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共同体视野中的荷马史诗与古代东方文学传统

    摘 要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14卷中有一段“宙斯受骗”的情节。这一段情节与古代东方文学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可以追溯到苏美尔人最早的史诗《埃努玛·埃利什》和《阿特拉哈西斯》。学界传统上是用比较研究的方法来探讨这一问题,但是比较研究未能回答宙斯为什么会受骗的核心问题。本文从地中海共同体的角度,将荷马史诗的成型过程放在公元前10—前8世纪地中海世界整体历史和社会发展的视野中来考察,分别探讨了“宙斯受骗”这一情节中的创世主题、宇宙统治权主题及其他相关主题,认为这一情节的内核反映了希腊人在公元前8世纪地中海共同体中的生存状况和他们的世界观。

    关键词 地中海共同体,比较研究,荷马史诗,宙斯受骗

    中图分类号 K1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0457-6241(2019)14-0061-06

    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14卷中,有一段“宙斯受骗”的情节。赫拉和波塞冬想要帮助希腊人打败特洛伊人,但担心宙斯干涉他们,于是赫拉借来爱神阿芙罗狄特的腰带,故意来到宙斯身边,编造了一段谎言引诱宙斯与自己欢爱,波塞冬则趁机帮助希腊人对特洛伊人发起进攻。

    这段情节一开始,赫拉为了引诱宙斯,假装匆匆忙忙地路过宙斯所在的伊达山最高峰伽尔伽朗,宙斯问她到哪里去,赫拉编造了一段谎言,说她要前往丰产大地的尽头看望众神的始祖欧克阿诺斯(Oceanus)和始母忒图斯(Tethys)。①根据希腊神话传说,欧克阿诺斯是天神乌拉诺斯与该亚之子,是波塞冬之前的海洋神,忒图斯是乌拉诺斯与该亚的女儿。

    赫拉继续虚构她的谎言,她说欧克阿诺斯和忒图斯这对太古时代的伴侣,很长一段时间都拒绝跟对方同床,由于他俩总是无休止地争吵而导致最终分离。欧克阿诺斯和忒图斯,一个是“起源”,一个是“母亲”。我们注意到,这两个名字都与海和水有密切的联系。欧克阿诺斯的名字是大洋(Ocean)的词源,忒图斯则与后来的海洋女神非常接近。

    因为赫拉借用了爱神阿芙罗狄特的绣花腰带,所以宙斯一见面就被媚惑了,于是宙斯和赫拉在伊达山顶一片金色的云雾中欢爱,然后拥抱着沉沉睡去。宙斯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被骗了,战争没有按照自己的安排那样进行,于是大发雷霆,命令迅捷的传令神伊里斯让波塞冬退出战斗。波塞冬的回应非常强硬,他认为自己和宙斯是平等的,不会屈从于宙斯的命令,原因是“我们是克罗诺斯和瑞亚所生的三兄弟,宙斯和我,第三个是掌管冥间的哈德斯。一切分成三份,各得自己的一份,我从阄子拈得灰色的大海作为永久的居所,哈德斯统治昏冥世界,宙斯拈得太空和云气里的广阔天宇,大地和高耸的奥林帕斯山归大家共有”。②

    学术界一致认为,上述这一段情节与古代东方文学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可以追溯到苏美尔人最早的史诗《埃努玛·埃利什》(Enuma Elish)和《阿特拉哈西斯》(Atra-Hasis)。为什么荷马史诗中的情节与古代东方传统文学作品有如此高度相似之处?学界首先是从比较研究的角度来探讨这一问题。自从帕里和洛德的口传诗学理论创立以来,学术界已经基本认可了荷马史诗为口传史诗。①关于荷马史诗的创作者及其创作时间,自吉尔伯特·穆雷的《古希腊文学史》出版以来,学界已经基本认同,荷马史诗的创作者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在口传史诗的基础上由某些游吟诗人整理成完整诗篇,可能一位名为荷马的诗人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至于史诗最终成型的时间,《伊利亚特》可能是在公元前800年以后不久,《奥德赛》则在约公元前700年。②也就是说,荷马史诗虽于古风时代才最终成书,不过口头传颂已经有了数个世纪,在其传颂过程中,无疑吸收了多种文明元素。

