画,意态萧然物外情[1]。”在倪瓒的中期作品中,如《秋林野兴》画中的亭下还会有一高士临河而坐,一童子侍奉于其后侧,画中的高士背对观者,将亭与人物缩小视觉造成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更多的表达画中人与世人的疏离。可见那时的他如《述怀》中所言:“读书衡茅下,秋深黄叶多,原上见远山,被褐起行歌。依依墟里间,农叟荷筱过。华林散清月,寒水澹无波。遐哉栖遁情,身外岂有它。人生行乐耳,富贵将如何[2]。”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华林中,冰冷的水面平静得没有涟漪。倪云林此刻的心就似这一汪寒水,既无欲亦无求。
倪云林晚期的作品中,如《渔庄秋霁图》《容膝斋图》等多为描绘太湖边的生活状态,枕着太湖水入眠,伴着太湖钟声醒来,陪伴他的只有一条小河蜿蜒曲折,疏林空落,林下一间屋舍,人去屋空,孤石相依,寥寥数景却道出万年的凄凉与落寞,无人相伴终老。在《渔庄秋霁图》中所发现的描绘的不是山峰的伟岸奇峭,而是我们随处可见的风光,近景是丛生着的六棵树,石坡重叠,中景烟波浩渺的湖面,远景为远望遥峰。题画诗云:“江城风雨歇,笔研晚生凉。囊楮未埋没,悲歌何慨慷。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张高士,闲披对石床[3]。”从倪瓒中青年的吃穿不愁到晚年的命运多舛,漂泊异乡的黯自神伤,又何不是一种悲怆,他的命运既似画中的孤树又如画中的悲亭,无依无靠,一无所系,了然于天地间的孤离之态。从倪瓒的构图思想和技巧中我们可以看出他艺术作品之中的空亭元素是有着象征意义的。亭子往往由一个亭屋和四根亭柱构成,四面通透,可以容纳宇宙气息,人在亭中,可以感受到胸无一尘,通过吸纳山川灵气,实现心物的交流融合。它实际上是画家主体生命的化身,也就是说亭掌握着倪氏画作的命脉,倪瓒在经营亭的位置时,总是疏林之下,面对淼淼江水营造出“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想像自身眼见江水静静流淌着,不断向前、流逝,而我的心情却如此平静再也激不起雄心之火与流水相争,只愿枯木窠石相伴,看尽人间朝暮,空灵而绵长。心无所系,舒适恬静。如云林自己所述“谁见竹亭里,孤生兴悠哉”。“乾坤一草亭”亭子实则为云林的观法,于小天地中见大世界。大世界则是承载着宇宙万物,此刻的近山也好山那边的世外桃源也罢,都不如我独自享受眼前的一切,或许世外的花红柳绿、纸醉金迷更令人留恋,我却无赖于尘世间的花天酒地与官宦相斗,亭则护我一世周全。
倪云林一生致力于“无赖”境界的创作。要说倪瓒多喜好枯木、孤云、空山、顽石,其实也不全然,而是他对于生命的解读。一段枯木,则暗示了草木的新陈代谢与生命的新生。在枯朽中追求生命的意义,云林树虽稀疏却也舒展,虽嶙峋却也苍浑,因而有了“立”意,相伴却不依赖,各自成长,各自散叶。青葱的树木予人以生机勃发、葱郁丰满的活力。而枯槁予人全无生意、死气沉沉。但在绘画中,枯木成为了画家的心头之好。倪瓒画枯木一般不作“郁然有阴”,稀疏简淡,树干挺拔,遒劲有力。云林的树多作鹿角枝,枝条虽细但劲挺有力,无限向天空延伸,欲与天空誓比高。沈周也称赞倪瓒的古木意境悠远,“倪迂妙处不可学,古木幽篁满意清”。从枯槁之木中寻得人生的真谛,所谓“画无枯树不疏通”,更能表现出生命的自强不息,就算只剩下最后一片残叶,依然要迎风而立,傲骨长存;依然心无一尘,了无杂念。如“古树春风入,阳和力太迟,莫言生意尽,更引万年枝”,不要以为古树的生命已尽,当春风再一次吹拂大地时,而今它又舒展开自己的万年虬干。倪瓒一如画中的老树,立于春风中,枯中见活,枯中见寂。
