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保尔《美学预备学校》中的幽默诗学
让·保尔是德国著名的幽默叙事大师。他以“幽默”为文学创作的重要原则，创作了多部幽默小说。他对德语长篇小说的发展以及“幽默”概念在德语语境中的拓展都厥功至伟。其《美学预备学校》①论述幽默的本质和特征，作为德国首部幽默理論著作被学界奉为圭臬。他把幽默提升到形而上的哲学高度，认为幽默渴望诗艺精神并赋予神性。他促进了德国幽默艺术的繁荣，幽默成为其诗学的重要特征。文章着重探究其理论著作中充分体现的幽默诗学，辨析幽默、滑稽和讽刺的共性与差异，分析幽默与诗艺、神性的关系。
幽默； 诗学； 诗艺； 神性； 《美学预备学校》
I516.064A001213
著名幽默叙事大师让·保尔（Jean Paul，17631825）②是德语文学介于两个重要文学流派古典文学与浪漫文学之间的作家。他同长于诗歌创作的荷尔德林和长于戏剧创作的克莱斯特③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让·保尔对德语长篇小说的发展以及“幽默”概念在德语语境中的拓展都厥功至伟。他使长篇小说成为德语文学受欢迎的文学体裁：“让·保尔无疑属于19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家。长篇小说因他而在德国首次成为受青睐的文学形式。”④他视“幽默”为文学创作的重要原则，创作多部幽默小说和德国首部幽默理论著作《美学预备学校》（Vorschule der sthetik）。后者论述幽默的本质和特征，被学界奉为圭臬，被誉为“最根本和最恰当的”幽默理论著作⑤。有学者高度赞美他为“德语语言中最伟大的幽默作家”⑥。鉴于让·保尔突出的文学贡献，在黑格尔的提议下，1817年，德国最古老的海德堡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称号。
让·保尔对19世纪的德语文学来说意义非凡。他是诗意现实主义作家施蒂福特、凯勒和拉伯的典范，以独特的叙述技巧决定性地影响了他们。青年德意志作家海涅、劳伯和古茨科在报纸副刊评论中借鉴让·保尔的“文体风格”：“用游戏方式同语言打交道”⑦。歌德曾长期质疑其幽默风格，最终却于1818年在诗歌集《西东合集》（Weststlicher Divan）中极高地赞誉他：“没有任何德国作家比让·保尔·里希特更多滋养了东方诗人和作家”，他“唤起我们的想象力”，他是“被高度评价的、成果丰硕的作家，风趣有才智”。Johann Wolfgang Goethe， Weststlicher Divan， In： Johann Wolfgang Goethe. Smtliche Werke. Briefe， Tagebücher und Gesprche， 40 Bnde， hrsg.von Friedmar Apel u.a.， Bd.3/I. hrsg. von Hendrik Birus， Frankfurt， a. M.：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94， S.202.海涅称赞他为“伟大诗人和哲学家”Heinrich Heine， Die romantische Schule， In： Heinrich Heine. Smtliche Werke， hrsg. von Bodo von Petersdorf， Bd.5， Augsburg：Weltbild Verlag， 1997， S.135.。现代诗人施苔凡·格奥尔格（Stefan Georg）赞誉他为“德国人最大的文学创作力量。”Vgl.Walter Hllerer， Nachwort zu Die unsichtbare Loge.Eine Lebensbeschreibung； Hesperus oder 45 Hundposttage. Eine Lebensbeschreibung“， In： Jean Paul Werke， hrsg.von Norbert Miller， Bd.1， München：Carl Hanser Verlag， 1960， S.13131338， hier S.1313.维也纳现代派作家霍夫曼斯塔尔认为，在让·保尔的长篇小说中，“最深刻的、德意志的、文学本质的某种东西在发挥作用”Zitiert nach Grundmann Hilmar， Deutsche Literaturgeschichte für Lehrer， Stuttgart： Verlag HansDieter Heinz， 2001， S.229.。“让·保尔与荷尔德林创作的作品属于德语语言中诗艺的想象力创造的最高成就。”Peter Krumme， Burkhardt Lindner， Absolute Dichtung und Politik. Tendenzen der Jean PaulForschung“， In： Text+Kritik. Sonderband Jean Paul， hrsg.von Heinz Ludwig Anold， München： Richard Boorberg Verlag， 1.Auflage 1970， Hier 2.Auflage， 1974， S.116124， hier S.116.黑塞高度评价他为“最伟大的大师”转引自马剑：《作为文学批评者的赫尔曼·黑塞》，载《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第1321页。此处第16页。。
赵蕾莲：让·保尔《美学预备学校》中的幽默诗学
