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现实与麦克卢汉“作为艺术形式的世界”
弗兰克·秦格龙 刘宝
没有人天生就知道所有事實的真相。
——威廉·詹姆斯
对于那些心有热情而阅读浅泛的读者来说,麦克卢汉的作品究竟能被他们读懂多少?那些一知半解的外行网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寻找深刻见解,对麦克卢汉超前而又及时地向电子时代转向的整体氛围进行挖掘,可是,他们真的能够从更深层面上把握他的观点吗?这个问题很复杂,比我们思考这些网民能不能一口吃掉一个巨无霸汉堡要复杂许多。
麦克卢汉总是能产生一些带有虚拟性质的观众,他们能感受到他的价值却不会真正做出努力去认真阅读他的作品,麦克卢汉曾在我面前对此多有怨言。阅读麦克卢汉确实困难,要消耗大量时间,还要进行相当复杂的原始资料的分析工作。令人觉得讽刺的是,那些最不可能读懂他的人却有着无比浓厚的兴趣去理解他,比如电子文化时代的媒体人士、艺术家以及试图涉猎严肃作品的学生。这就产生了如乔治·斯坦纳所说的,“传统的文字读写与麦克卢汉所能洞察的大众媒介令人索然无味的谎言之间的关系危机”。[1]
对于麦克卢汉研究来说,登堂入室者与门外汉之间有很大的学术差距,这个差距并不在于你对他的了解有多少,或者是否参加过他关于艾略特或乔伊斯的研讨会,或者对他的智力地图有一种地理学上的感觉。这种学术分化更关乎你有没有读过或者是否能读懂《芬尼根的守灵夜》(Finnegans Wake),而不在于你是否重视对虚拟现实(VR)的理解。它无关乎年龄和熟稔程度,它更关乎你如何去看待乔伊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为现代传播理论所设置的文学环境。这一视野,与技术相伴而生。
唐·西奥在他的开山之作——《口语与文字之外:詹姆斯·乔伊斯与网络空间前史》——中指明了这种挑战:“要想理解虚拟现实和网络空间的社会与文化内涵,需要重新评价吉布森(Gibson)的网络空间、麦克卢汉受现代主义影响的电子媒介发展观点以及乔伊斯对麦克卢汉所产生的特别影响三者之间的内部关系。”[2]西奥的文章提供了这种重新评价视角,我对此深以为然。
麦克卢汉在他的作品中告诫读者:“如果对詹姆斯·乔伊斯和法国象征主义没有通透的了解,任何人都无法装作对我的作品有真正的兴趣。”[3]据埃里克·麦克卢汉所说,在《安蒂格尼什评论》(Antigonish Review)杂志上,“他希望自己的言论能够从字面上被准确地理解”。[4]由此可见,成为一名文学博士的先决条件不是仅仅能够做“煽动性的夸张”[5],不过埃里克不可能意识不到他的父亲是一名极具天赋的艺术家,擅长使用夸张的策略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如果那些如有强迫症一般的英语专业学习者就能够充分读懂麦克卢汉,那其他人,那些不属于毕达哥拉斯社团成员的人,还能对《芬尼根的守灵夜》这部著作中的“骗局”做些什么?同时,这一切又与虚拟现实以及现代人们对于计算机化的迷恋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真如西奥所说,麦克卢汉的作品、威廉·吉布森的著作以及麻省理工学院的媒介实验室,此外我想再增加上鲍德里亚的《拟像》(Simulations)、将麦克卢汉与海德格尔相提并论的迈克尔·海姆(Michael Heim)的虚拟现实研究、理查德·兰海姆在《电子文字》(The Electronic Word)中开明的平衡,以及巧妙揭示“高科技资本主义”排他行为——这种资本主义否定了那些被剥夺信息权利的社会底层阶级进入“虚拟阶级”(Virtual Class)所谓“乌托邦的视觉空间”的权利——的阿瑟·克洛克(Arthur Kroker),如果上面这所有虚拟现实的决裁者们的研究都与乔伊斯的证据以及他关于电子现实的观点相悖,那我们就需要稍加注意,不能因为虚拟现实所产生的诸如虚拟手术、仿真训练以及社交游戏等新事物而得以暂时的满足。
我想举一个麦克卢汉使用乔伊斯从而对虚拟现实的过程进行形而上的洞察的例子。在一盘遗失多年的录音带里,记录了麦克卢汉在1965年水牛城春季艺术节上讨论媒介作为环境话题时所做的演讲,他在论文中概述说电子化过程将所有艺术和科学转变为反环境的样式,整个世界也因此通过媒介变成了综合的艺术形式。20世纪60年代,他一直把“融合”(merge)这个词作为基本术语进行强调。这与经常带有贬损意义的“突现”(emergence)的概念有所不同,“突现”是神奇的进化过程中所难以解释的偶然现象,比如“意识”(consciousness)。“融合”(mergence)是一种被抑制的适应性,或者说一种去敏感化的兼容过程,这个过程是意识中的经验进入到一种前意识或潜意识的状态。