无赖即为“隐”。倪瓒的隐逸不同于入仕之人由官场再转当隐士。他的内心是面向大自然的隐。没有山河破碎的惆怅亦没有对怀才不遇的不满。真心实意地愿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与大自然对话,与大自然相谐。他曾力劝王蒙无需留恋官场繁华,做一个真正的隐士。但王蒙不是倪瓒,无法像他一样全身心与青山绿水为伴,达到山为家树为友的境界。从倪瓒画中物象来说,大多为托物言志。在给张以中的《书画诗》中“以中每爱画竹。予之竹,聊写胸中逸气耳”,云林绘竹,不绘其形,而抒写胸中的情感。《云林论画山水》曰:“其政事文章之余,用以作畫,亦以写其胸此致磊落者与!”[4]画者描绘自然之丘壑,无疑抒写胸中丘壑。绘之其心中人间仙境,所以山水意象已然不是现实中的实景,而是心中所想、心中所感以及心中所悟。又如《春江独钓图》“春洲菰蒋绿,汪水似空虚。望山以高咏,意钓不在鱼”。一汪春水抒发的是心中空虚,钓鱼钓的不是鱼是意象,一种闲雅隐逸的情怀。胸中无赖实为有赖。高士画面中的物象也与其洁癖有关,荒寒得不食人间烟火,他害怕画中之物为俗物,多则俗便不成隐逸,如亭中无人,无人之境便可隐。
《云林论画山水》中记载,“尤善自晦匿,尽弃其所蓄,扁舟独坐,与渔夫野叟,混迹于五湖三泖间,又类天随子”[5],阐释了倪高士的归隐生活。扁舟独坐驶向理想中的国度,作精神的远足去实现心灵的召唤。与渔夫混迹五湖四海,渔者不在于隐,在于“游”,内心的自由。所以在倪高士理想的山水中就出现了郭熙提出的“可居可游”的想法,观者看我画似山川平远,或断渚坡石,平淡天真,而这些却是我游历的情景,乐在其中,作为一个享受者,我心中的山川层次自然比外人高出许多。云林心中的丘壑只为他一人信仰,所以当后世人仿其画作时自然习不得精髓。可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只有陶渊明;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只是李白;去留無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只有洪应明。
倪瓒的山水画中有大乾坤。他绝对可以称得上经营位置的高手,画面以虚空暗示无限的现实,无限的可能性与无限的世界蕴藏其中,一幅空白的纸可以任由发挥,一幅留白的画也可以创造出观者的想象空间,倪瓒的画面留白处也是无赖于世俗的喜好。吴从先曾指出倪画的这种特征:“不写峦峦叠障,嵚崎诡怪之状,盈尺林亭,瘦风疏雨,朗树两三条,修竹十数竿,茅屋独处有矿石两层。意兴毕之。然有云烟烂漫之致,清爽不群之态。意色非远,平淡无奇[6]。”他这种忠于内心的高士已然大师也。
注释:
[1][日]中村茂夫.倪瓒的绘画观[A].上海书画出版社编.倪瓒研究[C].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177.
[2]倪瓒《述怀》.
[3][元]倪瓒绘,盛东涛著.倪瓒[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79.
[4]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705.
[5]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706.
[6][明]吴从先《倪云林画论》.
参考文献:
[1]朱良志.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M].北京:中华书局,2014.
[2]上海书画出版社编.倪瓒研究[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
[3]朱良志.论倪瓒绘画的“绝对空间”[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
[4][美]高居翰.隔江山色:元代绘画,1279—1368[M].宋伟航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作者单位:
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