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婺源古村落唤醒春日
赋格
S302省道向北延伸,一公里又一公里地接近皖赣分界线。省界这边是江西省婺源县,另一边是安徽省休宁县。从婺源县城到虹关村的这条公路,山重水复。部分路段在修国道,加上连日下雨,造成一些颠簸和曲折,也延宕着我对目的地的好奇。经过一道山谷时,司机指向远处一座轮廓朦胧的白塔,说:“那是凤山村,金庸的老家。”
婺源的乡间景色看上去很“江南”——确切地说,很“皖南”。一个个村落渐次显现又隐退,我大致辨得出民居建筑是“徽派”风格,有着粉墙黛瓦的基本色,像笔触浅淡的水墨画。因为历史上行政区划的变迁,这个县仿佛成了江西境内的一块徽州文化飞地,从方言到饮食再到建筑样式都有点儿特立独行的意思。
此外,婺源同徽州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还有一个更微妙的因素。我这次要去的虹关村坐落在古徽州(府治在今安徽歙县)到饶州(初治在今江西鄱阳)的交通要道徽饶古道上,昔有“吴楚锁钥无双地,徽饶古道第一关”之称,春秋时期,这里曾是吴国、楚国边境,婺源这边属于楚尾,休宁那边属于吴头。在虹关附近,婺源与休宁的界山浙岭还是长江水系与钱塘江水系的分水岭,婺源的河流向西注入鄱阳湖、长江,徽州其他五县的河流向东注入新安江、钱塘江,好像连自然界也暗暗地替婺源与徽州的分离埋下了伏笔。
对游客来说,婺源这个地名让他们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油菜花。据说,婺源的一些“景区”“景点”多年前已被旅游公司承包开发,一张“通票”涵盖若干个古村落,限定游览时间。每到油菜花季,各个村子便挤满了举着摄影器材的“发烧友”,他们在“ 景点”间奔走“打卡”。我来婺源前简单做过一点儿功课:搜索景区门票信息。当我发现虹关村既不在任何景区通票覆盖的村落名单里,也不单独售卖门票时,我放心了。虹关大概率不是那种被“圈”起来的旅游地,它属于少数未被“归化”的村落之列。
车开进一处被山峦环抱的盆地,过一座石桥,桥头上写着“虹关”。村落已然在望,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虹关村的外观,车子顺时针转过一面弧形高墙外缘,停在一所院落门口。看过省道沿途45公里乡野风光后,忽然置身于青普· 婺源水岸边民宿空间,我有一种不真实感。雨滴落进一方幽蓝泳池中,池边是一座两三层楼高的青灰色砖房,外墙上爬满了绿植。大堂在另一座挑高相当高的老房子里,同样是砖木结构,但似乎罩了一个轻质的金属框架,新与旧对撞,新的部分很新,旧的部分很旧——不过,它并不像刚才一路所见的明清徽派民居那种古旧,而是带着20世纪中期乡镇企业厂房那种灰扑扑的年代感和工业风。房顶可能遭过火灾,有烟熏痕迹。
冷雨一直下着,我住进三楼顶层的“星空套房”,心里遗憾不凑巧遇上了看不见星空的天气,但我很快意识到,来自斜屋顶玻璃窗上时断时续的雨声可能是这个雨夜最好的补偿,说不定比打开天窗望星空还要好。在“水岸边” 的第一个早晨,第一个醒过来的感官和夜里最后一个入睡的感官都是听觉器官——细密的雨点仍旧在天窗玻璃上沙沙作响,屋里有一股久违的木质材料的味道,让我感觉像在雨季山林小木屋里睡了一夜,却丝毫没有那种让人瑟缩寒颤的阴湿感。一下床就感受到脚底的地暖透过木地板散发出来的暖意。