根据最新德语《杜登词典》，“幽默”最初指“决定人的性情与性格的体液”，幽默是“以乐天的淡定面对世界与人的缺陷、日常生活困难与逆境的能力和意愿”。Duden， Deutsches Universalwrterbuch， 4.neu bearbeitete und erweiterte Auflage， hrsg. von der Dudenredaktion， Mannheim， Leipzig， Wien， Zürich 2001， S.806.“幽默”的特征是淡定的超脱、超越现实困境和心境愉悦。按照《文学术语词典》（Sachwrterbuch der Literatur）的释义，文学上的幽默“以惬意、乐天和自主的方式超越世界与人生各种局限”。幽默产生的来源有三个：“纯朴的儿童单纯、精神自由”和“最强烈的震撼之后重获内心平衡”。德语语境中的幽默有哲学特征，“始终与哲学的人生观相联”Gero von Wilpert， Sachwrterbuch der Literatur， Stuttgart： Alfred Krner Verlag， 2001， S.357.。18世纪德国文学与哲学“是伟大的”，已发展到德国精神史上的巅峰阶段，人们从中可以“看到美好的未来”[德]恩格斯：《德国状况》，见《马克斯恩格斯全集》，中央编译局，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二卷，第633页。。这是德国知识精英思想极为活跃、各种思潮发生碰撞的繁荣时期。幽默也不局限于文学、诗学与美学，而是与作家富有哲学色彩的人生观息息相通。
从词源学角度看，“幽默”可追溯到拉丁语“体液”（humor）。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和古罗马的盖伦认为，人的疾病源于黏液、黄胆汁、黑胆汁和血液这四种体液的不平衡。中世纪的人们认为，“幽默”和人的性情有关，并根据血液、粘液和胆汁颜色把人类性情分为后来心理学所称的四种气质类型：多血质、胆汁质、粘液质和抑郁质，从而把幽默的含义从生理学转向性格学。1475年，《新英语词典》解释“幽默”的新含义为“性情”，从此，英语中的humour有了“情绪”和“脾气”的含义。自1580年起，humour指奇特、怪诞的举止和讲话，也指人因可笑的性格而偏离社会规范与习俗。在德语中，自17世纪以来，幽默都指心情（Stimmung）或情绪（Laune）。
1709年，现代意义上的“幽默”一词首先出现在英国道德哲学家沙夫茨伯里的哲学论文《论诙谐与幽默的自由》（An Essay on the Freedom of Wit and Humour）中。在该文中，幽默被定位在“诙谐”和嘲讽的“戏谑”的语义场中，被看成可以同诙谐与戏谑互换Earl of Shaftesbury， “An Essay on the Freedom of Wit and Humour”， In： Standard Edition， hrsg. von W.Benda， C.JacksonHolzberg，P.Müller， F.A.Ueblein， Bd.3： Aesthetics， Stuttgart：frommanholzboog， 1992， S.14129.。1711年，爱狄逊形象地确立“幽默”在由真理、感觉、诙谐、欢笑、大笑等组成的大家庭中的年轻地位：“诙谐在欢笑中获得幽默”，“幽默成为这个家庭的最小成员”Joseph Addison， Spectator， Zit.nach S.M.Tave， The Amiable Humorist，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60， S.96.。1700年前后，幽默作为哲学尤其美学的对象被确立，并在19世纪初有约束性地被固定。
从18世纪起，英国影响下的“幽默”被德国人采纳Reallexikon der deutschen Literaturwissenschaft， Bd.2， hrsg. von Harald Fricke， Berlin， New York：Walter de Gruyter， 2000， S.100.。绿原在《一谈幽默》中指出，德国人在英国人的研究基础上率先把幽默引入美学：“对幽默的自觉意识才是英国人的发明”。但“把幽默引进美学殿堂大做文章的，却是热衷形而上学思维的德国人”绿原：《一谈幽默》，见绿原：《再谈幽默》，南京：凤凰出版社，2003年，第144154页，此处第147页。。幽默概念经历了从英伦三岛到欧洲大陆的曲折道路。在幽默概念从英语语境转入德语语境的进程中，让·保尔功不可没，因为德语文学中关于幽默概念的客观历史始于他，他“给精神之子幽默带来历史性转折”Kai Rugenstein， Humor. Die Verflüssigung des Subjekts bei Hippokrates， Jean Paul， Kiekegaard und Freud， Paderborn： Wilhelm Fink， 2014， S.28.。从让·保尔开始，才有明确探究幽默的理论，而非仅探讨可笑或滑稽。他创作幽默的长篇小说和幽默理论著作，从实践和理论上明确规范了幽默的概念，其“长篇小说在与其理论的密切联系中首次并持久地实现了明确意义上的幽默”Reallexikon der deutschen Literaturwissenschaft. Bd.2， hrsg. von Harald Fricke， Berlin， New York：Walter de Gruyter， 2000， S.101.。幽默是现代意识的标志，同时也是自我与世界分离的基督教二元分裂的标志。他的幽默充满哲学对立特征，充当了有限与无限、主观性与客观性、低俗与崇高、平庸的现实世界与诗艺的理想世界等对立概念之间的媒介。正如巴克所言，让·保尔的幽默具有强化理想与现实矛盾的特点：“人类不完美的标志是幽默”，其幽默“强化意识中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Dieter Baacke， Vehikel und Narrenschiff der Seele. Zu Jean Pauls Abschweifungen und Degressionen“， In： Jean Paul. Text+Kritik. Sonderband Jean Paul， hrsg. von Heinz Ludwig Anold， München： Richard Boorberg Verlag， 1. Auflage， 1970， Hier 2. Auflage， 1974， S.2643， hier S.27.。幽默排斥当时代替幽默的术语“心情”和“情绪”。
在让·保尔的内心中，幽默的力量“平衡各种对立”，其幽默是“和解的情感”。幽默是他的“世界观”和“创造性的意识”。在幽默中，“理智与情感统一。生存摆脱了所有矛盾，回归内心世界中的和谐与原初”，在让·保尔的文学作品中，“和谐与原初变成了幽默的创世”。Kurt Berger，Der schpferische Humor， Weimar： Verlag Hermann Bhlaus， 1939， S.2526.