为了清晰描述电子化进程是如何把理性的文学空间转化为相当原始的世界与艺术的观念,麦克卢汉在两个事物之间建立了引人注目的差异界限:一方面是反环境新技术的发明创造,也就是那些能通过探索旧概念而产生新感知的艺术形式;另一方面,是为了抑制感知变化的意识而将经验与新技术“融合”的趋势。
新的感知对旧的形式的适应,是一种试图消除那些混乱变革的尝试,因为这些变革威胁了已建立起来的意识与现实之间的平衡。比如,一个人看到利用延时拍摄的电影技术展示的玫瑰开放过程,也就发现了花朵慢慢开放过程中隐藏的美,之后他再看到花瓶或园子里鲜花的时候,就不会像以往那么简单地看待它们了。但是对这种新感知意义的意识一般来说都是被抑制着的。麦克卢汉将这种行为称为“把艺术仅作为融合方式的劣势”,或者说,对迪士尼式的、虚拟化的自然观念的适应性同化。迈克尔·海姆讨论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虚拟现实向数字心理框架转变过程的本体论重要意义。“我看到的现实转变并不是一个能够清楚观察到的表面上的断裂,而是在我们意识板块之下深层的、潜在的、移动缓慢的流动。”[6]
麦克卢汉把反环境看作是艺术的探索,用它来训练为我们产生新的意义和作用的新感知,使我们能够把整个世界看作是一座“没有院墙的博物馆” ——充满了艺术,本身也是艺术。但是他说,如果艺术只仅仅用来“融合”,而不是去创造或者“表达”新的意义,那我们将会对向我们揭示新的世界与新的生存策略的变化模式依然一无所知。我们可能会变成那种力量的牺牲品,甚至只是对公众意识管理实验中的样品。“融合”是一种有意而为的“失明”,或者是技术普遍合并的证据,技术的配对或组合是在更为复杂的设计下产生的,而新的艺术形式的目的是为了征服更新的现实。
对于带有乔伊斯风格的麦克卢汉来说,“融合”还应该暗含了《芬尼根的守灵夜》中那个华丽的字眼“重新合并”(reamalgamerge)的意思,说的是莱布尼茨无法辨别的身份。
“现在让我的……自我驱动力的百倍自我……依靠他们的对立面偶然重新合并到那个无法辨别者们的身份中。”①
这个词语是莱布尼茨对单子(nomads)之间结果对原因关系的睿智分析,它清晰地表明了“宇宙间不可能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事物(单子)”这一原理。[7]这也同时含蓄地表明,对于人类的一般经验,尤其是对于科学来说,起始条件永远不可能被复制。莱布尼茨由此很自然地想到了混沌理论。混沌与虚拟现实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比如电子卡通形象等。电影《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标志了石器时代的结束,标志了作为模拟未来媒介的分形图像的诞生。
虚拟现实将真实与人工融合,保护了感知的同一性与确定的秩序。讽刺的是,冗余(同一性)又是让我们首先能够交流的模式识别的中心所在。虚拟现实总是在表述差异性,由此走向艺术并与意识新的维度对话。但是,如果不能够慢慢融入感知,真正的艺术是极为不同、具有革命性的。
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乔伊斯对混沌的使用,好像是为了创造出一个巨大而又新奇的吸引力,来模仿语言向秩序、诺伯特·维纳的负熵概念接近的一般趋势。通过对莱布尼茨的介绍,他想表明《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没有任何单词是相同的。即便有些单词看起来相似,但因其占据不同的时空位置而产生本质上的差异,许多虚词都是如此。这就是莱布尼茨关于无限变化的单子理论。乔伊斯对语言结构的使用十分大胆,他将语法与词汇融入进对无意识现实仿造的延伸之中,从而使作品的每一行都成为他全新的媒介表达形式。在这部作品中,意义由媒介形式与外在内容共同表现出来。
电气时代的进程使乔伊斯混杂的语言内爆为丰富的前意识话语体系的范畴,对于《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读者来说,他们孜孜以求试图在这混杂语言中所发掘的内容,用“无法辨别者的身份”(Identity of Indiscernibles)来描述是最恰当不过的了。麦克卢汉的“融合”一词有着深奥的含义(hermetic implications),隐于术语“混合词”(amalgam)之中①,这个复杂的含义兼有冶金术和文法两个方面的特征,就使得我们不得不思考,就像其他那些醉心于对现实抱有神秘观点的文法大家們一样,麦克卢汉的想象力到底有多么的玄妙呢?
