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声音设计中的假定性

    梁锐

    声音作为电影艺术的重要表现手段之一,承担电影叙事、抒情及表现的重要任务。本质上来看,电影中的声音是人们对现实存在方式的一种复制体验。电影声音在创作过程中,其逼真性是声音设计师关注的重点,但这并不是唯一重点。假定性是影视艺术非常重要的一个艺术特征,它与逼真性相辅相成、互为补充,让观众在导演假定的“现实”中感受喜怒哀乐与理想哲思。电影声音的设计与创作也深受这种辩证关系影响。

    一、 电影声音的假定性真实与生活真实

    尽管电影艺术在很多方面都要高度逼真地反映现实面貌,但是它所呈现的是经过艺术构思、艺术加工处理之后的对现实生活的复制影像,并不是现实本身。否则,电影也不能称之为艺术。因此,电影也就出现了生活的真实和假定性真实的矛盾。生活的真实即是人类生存的物质世界的真实。假定性真实则是藝术家通过各种视听语言的手段设造的真实。影视艺术中的逼真性和假定性即对应了这两种情况。虽然导演们为了营造镜头中的“现实”不遗余力(例如服装、化妆和道具等),但在摄影、照明和声音等艺术表现形式的作用下,假定性的真实几乎是在不自觉的状态下显露出来。过分强调电影的逼真性会降低其审美趣味。同样,过分强调电影的假定性会让作品变得虚幻、难以理解。法国著名电影理论家,纪实美学大师巴赞也承认:“艺术的真实显然只能通过人为方法实现,任何一种美学形式都必然进行选择:什么值得保留,什么应当删除或摒弃;但是,如果一种美学的本质在于创作现实的幻景,这种选择就构成美学上的基本矛盾,它既难以接受,又必不可少。因为只有通过这种选择,艺术才能存在。”[1]艺术的真实与生活的真实之间,存在着一个必然的界限。电影声音在这个问题上充分体现了其辩证统一的美学内涵。

    电影声音会对镜头中所呈现的现实情境进行再现。声音工作者都在为如何逼真地将生活中的声音呈现给观众而努力。为了获得与画面道具相符的枪械声,录音师想尽一切办法拾取到真实枪械的声音。这个声音不仅要符合枪械的型号、性能,甚至还要逼真地模仿子弹飞出的气流声。而人们非常熟悉的日常生活环境,录音师们竭尽所能地将环境音响的空间感、方位感和运动感等信息逼真再现,以求达到“身临其境”的效果。

    电影声音对画面空间、人物动作的塑造上,都尽可能再现生活中的真实情况,但这并不意味着声音工作者们只是在单纯地照搬“现实”。电影声音逼真地再现生活真实的同时,必须要进行艺术化的选择、加工和处理。这种艺术想象及艺术加工,即是基于假定性真实的构思。声音工作者利用各种声音元素与画面进行搭配组合,展开丰富的想象,为观众奉献别出心裁的声音。“逼真性使影视艺术能够最大限度地再现现实,假定性使影视艺术家能够最大限度地展现自我。”[2]正是由于假定性的艺术特征,使得声音设计师们有了自由想象的空间,使声音创作变成了一种“艺术”,而非机械的技术活。它需要声音工作者在生活经验和技术经验的积累基础之上,充分展开艺术构思和艺术想象,使声音在画面造型的基础之上,产生更多的艺术审美趣味。这也印证了“影视艺术的假定性首先表现为艺术家强烈的主观因素的渗入”[3]的论断。

    二、 电影声音设计中的假定性

    (一)角色语言的假定性

    电影中的角色语言,承担着推进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使命。演员通过自身有声语言的表达,向观众传递人物的性格、心理变化和情绪。演员通过外部造型、肢体语言和有声语言的共同塑造,带给观众一个全面而立体的人物形象。在有声语言的塑造过程中,假定性充分地体现在其中。

