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冰花》:批判现实主义视角下的儿童电影

    褚芳  徐刚

    《鲁冰花》是由杨立国执导的一部儿童题材电影,1989年上映后,在两岸三地均引发了强烈反响,同名插曲更是成为影响一代人的经典记忆。影片以20世纪60年代的台湾乡村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农家男孩追求绘画梦想的故事。与多数儿童电影的冲和淡泊不同,本片犀利地揭露了社会现实,将古阿明不幸的夭折,与贫富差距、家庭安全感等问题连接在一起,并对当时的教育方式提出了大胆质疑。孩童内心的温情、天才殒落的反思,并称为《鲁冰花》的两大主题,二者共同谱写了一曲凄美的童年挽歌。

    一、 成长过程中的亲情缺失

    亲情是儿童题材电影必不可少的要素,它在个体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凭借坚韧与牢固的特质,成为影视作品获取观众共鸣的不二主题。以农村为背景的故事更是如此,日复一日的劳作,让家庭成员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共同体,而田园牧歌一词所包含的意蕴,就像亲情一样质朴、温馨而简单。在影片《鲁冰花》中,亲情并不是矛盾漩涡中心的主题,却是这个家庭悲剧的根源,导演有意设置这条暗线,与阿明绘画梦想的明线相交叉,目的是引导观众,以一种悲悯的眼光去审视片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形象。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无论是重复响起的歌曲,还是片头出现的小花,都指向同一个核心角色——母亲。然而这个人物至始至终都是模糊的,通过父亲、茶妹的只言片语,可以抽象出一个传统中国式的母亲形象,她过度劳累过早离去,短暂的人生中只有贫穷与病痛焦灼的痕迹,却因勤劳而显得格外美丽。当阿明询问姐姐是否记得母亲的外貌时,茶妹的描述依然没有任何体貌特征,只有母亲戴着斗笠的身影,斗笠上插着一朵娇艳的鲁冰花。导演没有使用场景重现刻意制造苦情的效果,而是仅靠文本描述,这一方面是为了衬托阿明非凡的想象力,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叙事手法考虑,保持偏于平实的逐步推进。鲁冰花无疑是母亲的象征,她归根于贫瘠的山岭,化作春泥滋养着茶树,守护着人间的一双儿女,因此在阿明的画像中,母亲呈现出忧伤的姿态,侧面表现了这个家庭的困窘与残缺。

    母亲角色的缺失,直接影响了父亲的性格,长期自责滋生出一种无意识的暴躁,在责打中成长的姐弟,则分别代表着儿童身上的社会性与自然性特征。姐姐懂事早熟,操持着全家的生计,却依然不失儿童的纯真;弟弟顽皮可爱,拥有极强的想象力和一颗敏感、善良的童心。他们内心憎恶贫穷、渴望母爱,这样细腻的情感往往隐藏在快乐的表象背后。因此,影片用了较长的篇幅展现姐弟的生活,竹筏、猪草、水牛、皮球,许多原生态的符号,强调了故事的原真性与生命力,而阿明摇晃着竹筏,向小猪的嘴里吹气,将水牛糊满泥巴,踢皮球打碎教室的玻璃,这些镜头进一步放大了批判力度和美学价值,不仅完成了乡村意象的自然表现,更加凸显了影片对人性本真的追求,为后文揭露社会黑暗埋下了伏笔。

    二、 教育体制中的固化思维

    与家庭相对应,学校可以说是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另一重要背景,教育唤醒了儿童内心的社会性角色,就如美国教育学家辛格尔顿所言:“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观点看,学校作为社会制度或文化系统的存在,不仅是教育系统,也是社会体系、经济体系和政治体系。”[1]反观电影《鲁冰花》,它所展现的校园生活存在两面性,既包含了童年的纯真与快乐,同时也深度展现了当时学校系统中的诸多问题。

