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悬人
慕明
“地面指挥呼叫汤姆船长,地面指挥呼叫汤姆船长。”
当大卫·鲍伊华丽而颓废的嗓音第三次从客厅传出,杰克知道,老爹的怀旧病又犯了。
他合上书页,一边摇头晃脑地哼唱,一边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点触着。随着一阵细微的轰鸣,一架平板电脑大小的四旋翼飞行器从杂乱的书堆中缓缓升起,然后跟着音乐的节奏,摇摆着飞进了客厅。
“向汤姆船长致敬!”杰克让飞行器绕着沙发上的老爹水平地画了个圈,老汤姆却还是眉头紧锁。和杰克稻草似的亚麻色乱发不一样,老爹灰白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尽管年过60,印有NASA标记的灰色短袖衫还是紧紧地绷在他发达的肱二头肌上,被佛罗里达的阳光炙烤了大半辈子的皮肤像干燥的红土地。相比之下,整日窝在电脑前的杰克显得瘦高苍白。
“又在捣鼓你那些小孩的玩意?”老汤姆瞥了一眼悬停在半空中的飞行器,“我像你这幺大的时候,着迷的可是40米长、载重20吨的航天飞机。从160米高的单层垂直装配厂房推出来的时候,光是抬头看看就叫人永远也忘不了。真搞不懂,小时候带你去了那幺多次航天中心,你怎幺反而搞上了这些娘们气的东西?”
“这可不是简单的玩具啊,老爹。”杰克打开了窗户,飓风季末尾的狂风立刻呼啸着冲进了客厅,哗啦啦地掀动墙上的海报。小小的飞行器却岿然不动,它的4个旋翼在风中精细地调整着角度,微型引擎发出阵阵蜂鸣,大卫·鲍伊仍然在慵懒地吟唱,“我悬浮在船舱的周围,远在月球之上……”
“你看,为了保持在极端受力条件下的悬停,我们使用了声纳加光流传感器的定位技术,偏移量可以实时修正,保持定点,我完成的,就是其中光流算法的优化。”
“可是这东西到底有什幺用?”老汤姆打断了杰克,“说真的,你们搞的这些什幺社交网络、手机App、玩具无人机,是能让人打发时间,也许还能挣大钱,可是在过去的好日子里,我们的总统说,好,太空就在那儿,而我们即将在那里遨游。我们曾经在7年之内完成了登月计划,好好地给苏联人上了一课,而现在呢,我们连载人航天的能力都没有了,上国际空间站还得用苏联人的‘联盟’号。而你们,国家的希望,全都跑到了硅谷搞什幺计算机。”
“老爹,别这样。”听到老汤姆的声音渐渐低沉,杰克赶紧安慰道,“政府虽然削减了NASA的航天经费,但是NASA的技术转化项目也一直在进行啊。”他抓了一把嫩红色的冻干草莓丢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比如冷冻干燥技术,最初就是NASA为了降低食物重量发明的,还有纸尿裤、隐形牙套。我们现在使用的很多开源软件,开始也是航天项目开发的,这些产品不都是航天产业的孩子吗?”
“可是父母自己却快要被遗忘了。明年感恩节也别忘了回家,祝你在硅谷好运,小子。”老汤姆站起身来,离开了客厅,只留下杰克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环视四周,墙壁上,是5艘退役的航天飞机及其部分成员的海报。他曾经在那些静默的目光里度过了童年,当终于可以离家远行时,他去了西海岸那所备受投资人青睐的、挤满了年轻创业者的校园。杰克曾经为逃离了老爹的梦想而暗暗庆幸,但是现在,他只想跟着流淌的音乐轻轻询问。
“你能听到吗,汤姆船长?你能听到吗,汤姆船长?”
11月末的佛罗里达并不寒冷。棕榈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短吻鳄在道路两边的沼泽里懒懒地晒着太阳,两只白头海雕一直在杰克的车顶上盘旋,巨大的鸟巢甚至在航天中心建立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杰克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幺航天中心会建在一片满是野生动物的半岛之上。
他把车停在空旷的停车场,走进了航天中心。一切都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园区游览大巴铁灰色的车体仍然保持着1980年的经典设计,而航天名人堂里的面容,似乎比记忆中的更加苍老。他不由得想起了硅谷那些洁白透明、日新月异的创业园区。曾经以为,庞大臃肿的国家航天部门当然比不上飞速发展的新兴产业,但是,当老爹所说的遗忘似乎变成了事实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恍惚。
杰克径直走向“亚特兰蒂斯”号航天飞机的展厅。比起发射塔架和装配厂房,小时候的他,对这里的全景体验影片更感兴趣。在穹顶观影厅中,每一次看到航天飞机沐浴着星辰与火焰返回地球时,厅门就恰好会慢慢打开,航天飞机的本体静静地矗立在门后,观众们总会爆发出由衷的掌声。
他跟着人流进入展厅,端详着和老爹一样,为NASA服役了26年的“亚特兰蒂斯”号。即使作为软件工程师,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工程学上最伟大的奇迹之一。像火箭一样发射,像飞机一样降落的革命性设计思路,200万个模组的精确协同运行,世界上第一种可复用航天器,航天飞机计划,在30年里承载着人们面对长空的奋进与挑战,以及航天史上最惨痛的失败与泪水。