    首先,动画电影、科幻电影以及任何超现实题材的作品中,其角色语言的塑造上充分体现了假定性的艺术特征。声音设计师通过与导演的沟通,对声音形象的有声语言进行详细分析,假定某些声音元素符合画面形象的要求。例如在动画电影《驯龙高手》的制作中,声音设计师拾取了大象、骆驼、狮子和老虎等多种动物的声音素材,在数字音频工作站中进行挑选、加工处理与合成,用以表达龙的各种情绪。科幻电影《变形金刚》中汽车人的说话声,声音工作人员利用变调、镶边等技巧对配音演员的人声进行加工处理,充分表现出了正邪两派汽车人的性格特征。这些工作,是声音设计师“假定”其声音效果符合画面形象的需要。这种假定性真实,是基于人们的传统经验之上做出的。即是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做出的假定性处理。

    其次,有声语言在人物角色的塑造上也具有假定性的特征。例如,电影《甲方乙方》中,葛优饰演的男主角姚远假扮地主,“欺压百姓”。他那句著名的“地主家也没余粮了”,将汉语的语音、语调、语气和重音等有声语言的要素以极端戏剧化的方式表达出来,不仅让观众捧腹大笑,更是充分体现了假定性艺术表达的魅力。在电影《加勒比海盗》中,饰演海盗船长杰克的约翰尼德普同样发挥英语中的有声语言要素,将一个亦正亦邪、说话阴阳怪气又不失绅士风度的海盗塑造得非常成功。值得注意的是,在人物角色塑造上体现语言的假定性,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人物形象本身的风格定位来确定的。这种假定性仍依托于人物本身的现实感来确定,并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二)音乐的假定性

    音乐与电影的关系之亲密,已经无需赘言。很多优秀的电影导演都将音乐视为一件“利器”,用其传递导演的态度和哲思。因此,音乐体现在电影上的假定性,更加复杂,也更加深刻。从另一方面讲,音乐艺术本身所特有的“不确定性”,也同样为导演们提供了自由驰骋的空间。音乐的“不确定性”为电影的“假定性”提供了衍生的土壤。

    1. 音乐假定性对人物塑造的贡献

    导演利用音乐的假定性帮助观众更加深刻地理解人物形象和人物命运。电影《雏菊》中,郑雨成饰演的杀手心狠手辣,手段残暴。但每当他回到自己独居的船坞里时,伟大的俄罗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就会响起。那略带忧郁的钢琴声似乎是杀手内心深处的灵魂之歌。它缓缓地流淌而出,向人们隐隐地表达着杀手深藏的善良之心。观众通过聆听这段美好的音乐,就会对这一人物形象有更清晰的认识,进而更容易接受故事情节的发展走向及人物命运的抉择。同样,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中,导演将《国际歌》用在了血腥残忍的打架画面之下,更凸显了导演对假定性这一艺术特征的自由运用。观众从一开始被震撼,再到思考,都是因为音乐在此处的神来之笔。电影《沉默的羔羊》中,导演将平均律鼻祖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用在了杀人狂魔身上,让观众在平静的旋律之下,深深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不寒而栗”。

    2. 音乐假定性对作品主题的贡献

    导演们利用音乐的假定性,使其在电影中充分与画面、故事相融合,将电影的主题通过音乐加以凝结和升华。电影《教父3》的结尾处,导演将歌剧《乡村骑士》间奏曲放在了教父的爱女被枪杀的段落直至影片结束。教父回忆了自己一生中重要而温暖的时刻后,孤独地死在了西西里岛一个破败教堂的院子里。在音乐响起的这个叙事段落里,观众感受到的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翻云覆雨的一代黑帮教父,而是一个个身边挚爱离他而去的悲凉。《乡村骑士》间奏曲那忧伤又平静的旋律,也在用另外一种形式向观众传递导演的思考。值得注意的是,《乡村骑士》这部歌剧描写的是发生在意大利西西里岛的一个悲剧性爱情故事。歌剧本身所描写的地域暗示了教父的出身背景,歌剧的悲剧性也暗合了电影对教父一生命运的总结。

    导演对音乐的选择是将音乐艺术充分地“假定”到电影叙事中。导演选取的音乐本身与电影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在人物与故事的串联中,音乐自身的情感特征被假定移植到这个故事中,以其真挚的表达,深深地吸引着观众,引发观众的思考与联想。可以说,正是由于假定性的这一艺术特征,才使得音乐与电影之间能融合、升华为更高层次的审美体验。