    在公共资源并不发达的年代,素质教育、个性教育等概念尚未普及,中小学的教学方式普遍比较单一,目的是培养中规中矩、适合现行体制的学生。小画家阿明显然不属于此列,尽管功课不好、家境贫困,随时面临着辍学,他依然保持着孩子活泼顽皮的天性,整天和伙伴们肆无忌惮地打闹。作为一个贫苦茶农的儿子,一个训导主任和教官眼里的“差等生”,阿明无疑是不入流的。对他而言,周遭世界充满了偏见与不屑,出众的绘画天赋本是一种幸运,却成了特定情况下的不幸,被埋没和误解,是俗世中天才注定的宿命。老师们为了一张选票、一套西装,千方百计地讨好乡长儿子,硬生生剥夺了阿明的参赛权力,唏嘘背后,看到的是深刻的反思,成人世界的“成功准则”,对孩子的心灵造成了莫大的戕害。

    抛去教师群体的失职,单就教学方式而言,将儿童固定为成人的观念,以及个性教育的缺乏,都是造成这个悲剧的罪魁祸首。乡长公子林志鸿只会命题作图,画教室要数好人数,连画旗上的星星都要量好角度,这样的画作固然出色,却像一张定板的照片,只有无限接近于现实的色彩,丝毫不见儿童天真的想象,只有像这样用左脑丈量物体的“天才”,才符合成人世界的规则。可见,刻板的教条在无形中扼杀了儿童的想象力,让他们过早的学会循规蹈矩,假如阿明最后免于死亡,随着年龄增长,他的绘画天赋也必将被这些千篇一律的教条所泯灭,成为时间的殉葬品。

    演讲比赛这一情节,更加深刻地批判了教育体制中的固化思维,台上的女孩不过四年级,却在用成人的论调朗读长篇大论,探讨“国民素质提高”等空泛的话题。镜头一转,阿明和伙伴们在操场玩着木头人的游戏,窗内与窗外形成了鲜明对比,究竟哪一个才是儿童应有的姿态,似乎已经有所定论。

    三、 儿童视野中的社会现象

    20世纪下半叶的台湾影视作品大多涉及社会民生问题,《童年往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等影片引起了极大震动,将青少年的发展问题,纳入公众目光中的焦点话题,同时,微观政治学的发展更是带动了社会对个体命运的关注。《鲁冰花》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它以批判的态度刻画人性,这种批判是由表及里的,全方位的描写周遭环境,并大量使用对比手法,从而表现出一个弱小个体在强势压迫下的挣扎、改变以及情感喷发。

    儿童与成人的不同视角,构成了两个永恒的平行世界,阿明看到的是简单的生活、未来的希望,父亲、郭老师等角色的存在,则是为了衬托出社会无情的偏见与打压。在那些色彩夸张的儿童画中,阿明的内心世界已经显露无疑:希望父亲不要中暑,便将太阳绘成清凉的蓝色;希望姐姐继续上学,便将茶虫画得面目狰狞;希望能够守住约定,便将家乡的山水与茶园定格在画纸上,执拗地期待着与郭老师的重逢,美好而纯粹的儿童世界,是对黑暗现实最大的讽刺。父亲含泪卖掉未长大的猪仔,却只能用来还清乡长家的债务,一句“活的人死不了,要死的人也救不活”,是底层贫苦家庭刺痛人心的绝望呼喊,而阿明永远无法触碰真相,他承受着梦想的破灭,也明白身体痊愈只是父亲的谎言,在身心的双重打击下逐渐消沉,带着浓重的黑眼圈、拖着瘦弱的身体走向死亡。天才悲慘的夭折背后,是贫民与富有阶层的绝对差距,在儿童的视角里,这一切尚不明显,虽然一个穿着精致的小皮鞋,一个穿着破旧的脏布鞋,林志鸿依然夸奖阿明,并亲口承认阿明比自己画得更好。孩子的友谊很难得到来自成人世界的认同,无数的强烈对比撕裂了假象,老师们对阿明和林志鸿截然不同的态度,乡长家宽敞的院子和阿明家逼仄的棚屋,以及影片最后,庸人还在讲台上装腔作势,试图将其转变为自己引以为傲的资本,天才却已经在落寞中陨落了。无处不在的对比手法,揭示了悲剧的深层次原因,将社会不良风气、贫富差距等问题表现得淋漓尽致。