杰克走向展厅的角落,“挑战者”号和“哥伦比亚”号的残骸隐藏在幽蓝的灯光中。5架航天飞机中的两架在执行任务时失事,14名航天员遇难。为可复用设计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航天飞机每次任务后的巨额检修费用,也使得人们的目光再次转移到一次性的运载火箭上。2011年,为期30年的航天飞机计划随着“亚特兰蒂斯”号的最后一次返航终结,老爹也就是那时离开了装配厂房,为中心开起了旅游大巴。
老汤姆从未踏上过那些从他手下诞生的庞然大物,只有他半开玩笑地叫老爹汤姆船长。老爹没有回答过,但是杰克知道,他是骄傲的,尽管那骄傲之上,总是夹杂着一丝忧伤。
嚼着从纪念品商店买的宇航员同款巧克力派,杰克再一次坐上环绕园区的旅游大巴,从远处张望那些他早已熟悉的钢铁巨兽。时值感恩节假期,园区里空空荡荡,只有预防短吻鳄靠近发射区的铁护网还在坚守岗位。他的嘴边浮起一丝微笑。现在他知道,航天器最容易发生故障的阶段是起飞和降落。为了降低事故发生后的损失,提高回收效率,人烟稀少的狭长海岸,是航天中心的最佳选址之一。
忽然,他的目光被车窗左前方一座庞大的白色厂房吸引,厂房上,并不是NASA那经典的蓝色标记。几个飞扬跳脱的字母显出硅谷特有的设计感,他早已从媒体上得知那个名字,但是看到它在自小熟悉的背景之下出现的时候,一种奇妙的融合感击中了他。
Space?X是以互联网思维打造的世界上第一家民间航天企业。这家企业试图以开发互联网产品低成本、可复用、快速迭代的思路,把昂贵的航天项目平民化。他们在航天中心租借了基地,发射曾经失败了很多次,目前尚未盈利,公司估值甚至远远比不上那些生产低端手机的硅谷新星。
他走下旅游大巴,坐在海边的观礼台上,遥望着半岛尽头。他知道,那儿有一条废弃的狭长跑道,是航天飞机从外太空返回降落时使用的。黑夜海岸上璀璨的跑道引导灯,曾经出现在他童年的梦境里。
难道可复用设计真是一条弯路吗?或许,被财大气粗的NASA废弃的方案,在Space?X眼中会不一样?当然,问题的核心还是技术障碍。他一面思考着,一面按下了手机上的播放键。耳机中,传来的是根据肯·福莱特的畅销小说《圣殿春秋》改编剧集的原声带。他特别喜欢剧集中一家三代建筑师耗费几十年,不断改进设计,完成第一座哥特式大教堂的故事。那些惨痛的倒塌事故并没有让人们放弃,相反,他们从其他建筑中借来更好承重的轻型尖拱,解决外推力的飞扶壁,最终完成了建筑史上最高、最明亮、最辉煌的杰作。
而现在,航天器需要的飞扶壁,是什幺呢?
“大教堂撑起这信仰的时代,世界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人类企图攀及星星的高度。”伴随着撼动人心的音乐,一个念头,渐渐在杰克的脑中成形。
5年之后,距离航天中心30千米的大西洋海面。
杰克和身边的人群一样,静默地仰望着晴朗的天空,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在空气中弥漫。随着一阵低低的惊呼,一个黑色的小点在天边出现,很快越变越大,速度飞快地向着杰克所在的观察船坠落。
“降落伞已经脱离,现在,降落控制完全交由推进式悬停模组掌握!”
100米,75米,50米,黑色的小点变成了洁白的圆锥形胶囊航天器,与传统的样式不同,在它的底部,有4组16个弧线形的喷射口。忽然,空气中袭来一阵阵热浪,喷射口涌出黄白色的高温火焰,灵活地进行着姿态调整,航天器如同教堂的尖顶,稳稳地停在了大西洋上的强风之中,而它的下部,离降落平台上标定的降落位置还有50厘米。
人群沸腾了。大家跳着、叫着、拥抱着身边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事,夹杂着哽咽与泪水。更多的人则急着涌向航天器。舱门渐渐打开,第一位采用悬停降落载人的龙飞船3号返回地球的航天员,微笑着向大家挥手致意。
杰克闭上了眼睛,任凭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不光是为了他所设计的光流定位算法在载人航天中取得的巨大成功。自从5年前他第一次发出给Space?X技术总监的邮件,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令他没想到的是,Space?X在之后进一步设立了“反哺”计划,将互联网业中飞速发展的技术重新用于航天项目。用大规模并发计算模块重新搭建机载主控平台,用卷积神经网络实现全智能的航天器人机交互界面。硅谷各个领域的精英们和航天人一起,重新投身于人类科技史上的另一项伟大工程。
“悬停控制模组将成为支撑可复用航天器的一道飞扶壁,我希望,这能重新树立我们对于航天事业的信仰。”在喧嚣的人群中,杰克想起了他曾经写给总监的信。
“而它所能支撑的,可能远比您想象的更多。”那时候,他并不明白总监的回信究竟意味着什幺,直到他了解到龙飞船3号的最终目的地。
在那个没有海洋的星球火星上,乃至广袤宇宙中的千万颗星球上,精确控制下的悬停降落,将是人类踏足未知世界的唯一方式。
他突然又一次想起了《圣殿春秋》,大教堂建起之时,“过了今天之后,这个世界将不复是旧模样了。”
透过模糊的泪水,他仿佛看到,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已经长大成人,就像他在拉斯维加斯看过的魔术表演一样,悬浮在群星之间,在基于核能甚至是库仑力的降落控制模组的帮助下,缓缓地落在小行星的表面。而老汤姆最爱的老克拉克早已预料到了一切,“任何足够先进的技术,初看都与魔法无异。”
他的嘴角浮现出了调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