    (三)音响设计的假定性

    音响对于电影来说,提供给观众的不仅仅是生活真实感的“复制”,更是引导观众进入故事情境的重要手段之一。音响在塑造画面空间、营造环境氛围、烘托人物心理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反映生活真实的设计思路上,一些声音元素甚至具有符号的意味。例如,喧闹的都市一定要有车水马龙,安静的农村一定要有鸡鸣狗吠等等。但是,优秀的声音设计师绝不是复制生活的各类声音元素。音响的假定性,最容易体现出创作者的艺术灵感和构思。

    1. 主观音响的假定性

    主观音响常被导演用来表达人物性格、内心情绪和主观情感等。所以,这种声音形式的出现都直接影响观众心理,对观众理解人物形象,进入观影情境,起着重要作用。在电影《功夫》中,包租婆第一次出场时,“啪”地一声使劲推开了窗户。声音设计师为了突出人物角色的性格特征,在应有的动作音响效果的基础上加入了一声牛叫。而在此段叙事之前,电影表现猪猡城整体风貌的若干组镜头中,都没有出现牛的身影。电影《拯救大兵瑞恩》中,声音设计师利用高频声音,成功地表现了美军战士被炮弹击中暂时失聪的状态。电影《现代启示录》中,威尔上尉回忆打仗时的情景,画面由黑场淡入到威尔的脸。一个怪异的直升飞机螺旋桨的声音一直轰鸣着。

    这些主观色彩浓重的假定性音响设计,没有拘泥于画面的时空限定,而是利用声音在时空上的自由,在画面中无限地展开想象,既给观众以新奇的视听感受,也帮助其理解人物性格及人物命运。

    2. 客观音响的假定性

    如果说主观音响的假定性帮助导演表达其艺术构思,那么客观音响的假定性体现得更加隐蔽。客观音响反映的是客观现实的声音,如何进行假定性的创作呢?电影《中国合伙人》中,成冬青被拒签后的盖章声虽然是生活中的真实声音效果,但是为了突出被拒绝的悲观情绪,刻意将拒签盖章的声音放大。电影《拆弹部队》的开篇,美军的拆弹小组在伊拉克巴格达的闹市进行拆弹任务。声音设计师将波斯语广播、混乱的交通音响、女人的叫声、动物的叫声、不断盘旋飞过的直升机的声音等元素混合到一起,向观众展示了一个不稳定的、充满危险的巴格达。而战后的巴格达究竟是一个什么状态?没有人知道。电影短片《百花深处》中,导演将交通广播作为环境音响的一部分放在了冯先生一行去往百花胡同的公路上。这一设计既符合生活中的真实,也暗自表达了导演对北京大力推进现代化城市建设所出现的一些问题的看法。从这方面讲,交通广播出现的时机“很微妙”。

    客观音响的假定性,是对生活真实与假定性真实辩证统一关系的最好诠释。声音设计师在尊重现实的前提下,对音响的组成元素进行选择、排列。假定这些声音是符合生活真实情况的。而之所以在影片此处进行假定性设计,都是根据导演艺术表达的需要。声音设计师给观众呈现的是这部电影所需要的“现实”。

    三、 声音设计应遵循导演的艺术风格及作品风格

    为电影画面设计出新颖的声音效果,是每一位声音工作者孜孜以求的目标。他们在基于生活真实的考虑之下,进行假定性的艺术创作。但是这种假定性真实如何把握尺度呢?一部作品的声音设计应以导演对作品的整体风格的界定为准绳。同样是武侠功夫类题材的作品,《功夫》的喜剧化表达,将声音假定性的艺术表达发挥的淋漓尽致,使得整部作品充满了写意的感觉。而《叶问》这样偏重写实的作品,更追求打斗的逼真效果。

    导演的个人风格(尤其是作者型电影导演)对作品的影响和控制力是不言而喻的。声音是形成电影整体风格的重要手段之一。当声音设计师面对众多设计方案进行取舍时,考虑最多的就是这个声音是否合适?它是否符合整体的风格?即使声音的假定性让声音设计师们“脑洞大开”,但是它应该在电影整体风格的控制之内,而不是肆意流动。

    参考文献:

    [1](法)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284.

    [2][3]彭吉象.影視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235,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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