一、 让·保尔从讽刺向幽默的过渡
让·保尔毕生博览群书，为丰富文学创作素材做了大量书摘。他阅读莎翁的作品，借鉴英国感伤文学和幽默小说家斯特恩、斯威夫特、蒲柏、菲尔丁、斯摩莱特的创作。他研读康德的批判哲学，结识德国文学与哲学翘楚维兰德、赫尔德、歌德、席勒、雅各比、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和费希特，与他们交流对人生、哲学、历史、诗艺和美学原则的认识。其早期文学作品以讽刺为特征，侧重讽刺对答和警句。第一个讽刺性的写作尝试是《赞美愚蠢》（Das Lob der Dummheit，1781）。最初两个讽刺文集是《格凌兰的案件》（Grnlndische Prozesse，1783）和《魔鬼文件选读》（Auswahl aus des Teufels Papieren， 1789）。它们“批评社会各种弊端，讽刺君主、贵族和宫廷里的达官贵人”任卫东、刘慧儒、范大灿：《德国文学史》，第3卷，范大灿主编，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324页。。从《魔鬼文件选读》起，“幽默的激情”就伴随“让·保尔的作家活动”Wolfgang Proze， Jean Pauls geschichtliche Stellung， Tübingen： Max Niemeyer Verlag ，1975， S.97.，幽默风格在其创作中初露端倪。幽默从此成为其创作的诗艺引导。他开始改变单一的讽刺形式，逐步发现幽默这种更适宜的文学表现手法，创作以幽默风格为主的长篇小说。他从讽刺向幽默过渡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为生存计，他采纳出版商的建议，尝试写诙谐幽默的小说。但他并未完全放弃讽刺，而是以讽刺丰富幽默。所以，早期讽刺成为他后来创作长篇小说的“采石场，他总能从中开采新的语言材料和叙事材料”Geneviève Espagne， Christian Helmreich， Einleitung zu Schrift und Schreibspiele Jean Pauls Arbeit am Text“， In： Schrift und Schreibspiele Jean Pauls Arbeit am Text， hrsg.von Geneviève Espagne und Christian Helmreich， Würzburg： Knigshausen & Neumann， 2002， S.710. hier S.8.。在18世紀90年代，让·保尔“成功地使其讽刺方法增加感伤和幽默的成分，创造了奠定其声名基础的、结合讽刺与幽默的写作风格”Deutsche Literaturgeschichte. Von den Anfngen bis zur Gegenwart， hrsg. von Wolfgang Beutin u.a.， Stuttgart， Weimar： J.B.Metzler Verlag， 2013， S.218.。他的幽默揶揄并嘲讽人类的普遍愚蠢，因此，他的幽默有“批评的维度”Volker Ulrich Müller， Narrenfreiheit und Selbstbehauptung. Spielrume des Humors im Werk Jean Pauls， Stuttgart： Metzlersche Verlagsbuchhandlung， 1979， S.4.。
让·保尔主要创作了一部幽默的短篇小说《武茨》全称为《在奥恩塔尔的快乐教师马利亚·武茨的生平》（Das Leben des vergnügten Schulmeisterlein Maria Wutz in Auenthal），原计划作为《看不见的共济会》的一部分，后改为其附录。和九部幽默长篇小说：《看不见的共济会》《看不见的共济会》（Die unsichtbare Loge）1790年出版。《黑斯佩鲁斯》全称为《黑斯佩鲁斯或45个狗邮日》（Hesperus oder 45 Hundsposttage），又被简称为《狗邮日》，1795年出版。《菲克斯莱恩》全称为《奎因图斯·菲克斯莱恩的生平，选自15个小卡片盒子》（Leben des Quintus Fixlein， aus 15 Zettelkstchen gezogen）。《齐本凯斯》全称为《花卉画、果品画和荆棘画，或在帝国集市广场小地方库施纳普尔的穷律师F.St.齐本凯斯的婚姻状况、死亡与婚礼》（Blumen， Frucht und Dornenstücke oder Ehestand， Tod und Hochzeit des Armenadvokaten F.St.Siebenks im Reichsmarktflecken Kuhschnappel），1796年出版。《提坦神》《提坦神》（Titan）1800年至1803年陆续出版。