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访俄引发的思考
俞 邃
2009年7月6日至8日,美国总统奥巴马首次出访俄罗斯。奥巴马此行引起举世瞩目,也引发笔者的若干思考。
奥巴马访俄标志着两国关系调整的
过程开始启动,对话协商可能成为
今后一段时间的主流方式,但不会一帆风顺
这次美俄首脑会晤的首要成果,是为延长2009年12月5日即将到期的《削减和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条约》确立了一个框架。根据该文件,双方应尽快结束新的削减进攻性战略武器条约的起草,以便签署并批准这一条约。新条约规定,在其生效7年后,俄美各方的核弹头战略运载工具的数量将降为500件至1000件,核弹头数量将降至1500枚至1675枚。具体数字将在后续谈判中确定。根据新条约,俄美只能将进攻性战略武器部署在本国境内。新条约不涉及俄美与第三国在进攻性战略武器的现有合作。若双方未能提前签署替代文件,新条约将拥有10年有效期。
其次,决定建立由两国总统亲自领导的双边合作发展委员会,负责指导和协调两国各领域合作。委员会将包括13个工作组,将负责两国在核能和核安全、武器和国际安全监控、外交和反恐、禁毒、企业联系与经贸关系发展、能源和环境、农业、科技、太空合作、医疗保健、紧急情况预警及应对、公民社会、教育文化交流领域的合作。
具有某种突破意义的,也许是观念上的变化。双方对会晤都加以美言。梅德韦杰夫说:“访问在各个方面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涵盖了俄美合作的所有要素、对外政策问题、双边关系、经济和人文关系问题。” 普京说:“会谈进行得十分友好,内容丰富,我们在许多领域都有相同观点。” 奥巴马说:“在20世纪流行这样一种观念,认为美国与俄罗斯命中注定就是天敌,认为俄罗斯应该通过与美国对抗从而赢得自信,认为我们两国肯定要相互争夺势力范围,认为大国间为了达到势力均衡必须竞争。我们双方都不认同这样的观念。”
这不禁令人想起,2001年和2002年普京和布什互访时曾说过类似的话。2001年11月,普京访美,与布什发布两国“新关系”联合声明,称俄美“已经克服了冷战的残余,任何一方都不把另一方视为敌人或威胁的来源”;提出要“建立保障俄美双方安全以及国际安全的新战略框架”。2002年5月,布什访俄,与普京签署联合声明,称俄美“走上了21世纪新关系的道路,忠于在友好、合作、共同价值、信任、公开性和可预见性的基础上发展相互关系的原则”;俄美互相把对方视为敌人或者战略威胁的时代已经结束。布什还说,他的俄罗斯之行使两国抛弃了冷战时代的互相猜疑,美俄将进入关系友好的新时代;普京也说,俄美关系将进入一个新纪元。——俄美关系如此亲密的高调,曾引起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响,可是却被后来两国关系一步步恶化的事实打破了。
如今俄美双方的关系依然遇到不少的难点。其一,用美国政治学家汤姆?格雷厄姆的说法,对两国关系不应抱有过高期待,主要原因是目前美俄力量对比失衡。其二,用俄罗斯观察家的话说,两国的主要利益不在双方关系领域,而是在与第三国的关系方面。对美国主要是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朝鲜和中东问题,对俄罗斯首先是俄罗斯—乌克兰关系,以及关系到俄罗斯国家在欧洲和欧安体系的地位和作用问题。其三,核心问题是就削减和限制进攻性战略武器签订新条约,俄罗斯是要与美国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挂钩。美方则不满俄方拒绝向伊朗施压,迫使伊朗放弃核计划。俄美还就美国支持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东扩、格鲁吉亚领土争端和俄罗斯在原苏联加盟共和国地位等存在分歧。
双方在元首会晤之前未能就反导问题达成具体协议。奥巴马上任后曾表示将“重新考虑”,但并未宣布彻底放弃这一计划。这次奥巴马在莫斯科的演讲,也只说到这样的程度:“如果伊朗核武器和导弹计划终止,在欧洲部署导弹防御系统就失去驱动力。”
俄美关系处于世界大变革大调整回轮之中,面对全球金融危机双方更需要缓和彼此之间的关系
中国共产党十七大报告中指出:当今世界正处在大变革大调整之中。俄美关系也不应例外。