    德国海德堡大学荣休教授奥尔布雷克特·迪赫尔(Albrecht Dihle)列举了宙斯受骗这一部分内容里一系列语言上的奇怪特点,发现了很多与荷马史诗格式化的传统相背离的地方,于是迪赫尔提出一个观点:《伊利亚特》这一部分内容并不属于口头传统中的短语,它们肯定属于书写作文的部分样式。从这一段情节的语言风格、神灵形象以及万物起源的观念等方面综合考虑,这一段落并不是来自希腊传统的英雄史诗,而是直接照搬了古代近东已经书写成文的史诗中的某个段落。③

    瑞士苏黎世大学德国籍古典学家瓦尔特·伯克特(Walter Burkert)认为,关于这一段情节后半段波塞冬的回应,《伊利亚特》和《埃努玛·埃利什》这两个文本的基本结构惊人地相似:两者都将宇宙划分为天界、海洋和地下世界;统治整个三个领域的都是众神中身份最高的三个神灵,而且这三个神灵都是男性。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段内容还有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在这两个例子中,宇宙的划分都是由一种神秘的行为完成的,那就拈阄。这并不是希腊神灵的惯常行事风格。在赫西俄德的《神谱》中,宙斯是用暴力颠覆了他父亲的统治,随后诸神拥立他为众神之王。并且,这种抓阄的方式在古希腊的其他史诗中也没有出现过,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克罗诺斯的三个儿子的这种组合以及他们掌管的领域,在荷马史诗的其他地方并没有体现,在希腊的宗教崇拜中也没有体现。然而,这样的情节在《阿特拉哈西斯》中却非常重要,并且被反复提及。因此,这种方式应该不是希腊的传统,也是荷马史诗在流传过程中偶然插入的东方文学作品的情节。④

    正如伯克特所言,“確认文化间的相似也将是有价值的,因为这能使希腊和东方的文化现象摆脱孤立,为比较研究搭建了一个平台”。⑤迪赫尔与伯克特的研究,侧重于提供证据,证明希腊与东方文化有相似之处,以及证明希腊可能采纳了东方文化。但是,仅就荷马史诗中宙斯受骗的这段情节而言,材料本身并不能提供文化迁移的可靠证据。因为比较研究的一个缺陷在于对文本背后的语境没有足够的重视,所以迪赫尔和伯克特未能回答宙斯受骗情节中的核心问题:宙斯为什么会受骗?近些年来,学者们开始进一步探讨荷马史诗与古代东方文学传统所体现的文明交流与互动。在此背景下,笔者认为,从地中海共同体的角度来思考宙斯受骗的情节,或许能够解答迪赫尔和伯克特未能解答的这个问题。

    布罗代尔在其名著《菲利普二世时期的地中海和地中海地区》中,将16世纪后半期,即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在位时期的地中海世界作为一个整体加以考察,实际上就已经隐含了“地中海共同体”的概念。他的这种研究方法也逐渐为古代史学者所接受和借鉴。美国古典考古学家萨拉·莫里斯(Sarah Morris)在1992年出版的《代达洛斯与希腊艺术的起源》中提出,从青铜时代直至古风时代,东部地中海世界都是一个文化“共同体”,其内部的相互联系、相互影响是常态,而希腊也是这文化“共同体”的一部分。①美国斯坦福大学古典学教授杨·莫里斯(Ian Morris)认为,希腊社会在公元前8世纪中期开始发生了结构性转变,这种转变又来源于地中海共同体中早期文明发展的过程,在一个较大范围内,人们的观念也开始发生转变,关于神灵、过去、空间组织,都有了相应的新观念。②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古代史教授伊莱德·马尔金(Irad Malkin)在《希腊小世界:古代地中海网络》一书中认为,在公元前8世纪左右,古代希腊文明与周边文明之间,并没有非常严格的文化边界,整个地中海区域形成了一个文明交互的共同体,某些神灵崇拜和神灵观念在这个共同体中得以共享。③