1965年,麦克卢汉提出一个主张——现实由“许多空间”组成②,如同莱布尼茨的“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s),它不仅是理性的视觉空间,还包括声觉空间、本体感受空间、听觉/触觉空间等,尽管当时他并没有使用“赛博空间”(cyberspace)一词来描述每一个空间及其精神状态都依赖于某一具体的媒介模仿。
麦克卢汉当时还指出,自动化使人们的所有感觉回归到一起——当然,放到今天,他可能会加上“以虚拟的方式”——揭示了电气化进程中人类视觉主导地位的失败以及各种感觉系统的重新整合。他说:“电气化进程延伸了我们的神经系统,使我们能够将视觉与听觉外化为整个环境。”③艺术与科学的电气化产生了“它们反环境的需求”,产生了最为强烈的媒介增殖需求。
用无意识语言的模仿,来换取有意识的解读和欣赏,《芬尼根守灵夜》在这方面做了一个伟大的实验,它提供了打开人们最深层意识的钥匙,对不同人群进行了文化心理的治疗。这个作品是一项技术,它将史前口头表达形式与后现代口头表达形式融合起来,把文字的解构作为感知重新加工的分析工具。该书字字不同,消解了意义上的传递,同时,作为对语言的模仿,词语通过某些模式而不是通过句子进行缀连,然而即便如此,电气化的基本影响已初露端倪。
关于网络空间,麦克卢汉在水牛城的录音中提到:“整个世界已经穿过这面镜子,在镜子的另一面我们处于一个全新的世界,人类在此开创了自己的时空。”(或者就是所谓虚拟现实?)这种因技术而产生的新的局面,把“世界作为人为产物,作为艺术形式,作为被设计的体验”。④麦克卢汉紧接着又唤起了人们对威廉·巴洛斯(William Burroughs)创作的原型恐惧感,威廉将环境设计成“人们同类相残,技术将我们生吃活剥撕成碎片——我认为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威廉·巴洛斯笔下的情况确实可能发生”。⑤麦克卢汉如是说。我们有什么方式来保护自己,避免这种残忍野蛮的改变呢?“媒介的确创造了这些新的环境,也的确需要新的反环境,新的艺术形式的确使我们有能力处理这些新的环境驱动力。”⑥由此,我们必须改变以往对于事物意义根深蒂固的自大看法,逐渐学会利用虚拟现实使我们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保持人性的稳定。
反环境艺术的未来尚在两可之间,它会继续分化,也会越来越复杂,而融合会通过媒介对感知的潜意识作用逐渐简化不加批判的同质化现象。在这个简化过程中,媒介消解了让人类意识产生真正变革这一更高目标。关于媒介的知觉对人类公众意识的控制与管理,融合提出一条各自独立而又共生的道路。今天,当我们走进任何一间最新潮的虚拟现实房间,看到一个个认真做着鬼脸的年轻人,目光呆滞如空虚的精神病患者,努力追逐幼稚而虚无缥缈的积分等级……通过虚拟现实通向千瓣莲花一般美好而又圣洁天堂的愿望,又何止万里之遥。
参考文献:
[1]Steiner,G.Language and silence:Essays on language,literature and the inhuman[M].New York:Athencum.1972:251.
[2]Theall,D.Beyond the orality/literary dichotomy:James Joyce and the prehistory of cyberspace[J].Post Modern
Culture,23.1992:4.
[3][4][5]McLuhan,E.Joyce and McLuhan.The Antigonish Review,106.1996:151-157,157,157.
[6]Heim,M.The metaphysics of virtual reality[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140.
[7]Leibniz,G.W.Th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Vol.4)[M].New York:Macmillan,The Free Press.1972: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