出于国家利益的需要,摆脱困境的需要,奥巴马政府的内外政策特别是对外政策必然要做调整。奥巴马在就职演说中曾说“世界已经改变。美国也必须和世界一起改变。”在2009年 2月6日举行的第45届慕尼黑国际安全政策会议上,美国副总统拜登宣告美国新一届政府的外交政策将“彻底改变”,“同布什的单边主义决裂”。这些表态从美国政府对待古巴、伊朗等敌视国家的新做法,尤其可以得到印证,尽管人们对这种政策调整的稳定性和持久性还有所疑问。看来,奥巴马政府的政策基准是:仍要保持美国的唯一超级大国地位,但不会像小布什推行单边主义那样张狂;仍要保持美国对世界的领导作用或叫主导作用,但不会像小布什那样到处树敌和结怨;仍要兜售美国式的民主和价值观,但不会像小布什奉行黩武主义那样不择手段;更要标榜“巧实力”基础上的国际合作,要从小布什鲁莽行事中吸取教训。
4月5日奥巴马在布拉格提出“无核世界”的思想,更是一个高层次的标志性口号。奥巴马的出发点无非是:其一,意识到在多核世界的今天,核战争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核讹诈越来越不起作用。其二,美国拥有的常规武器实力,无人匹敌。其三,提出无核世界思想,有利于增强与俄罗斯谈判的地位。
对此,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5月12日做出了正面回应。他在签署批准《2020年前俄罗斯国家安全战略》总统令时,认同在不损害国际安全与战略稳定的情况下,削减核武器有特殊重要性,表示将通过双边或多边磋商“始终一贯地朝着无核世界的方向努力”。俄罗斯官方媒体称,这表明2020年前俄罗斯将坚持多极化世界格局和用外交手段解决区域冲突,“摈弃包括新武器竞赛等代价高昂的对抗”。
自冷战结束以来,俄美关系是大国关系中变化最邪乎的国家。叶利钦当初曾想倒向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结果西方援助“口惠而实不至”成了他的一副清醒剂,于是将外交一边倒转为全方位。普京上台之初,与布什互访,如前所述,将两国关系定位为“新型战略关系”,声称两国“进入关系友好的新时代”。曾几何时,美国政府针对俄罗斯推行北约东扩、“颜色革命”和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三步曲”,致使两国关系陷入僵局。双方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在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的条件下尤为沉重。
当今俄美关系有所缓和,体现了它们
不得不承受两个超级大国“一死一伤”的遗产
冷战结束以来18年的国际形势,前半段的八九年基本上是围绕着超级大国苏联之“死”打转,后半段八九年基本上是围绕着另一个超级大国美国之“伤”打转。
冷战结束最初四五年,美国和西方其他主要大国为消化苏联解体的成果,竭力诱惑和推动民主派走亲西方的道路,这是俄罗斯大折腾的四五年。但是西方对俄罗斯并不放心,又迫使叶利钦与之渐行渐远。苏联解体后的第二个四五年,则是美国和西方其他主要大国竭力扩大苏联解体成果的四五年,加紧北约东扩,直至发动科索沃战争,肢解被它们称作东欧最后一个由南共联盟领导的“红色堡垒”——南斯拉夫。
冷战结束后段的八九年,美国经受了三次沉重打击:“9?11”事件、伊拉克战争和金融危机。美国虽仍是唯一超级大国,但已搞不成单极世界。
两个超级大国“一死一傷”,导致世界战略格局发生重大变化:其一,多极化的表现形态更富有新色彩;其二,金融危机暴露了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特别是新自由主义的恶果;其三,中国的国际影响力之所以不断增大,越来越被外界认为主要是中国的发展模式。
冷战结束后出现一些耐人寻味的现象。其一,前半段美国克林顿比较顺手,叶利钦基本失败;后半段普京比较顺手,小布什基本失败。普京担任总统的八年,受到国际社会公正舆论的高度赞誉,与小布什当政八年受到的贬斥形成极大的反差。其二,无论是叶利钦还是小布什,尽管政绩极差,但都在处理与中国的关系方面留给人们以较好的印象。这足以说明中国的地位重要,影响日增;说明我国的国际战略和外交政策运用得当,获得了成功。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世界战略态势越来越体现为:和平是人心所向,发展是大势所趋,变革是必由之路,竞争是通用手段,合作是最佳选择,机遇与挑战并存。其中贯穿着党的十七大提出的“和平、发展、合作”的深刻内涵。
美国现政府对俄罗斯“弱化其综合国力、
挤压其战略空间”的基本方针
难以改变,但做法会比前任灵活
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说,平等、互敬及互惠应成为俄美两国合作的基础。这是一种期望,有待于时间检验。