    然而,上述学者并没有对“地中海共同体”这一概念的相关内涵进行明确的界定。他们谈及这一问题时,通常是说“一个关于地中海的共同体”(A Community of Mediterranean),并不認为这个共同体是一个特定的实体存在,只不过是借用“共同体”这样一个术语来表达地中海地区从青铜时代开始就存在的密切联系和交往。笔者认为,从公元前8世纪地中海地区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情况来看,完全可以用“地中海共同体”(Mediterranean Community)这样一个概念来进行研究。我们可以从诸多考古学和历史学的证据中,比较清晰地看到地中海世界(至少是东地中海世界)是如何从青铜时代开始形成一个基于复杂贸易交流的文化共同体。公元前10世纪至公元前8世纪,腓尼基人活跃在整个东地中海地区,在进行商贸活动的同时也进行殖民活动,在小亚细亚、爱琴海沿岸和北非许多地区建立了诸多殖民地,后来则进一步殖民到意大利、西班牙等地中海西岸地区。④约公元前8世纪以后,腓尼基人在罗德岛的制陶作坊生产的小型彩陶长颈瓶已经不仅销往爱琴海岛屿及其沿岸,甚至遍及整个地中海世界。在一些神庙的储物库和地下洞穴中发现的各种献祭品,尤其是在伊奥利索斯和林多斯(Lindos)的发现,也证实了希腊人与腓尼基人在公元前8世纪和前7世纪的接触和交往。⑤考古证据显示,在拉美西斯二世时期,埃及与希腊大陆已经有了大规模的直接贸易往来,在塞浦路斯、巴勒斯坦甚至埃及本土发现的迈锡尼风格的陶器,表明埃及和希腊的贸易往来不仅仅是物品的交流,而且也有技术的交流,并进一步证明埃及和希腊的交流不仅仅是单线条的直接交流,还应该视为整个地中海贸易网络的一部分。⑥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公元前8世纪左右,在腓尼基人、埃及人和希腊人的商贸活动基础上,整个东地中海地区形成了一个超越各族群组织之上的文化交流的共同体,这个“地中海共同体”的大致范围包括整个希腊大陆和爱琴海诸岛屿、黑海沿岸的希腊殖民城市、小亚细亚、利凡特的广大地区、以埃及为代表的北非地区,以及腓尼基人活跃的地中海沿线各个城市,当然也包括西西里岛和南意大利地区的腓尼基人和希腊人殖民城市。其中,希腊与东方的贸易与文化交流,既是希腊在地中海活动路线中的重要一环,也是地中海共同体内部文明交流的重要体现。

    荷马史诗正是在这样一种历史背景下逐渐成形的。因此,荷马史诗中的东方元素,不仅反映了这一时期,或者更早时期希腊文明与东方文明的交流与互动,而且反映了这一时期地中海世界的历史发展趋向。“宙斯受骗”情节中的几个重要主题,都在这种文明交流和历史发展趋势中得以解释。

    (一)创世的主题

    赫拉虚构的欧克阿诺斯和忒图斯的故事,实际上是一种创世的故事。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细节问题。在古代的一些作品中,人类的母亲忒图斯与阿喀琉斯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Thetis)经常会被混淆。为什么会混淆呢?是因为这个所谓的人类母亲忒图斯在希腊神话中太不出名了,基本上很少出现。①为什么一个在希腊神话中很少出现的神灵,在《伊利亚特》的这段情节中被赫拉称为人类的始母呢?并且仅仅是在这段情节中如此安排,而不见于其他文本中?答案很可能就是很多学者所认为的,这一段情节并非来自希腊的传统,而是在口头流传的荷马史诗中加入了来自东方的元素。伯克特认为,在创世主题中,忒图斯这个名字直接来自《埃努玛·埃利什》中的提亚马特。阿卡德语中的万物之母提亚马特的名字Tiamat在《埃努玛·埃利什》还有一种书写形式是taw(a)tu,在流传到希腊的过程中逐渐发生了演变,w的发音消失了,长音a在希腊的伊奥尼亚方言中变成了长音e,于是taw(a)tu变成了Tethys。②