    黑暗往往滋生在角落里,在宁静的湖光山色背后,隐藏着乡村长久以来的社会问题,“想要恢复事物的本来面目,粉碎乡土之上的虚假图像,就必须打破用以连接个体、构成整体的虚伪层级关系,将目光从宏观方向转向微观领域……并将它们以终于自然本性的方式结合起来”。[2]创作者所追求的是微观视角下的真实,阿明所在的水城乡,只是大千万物中的一隅,然而,这张妙手偶得的截图,足以让观众窥探出凉薄的世情。将成人世界的尔虞我诈进行浓缩,放置在儿童的视野中,真与假、善与恶两相对比,方能突显童心的美好珍贵。

    四、 残酷现实中的温情色彩

    《鲁冰花》的叙事过程展现了强有力的批判现实主义特征,导演用大部分篇幅,集中描写阿明身边的各类群体,他们或趋炎附势,或压抑无奈,真实地再现了当年台湾乡村复杂的社会环境。“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对劳苦群众充满同情……也有不少作家努力描写小人物的痛苦世界,很多作家还幻想用道德力量或社会改良来解决矛盾。”[3]本片也不例外,从人物设定到台词穿插,无不表现出平和的人文关怀,温情与残酷,有时并不是完全的二元对立关系,而是相辅相融,交织成观众心中久久难以散去的感动。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郭老师的出现,无疑是阿明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二人的师生情自然也成为了影片的叙事主线。郭云天这个角色象征着艺术与正义,他不贪慕乡长的权势,亦不畏惧校领导的威胁,在多数老师极力反对的情况下,保举阿明参加绘画比赛。思想闭塞的大山中,郭老师是开明教育的代表,他拒绝体罚,不屑于树立高高在上的形象,而是带领学生采茶、写生、做游戏,从而建立起亦师亦友的心灵伙伴关系。“孩子的世界除了吃和玩就是想象”,作者借郭老师之口,道出了影片的主旨,阿明作画毫无技巧可言,他所有的天赋都来源于想象,打动郭老师的,正是阿明非凡的想象力和敏感善良的心灵。因此,在迫不得已离开之际,郭老师一定要带走阿明所画的茶虫,让这个孩子的理想飞出大山。

    《鲁冰花》的结局同样是悲喜参半、笑中含泪,阿明被淘汰时,心情是极度落寞的,“是不是有钱人的小孩,什么都比较会一点”,绝望的心声言犹在耳,那口狭小的薄皮棺材尚未下葬,国际大赛的奖状便寄到了大山中,两个反差极大的情节,让观者的心情如同过山车般起伏不定。小阿明的绘画天赋,在其死后获得认可,这样的结局与其说是对乡长、主任等人的莫大讽刺,不如说是作者所编造的善意谎言,让观者有理由相信,在充斥着虚伪与逢迎的角落,依然诞生着纯粹的美好与希冀。

    结语

    在《鲁冰花》最后,伴隨那首熟悉的旋律,排闼而来的青山,随心所行的浪潮,组成了一首哀怨的山水游吟诗,阻隔阿明理想的并不是距离,而是既定规则与世俗偏见,批判现实主义的影像化应用,在这部儿童题材电影中找到了归宿。导演长于刻画悲剧,将古阿明家庭与个人理想的凋落,放置于社会历史的背景进程中,其价值并不局限于对现实的反讽与轻微鞭笞,从阵痛中抽象出具有普世意义的美学价值,才是批判现实主义影片应有的定位。

    参考文献:

    [1]王兆景.简论美国私立学校的功能[J].科学教育,1996(1):61-63.

    [2]吴鵾.台湾后乡土文学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2):199.

    [3]桑艳霞.简析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及其创作特点[J].时代文学,2010(9):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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