俄罗斯国内经济的严重性,导致领导人处理对外事务更加慎重。俄罗斯外交重点是如何处理与美国的关系。俄罗斯拥有两大有利条件:一是2008年8月俄罗斯在与背后得到美国支持的格鲁吉亚的一次军事较量中,占据上风,北约东扩吸收格鲁吉亚的步子放缓;二是美国新总统奥巴马表现出外交“新思维”,为发展美俄双边关系提供了一定的回旋余地。俄罗斯刚柔并济,一方面继续抵制美国的压力,另一方面又表现了与美国改善关系的意向。
从冷战结束以来俄美关系的反复变化,可以看出其中的某种轨迹,那就是:骤然变暖的权宜性、不时降温的必然性和冷暖之间的相对性。俄美关系若要形成真正的良性互动,必须遵循正常国家关系的共同规律。笔者的认识是:这个规律由起点、过程和结果三个环节构成。起点:维护各自的国家利益,但必须同时尊重其他国家的利益,两者缺一不可。过程:合作与竞争同在,摩擦与妥协并存,合作要诚信,竞争要守规矩,摩擦不要导致对抗,妥协要适度。结果:双赢、共赢,而不是任何单方面获益。看来,美俄之间在某种领域的谈判有可能取得一些进展,但还是以“零和博弈”的成分居多。
值得一提的是,多年来美国和其他西方大国对待普京,“必欲置之倒地而后快”。这是因为普京担任两届总统期间的政治手法并取得经济复苏和综合国力增强的显著成就,颇不合它们的心意。奥巴马出访前夕,居然也出言说普京一只脚站在现代、一只脚站在冷战时期,用这种“两脚论”讽刺对方,实非高明之举。明知普京在俄罗斯人心目中享有崇高威望,明知普京与梅德韦杰夫的关系密切仅个人风格不尽相同,离间“梅普组合”又有何益!这与奥巴马留给人们的印象有一个“自信和清醒头脑”,大相径庭。
当今中美俄三边关系的影响力举足轻重,
三边关系互动的基础仍是双边关系
鉴于美国仍是唯一超级大国,它在与其他大国的关系中,处于主要矛盾方面。中俄关系、中美关系的发展,并不取决于俄美关系的变化。
奥巴马政府的对华政策,继承并发展了布什政府的积极面。奥巴马总统与胡锦涛主席业已确定中美关系的原则和方向,亦即定位于积极、合作、全面的关系。“积极”的涵义是:尽管社会制度、历史背景、文化传统、发展阶段不同,但都应该以积极的眼光看待对方,用积极的行动推进各领域对话和合作。“合作”的涵义是:应该携手应对21世纪人类社会面临的各种复杂棘手的挑战和问题,实现互利合作,共同发展。“全面”的涵义是:双方不仅应该深化经济、反恐、防扩散、执法、能源、气候变化、科技、教育、文化、卫生等领域交流合作,推动两军交往,还要加强在国际和地区事务以及全球性问题上的沟通和协调,不断充实两国关系战略内涵。2009年2月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访华,避免挑起“人权”等分歧问题,运用所谓“巧实力”,显示了改善关系的愿望。
中美关系的良性互动,不仅有利于双方,而且会惠及整个国际社会。然而,从根本上说,美国政府不会轻易改变、更不用说完全放弃对华“接触加遏制”两手并用或交替使用的传统政策。中美关系在曲折中发展的总态势不会改变。对华强化“接触”面,弱化“遏制”面,应该成为奥巴马政府的主导方向。中美关系能否持续稳定健康发展,固然有美方的因素,但在更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中国的实力壮大,取决于中国的战略思维和策略运用。
中美关系是中国外交的“重中之重”,这是由美国唯一超级大国地位决定的。俄罗斯也未必不属于中国外交的“重中之重”,因为就中国外交方针“周边国家关系是首要、大国关系是关键、发展中国家(包括新兴國家)关系是基础”而论,这三点俄罗斯均具备。
中国和俄罗斯的领导人多次说过,中俄关系堪称大国关系的典范。这不等于说两国之间就不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重要的是对问题予以正视而不是回避,设法解决而不是听之任之。笔者将这种典范诠释为:不结盟而能实行战略协作,关系密切而不存在依附性,维护各自尊严和利益而无颠覆对方之心,有利益分歧而能通过平等协商解决,根据是非曲直处理国际事务而不搞双重标准,重视与超级大国美国发展关系而又反对单边主义,推进世界多极化而又不谋求霸权(对于最后一点,中国是有言行保证的;俄罗斯在其振兴之后会怎么样,不妨拭目以待)。于是两国做到了或者说基本上做到了政治上互信,经济上互补,文化上互通,外交上互商。
按照有的俄罗斯媒体的说法,俄美关系缓和会增强它们各自应对中国崛起的资本。这句话道出了俄罗斯和美国确有人想把中国当作一张牌。不过,想把中国当牌是一回事,能否打成这张牌则是另一回事。中国可不是他国的玩偶。
(作者系中国当代世界研究中心教授、国际自然和社会科学院院士)
(责任编辑:刘娟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