    当跳出这些称谓等细节问题,从更宏观的视野来考察创世的主题时,我们会发现,这个主题带有浓重的地中海共同体的色彩。地中海周边的其他民族,尤其是埃及人和腓尼基人很早就有万物起源于水的传说。这种传说同样出现在巴比伦的史诗《埃努玛·埃利什》中。《埃努玛·埃利什》约创作于古巴比伦王国后期,时间大约是公元前15至前14世纪。这部史诗的开篇就是讲万物的起源:“当上方的天尚未有名称,下方之地也未有名称,但是有阿普苏(Apsu),他是最初者和生育者,与他在一起的是提亚马特(Tiamat),她生育万物,这两位神灵不断将各自的水混合。”③阿普苏,指的是广袤大地上的水流,提亚马特是大海,二者融合在一起,一个是生产之父,一个是繁衍之母。他俩是最先出现的事物,是万物的起源。可是后来,混合与生育被迫中止,因为埃阿让阿普苏陷入昏睡状态并趁机杀了他,失去丈夫的提亚马特为了复仇,变得危险异常、破坏力十足。最终,马杜克战胜了这位母神,创立了宇宙。④我们可以看到,赫拉虚构的故事与《埃努玛·埃利什》的开头具有令人惊奇的相似度。作为一对万物起源的父母,巴比伦的阿普苏和提亚马特这一对伴侣与希腊的欧克阿诺斯和忒图斯这一对夫妻几乎可以等同。

    (二)宇宙统治权的主题

    在宙斯受骗情节的结尾部分,波塞冬所说的三位神灵分别掌管宇宙不同区域的主题也是来自近东文学传统,尤其是来自《阿特拉哈西斯》。《阿特拉哈西斯》是苏美尔人的神话史诗,流传下来的有多个版本,最古老的版本可以追溯到汉谟拉比的孙子阿米萨杜卡(Ammi-Saduqa,约公元前1646—前1626年在位)统治时期。

    《阿特拉哈西斯》開篇部分就介绍了古巴比伦诸神的分工:安努(Anu)是众神之王,也是众神之父,勇士恩尼尔(Enlil)是众神的顾问,尼努尔塔(Ninurta)是总管,恩努基(Ennugi)是治安官,恩基(Enki)是水神。“他们握着占阄瓶的瓶颈抽出阄来;这些神就有了分配:安努上天界,(恩尼尔)得到大地,给他的臣民,霹雳和海边的沙滩被分配给目视极远的恩基”。⑤这样就形成了安努、恩尼尔和恩基的三者组合,他们是天神、风神和水神。《阿特拉哈西斯》后来又多次提到了众神三分天下这一情节。这个故事在《吉尔伽美什史诗》(The epic of Gilgamesh)中得到了继承,但是具体内容稍有区别。天界由天神安努和风神阿达德(Adad)共同掌管,地下世界由月神辛(Sin)和冥神涅伽尔(Nergal)共同掌管,水的世界则由水神恩基掌管。但是这里的水的范围不是海水,而是适用于人类饮用的淡水和泉水。⑥

    《伊利亚特》中的这段内容与《阿特拉哈西斯》的记载也有一些不同之处,大地和众神居住的奥林帕斯山一起被宣布为三神共同掌管。再进一步考察,这一段记载与荷马史诗中其他部分的记载有一定差别,与希腊神话的一般版本也有一定差别。希腊神话中其实并没有如此明确地将宇宙一分为三,而是将天空、大地、海洋这三部分看成是一个整体,或者是天空、大地、地下世界,或者是天空、大地、海洋、地下世界四个部分。但是不管怎么分,这几个部分一般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荷马史诗中写人或者神在发誓的时候,往往会将宇宙的这几个部分相提并论。希腊人在献祭祷告时说,“宙斯、伊达山的统治者,最光荣最伟大的主宰啊,眼观万物、耳听万事的赫利奥斯啊,大地啊,在下界向伪誓的死者报复的神啊,请你们作证,监视这些可信赖的誓言”。①甚至神灵在发誓时也有类似表达,比如赫拉向宙斯发誓时就说,“现在我请大地,请头上宽广的天空,请那不断流淌的斯提克斯河的流水,那是幸福的天神们最庄重有力的誓物”。②