我有必要订正一下“林间小木屋”的想象。实际上“, 水岸边”是由村口的一组20世纪60年代老建筑改造而成的,包括废弃的茶厂老厂房、榨油厂和古樟饭店等。老建筑原有的墙面和木质构架被尽可能完整保留,用现代材料加固修缮,加上设计师于慧芳从各地搜集来的老物件作装饰,最终形成新旧融合的样貌。
大堂兼作咖啡馆,一面墙上挂着几年前废弃的旧厂房经历火灾后的废墟照片,还有几幅修复、改造过程中搭建钢架的工作照。老房子的前世今生总是很吸引我,迷人的不只是故事,还有那种浸透在建筑空间里的身世之感。
据说,于慧芳的设想是要让“水岸边”成为城市来客心目中的返乡之地,同时也是村庄的公众客厅。除了各司其职的咖啡馆、岸边书廊和景观泳池,民宿里还设有老手艺人的工作坊,这里经常为住客举办有婺源特色的艺文活动,比如面授古法酿造桂花米酒,或在传统油纸伞面上描画花鸟图案。餐厅是一个采光很好的长条形空间,朝向庭院的整面墙都被改成落地玻璃。吃早饭时,我不禁猜测:不知道以前这里是榨油坊,还是揉捻、烘干茶叶的车间。答案令人意想不到。“这里啊,从前是虹关村的村委会。”民宿管家洪师傅告诉我。
洪师傅是地地道道的婺源人,我在虹关的三天里不停见识到他对当地事物的无所不知。他曾经做过十几年“沪漂”,也经营过一家窗帘店,在大城市工作和生活多年后,决定重返家乡,选择了虹关这个古村作为新的出发地。从某种意义上说,“水岸边”也成为洪师傅的“返乡之地”。
走出“水岸边”,就来到水岸边。这条名叫鸿溪的小河源自“吴楚分源”的浙岭头,由东向西横贯虹关古村,整个村子就坐落在这条清溪的北岸。如果稍稍退远一些,站到村头那座石桥(通津桥)上俯瞰,你就可以把村落与河流的位置关系看得更清楚:村庄坐北朝南(略偏东向5°~6°),东西两面有连绵的远山,呈“左青龙,右白虎”围合之势;南临鸿溪水,正是流动着的“朱雀”;北靠五龙山,又构成了“玄武”。南宋建炎年间(公元1127~1130年),虹关村的先民决定在这个位置择地选址聚居、繁衍,极有讲究。
岸边那一条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正是徽饶古驿道。它一路东去,溯鸿溪而上,翻越浙岭后,可通达徽州府;往西去,顺流而下,又可去往鄱阳湖平原、景德镇一带的饶州地界。长条形的虹关村就沿鸿溪北岸呈船状舒展延伸。这条“船”中间膨大,两头削尖,东西向长约800米,南北向宽约300米,徽饶古道构成村庄南沿的“虹关外路”,另有与之平行的“虹关中路”“虹关里路”两条主干道,横向则有密集的34条支巷,合起来组成虹关的道路系统。由于村形似船,虹关在建村至今的近千年里还形成了一个所有人必须遵守的“潜规则”:全村不见一口水井,忌讳因挖井而凿漏“船舱”坏了风水。
我请洪师傅当导游,领我进村四处游走。这也是“水岸边”民宿为客人提供的一个常规活动项目,叫“何处是虹关”。一方面,虹关村相对完整地保留了徽州古村落的典型格局,让我这个城市来客真正感受到中国式的诗情画意;另一方面,这里能让人清楚地看到古代乡村生态走向凋敝的状况。
一个800米长、300米宽的小村庄靠什幺积累了巨大的财富,能留下如此多座高墙深院的明清豪宅?在其中一户院落,洪师傅提醒我留意槅扇上的木雕,答案就在其中:槅扇上细致地刻着松树、溪流、木筏的图案和筏工的形象。在从前婺源盛产高品质木材的年代,虹关人靠山吃山,将成材的松木贩运到外地市场,运输方式是趁鸿溪丰水期将散木编成木筏,顺流漂向一级级的下游码头,远至鄱阳湖、九江——因此除了靠山吃山,他们还需靠水吃水。时至今日,虹关人一直记得从前有一个规矩:泡茶只许用温水,不许用沸水,茶叶浮而不沉,象征木筏在水面上平安漂流。