    (三)其他相关主题

    除了上述两个重要主题外,“宙斯受骗”段落中还有一些主题和细节也明显受到东方的影响。宙斯和赫拉在伊达山顶一篇金色的云雾中欢爱,可以说是这一部分内容真正的高潮。一些学者认为,这是典型的希腊传统——在宇宙自然写实的背景下展示神性,恰好体现了荷马作品神人同形同性的特点。然而,这一主题也有着古老的东方传统,在一些东方出土的滚筒印章上面,经常会有掌管风雨的神祇和他宽衣解带的妻子一同骑在龙雨上,而宙斯恰好也是掌管风雨的神灵。天与地的婚配也是阿卡德文学中经常直接表现的神话主题。在萨摩斯的赫拉神庙中,还有宙斯拥抱赫拉的木刻小雕像,这些雕像很可能是从《伊利亚特》的文本中获得的灵感,但是学者们发现雕像借鉴了东方的诸多原型。③

    当然,天地交合这个主题太大了,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的神话传说中几乎都有相似的表达,我们很难确定究竟是人类早期思维的共同特点,还是存在着某种前后相继的直接或间接影响。

    提坦神族的问题,也很明显受到了东方的影响。荷马史诗有五处提到了提坦,其中有三处是在“宙斯受骗”的上下文中出现的。比如赫拉以冥河之水立誓的时候,呼唤的就是那些古老神灵的名字。他们是天空和大地的孩子,统称为提坦。这里面比较特殊的一个是宙斯的父亲克罗诺斯,他曾用暴力推翻其父亲乌拉诺斯的统治,后来又被自己的儿子宙斯打败,被打入“深不见底的大地和海洋当中”。④

    旧神遭到新神的征服,之后被长期被困在冥府之中,这种观念在古代东方的很多神话中都能找到源头——包括赫梯、腓尼基和巴比伦神话。比如赫梯神话中的库马尔比(Kumarbi),便是以天神安努的颠覆者形象出现的,库马尔比击败安努,吞并食了他的生殖器,从而怀了三个儿子,前面两个儿子从他嘴里吐了出来。最后吐出来的是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变成了暴雨之神台述比(Teshub),台述比又打败了库马尔比而成为最高主神。⑤

    在胡利安-赫梯的一系列继承性神话中,除了库马尔比,还有众多神灵在被提及时总是以复数形式集体出现。如赫梯神话中的天气神,就把一群神灵赶出了天庭,囚禁在冥府里。在美索不达米亚,一些“被击败的”或者“遭囚禁的神灵”,他们的下场与提坦神族非常相似,都是落败的某个神或一群神遭到获胜一方的驱赶到了地下被囚禁。在史诗《埃努玛·埃什利》中,这些被打败的神灵是万物之母提亚马特的支持者,在另外几个文本中,这些支持提亚马特的神灵化身为七个恶魔,被掌管天际的神灵所管束。我们注意到,在希腊的其他宗教传统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情节。如俄耳甫斯教的传统中,也有提坦神,他们是天空与大地所生的儿子们,被“捆束”在冥府中,人数刚好也是七个。⑥

    在宙斯受骗这段情节中,不仅有赫拉与宙斯之间的引诱与欺骗,还有赫拉与阿芙罗狄特之间的钩心斗角。阿芙罗狄特是支持特洛伊人的,支持希腊人的赫拉来向她借腰带,而这个腰带正是阿芙罗狄特借以维持自己能力和地位的重要物品,但她还是借给了赫拉,其中固然有赫拉蓄意撒谎的成分——借她的腰带是去让众神的始祖欧克阿诺斯和始母忒图斯重归于好,但主要原因还是阿芙罗狄特所说,“拒绝你的请求不应该,也不可能,你是在强大的宙斯的怀抱里睡觉的女神”。⑦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赫拉在请求睡眠神帮她让宙斯入睡之时,使用了贿赂的手段,许诺给他一把不朽的黄金座椅,睡眠神表示害怕宙斯,赫拉则加价到将最美丽的美惠女神卡西忒亚送给他当妻子,最终说服了睡眠神帮她欺骗宙斯。①著名的荷马史诗评注家、密歇根大学古典学教授理查德·杨科(Richard Janko)认为,赫拉对宙斯的欺骗,实际上出现在很多神灵关系或者凡人关系中,如阿芙罗狄特与安基西斯、阿瑞斯与阿芙罗狄特、帕里斯与海伦、奥德修斯与珀涅罗珀等。②因此,这些神灵之间钩心斗角、贿赂、欺骗情节,只不过是人世间各种关系在神灵世界的投射而已。

    关于荷马史诗中“宙斯受骗”情节中的上述谜题,只有放在地中海共同体视野中来考察才能够解开。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由于人口增长和商业活动的繁荣,希腊人开始大规模的进行移民活动,足迹遍及黑海、小亚细亚、北非、意大利、西西里等地中海沿岸。实际上,这种移民活动不仅限于希腊人。在公元前10世纪,以腓尼基人为代表的东方诸民族就在地中海世界进行着各种商贸和移民活动。也就是说,公元前8世纪左右,整个地中海世界处于一种文明交流的活跃期。在荷马史诗流的流传过程中,因为希腊人与地中海世界其他民族的接触,偶然间接触了一些来自东方的故事,于是某些吟唱诗人就将这些故事加入了荷马史诗中。不仅荷马史诗的吟唱者在思考和借鉴,其他一些希腊作家也在思考和借鉴,最为典型的就是在大约同一时期的赫西俄德。赫西俄德的《神谱》,其核心组织原则是“继承神话”,其结构和许多细节都与东方的继承神话严密对应,包括巴比伦的创世神话《恩努马·埃利什》、赫梯的库马比(Kumarbi)神话和一部希腊人创作的《腓尼基史》。③赫西俄德的《劳作与时令》,虽然其中详尽的建议完全是希腊式的,但该诗篇的总体设想让人想起东方著名的智慧文字,核心神话的某些部分与东方类似。④

    随着希腊人跨海移民活动的增加,冒险精神和个人能动性被提升到非常的高度,对人的强调也必然导致关于人神关系的思考,这种思考的结果就是促进了希腊人“神人同形同性”观念的形成。在这种观念下,神灵之间的争吵、欺骗就比较好理解了:神灵之间的各种关系不过是希腊人的社会状况在神灵观念中的投射而已。因此,尽管从故事情节和许多细节方面来说,荷马史诗中的“宙斯受骗”情节借鉴了诸多东地中海地区其他民族的文学传统,但是从整体上来说,这一情节的内核仍然反映了希腊人在公元前8世纪地中海共同体中的生存狀况和他们的世界观。

    【作者简介】李永斌,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古希腊史研究。

    【责任编辑:王雅贞 王向阳】

    Abstract: In Volume 14 of Homeric Epic Iliad, there is an episode of “Deception of Zeus”. This episode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ancient Oriental literary tradition. It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earliest Sumerian Epics Enuma Elish and Atra-Hasi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Mediterranean Community,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formation process of Homeric epic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overall history and social development of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10th-8th century B.C. Through respectively analyzing the creation theme, the cosmic domination theme and other related themes in the episode of “Deception of Zeus”, this paper concludes that the essence of this episode reflects the living conditions and the world view of Greeks in the Mediterranean Community in the 8th century BC.

    Key Words: Mediterranean Community, Comparative Studies, Homeric Epic, Deception of Ze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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