另一种答案可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48块虹关贡墨中找到。明清两代,虹关以制售徽墨出名,墨商经营常带有浓厚的家族色彩,其中虹关詹氏名气最响。在鼎盛时期,虹关墨商占了全国墨业过半的市场份额。从业者发迹后携资回乡大兴土木,村里有名的留耕堂、玉映堂、虑得堂等10来座清代徽派大宅都是虹关墨商世家的巨额财富凝成的物质见证。
我在村里看见白墙上大字书写的“詹氏家训”,詹姓依旧是虹关最主要的姓氏。洪师傅说,虹关曾经有68家墨号,墨业这个曾经的支柱产业随着晚清废止科举和西式书写工具的引进,已经成为过去时。不过,虹关的墨号没有消亡,近年村里的詹姓墨号传人又开始致力于恢复古法手工制墨。
村落的核心位置是鸿溪最宽处的“水口”,溪水在这里延展开来,几乎扩成一个湖,水色碧绿如画。岸边高耸着夺人眼目的“江南第一樟”—— 一棵千年古樟,树高26米,冠帽达3亩,气势非凡。在婺源,每个村子都会在最核心的地方种一棵樟树,树和村子一起慢慢成长。巨幅树冠的樟树是划分村落的重要标志,也是一种历史坐标,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形成一个村落的重要精神空间。
徽饶驿道也从虹关古樟下经过,路上有一座粉墙黛瓦的茶亭,古时候可供行商挑夫歇脚,还设缸烧茶,免费供人饮用。这项由村民以“众筹”方式提供给路人的公益服务现在没有了,但亭子还在,亭门口的对联也还在:“试问几何年曰宋曰唐古樟自晓,溯回多少事分吴分楚浙水长流”。唐诗里的句子“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可以形容今日虹关村的景观。这是一个经典徽州古村的景观,它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小世界,同时又经由流水和驿道连接着更大、更悠远的天地。
Day1
抵达婺源县浙源乡虹关村,入住青普·婺源水岸边民宿,去村口那座石筑单孔拱桥——通津桥两岸散步,隔着油菜花田远观群山脚下虹关古村徽派民居的粉墙黛瓦,看灯光在水岸边次第亮起。
Day2
早餐记得要尝试当地的早点“气糕”和青粿,搭配婺源皇菊茶或咖啡。上午跟甲路制伞手艺人学习画伞,这个活动叫“宜晴宜雨”。若逢雨天,油纸伞恰好下午能派上用场。午后随民宿管家洪师傅走访古村街巷。他对虹关的一切了如指掌,将带你走进明清大宅,讲解徽派建筑里的艺术和掌故,并走访传统墨号,参观采集桐油烟制墨的生产环境。晚饭前,先坐在俯瞰青山、浮云和田野的露台上喝一杯桂花米酒,然后在由旧村委会改建而成的餐厅里品尝地道的婺源味道——婺源美食沿袭了徽菜的传统,素有“无素不糊,无荤不蒸”的说法,“糊菜”是用米粉和着素菜蒸熟的。这里的食材特别新鲜,菜心、黄瓜、茄子、西红柿、玉米均来自“水岸边”门口的菜园。
Day3
上午展开“问关津”之旅,走出虹关村,去“邻国”一游:驱车7公里,经岭脚村,沿盘山公路上行至浙岭头,那里有“吴楚分源”界碑、古驿站、“堆婆冢”等古迹,过界碑后即由“楚国”进入“吴国”——安徽省休宁县。在安徽一侧,用青石砌成的清代“继志亭”上留有皖南事变的累累弹痕。沿途会不时遇见徽饶古驿道。下午可以学学酿造婺源米酒,从如何摊晾熟糯米、添加甜酒曲、揉匀,到装坛、密封,一道道工序好好地学,最后在这坛酒的封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待酒成之日,不妨重返虹关,开坛品饮自己的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