《少不更事的岁月》《少不更事的岁月》（Flegeljahre）1804年出版。《卡岑贝格博士的温泉之旅》全称为《卡岑贝格博士的温泉之旅，连同对已改善的小篇幅作品的选择》（D.Katzenbergs Badereise，nebst einer Auswahl verbesserter Werkchen），1809年出版。《菲伯尔》全称为《菲伯尔即比恩罗狄的菲伯的作者生平》（Leben Fiebels. Des Verfassers der bienrodischen Fibel），18061811年出版。和《彗星》全称为《彗星或者尼考劳斯伯爵，一个滑稽故事》（Der Komet oder Nikolaus Markgraf. Eine komische Geschichte），18201822年出版。。单纯的教师武茨是让·保尔笔下第一个幽默人物。他白天受尽折磨，夜里躺在床上通过哲学思考和幽默排遣烦恼，重建内心平衡，因为他掌握“始终乐天快乐的技巧”Jean Paul， Leben des vergnügten Schulmeisterlein Maria Wutz in Auenthal. Eine Idylle， Beilage von Die unsichtbare Loge， In： Jean Paul. Werke， Bd.1， hrsg. von Norbert Miller， München， Wien： Carl Hanser Verlag， 1960， S.431.。幽默是他化解痛苦的良方，因为“幽默带来解决方案，幽默没有痛苦地接受世界的破碎脆弱”。DtvLexikon in 20 Bnden， Bd.9，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92， S.76.
二、 歌德与席勒从质疑到赞誉让·保尔的幽默
对于让·保尔独树一帜的幽默风格，歌德和席勒经历了从质疑到认可甚至赞誉的转变。
歌德和席勒从古典文学的审美原则出发，重视形式，起初认为幽默没有规则可循而质疑之。1796年，歌德在哀歌《中国人在罗马》（Der Chinese in Rom）中贬低让·保尔为“病人”“狂热者”，称自己是“真正的、纯洁的健康人”。Johann Wolfgang Goethe， Der Chinese in Rom， In： Johann Wolfgang Goethe. Smtliche Werke. Briefe， Tagebücher und Gesprche， 40 Bnde， hrsg. von Friedmar Apel u.a， Bd.1， Hrsg. von Karl Eibl， Frankfurt a. M.：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87， S.706.众所周知，歌德把所有偏离其鉴赏标准的作家贬为病态的。他和席勒还在《讽刺诗集》（Xenien）中影射让·保尔，像当时平庸的语文学家“曼索写书那样”Johann Wolfgang Goethe， Xenien， In： Johann Wolfgang Goethe. Smtliche Werke. Briefe， Tagebücher und Gesprche， 40 Bnde， hrsg. von Friedmar Apel u.a， Bd.1， Hrsg. von Karl Eibl， Frankfurt a. M.：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87， S.593.处理家务般滥用自己丰富的诙谐天赋。
让·保尔对歌德和席勒的刻薄态度颇为反感。1796年11月8日，他致信挚友夏洛特·冯·卡尔普（Charlotte von Kalb）夫人，称他俩铁石心肠，有“已烧成灰烬的心”Jean Paul， Brief an Charlotte von Kalb am 8. November 1796“， In：Briefe von Jean Paul， 9 Bnde， hrsg. von Eduard Berend， Bd.2， Berlin：AkademieVerlag， 1958， S.271.。他還在讽刺作品《理解费希特和莱普盖伯的关键》（Clavis Fichtiana seu Leibgeberiana）前言中慨叹《讽刺诗集》的伤人威力：“自《讽刺诗集》出版以来，几乎所有人都在这只手的控制下，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变得完全粗俗了。”Jean Paul， Vorrede zu Clavis Fichtiana seu Leibgeberiana“， In：Jean Paul. Werke， hrsg. von Norbert Miller， Bd.3， München， Wien： Carl Hanser Verlag， 1999， S.1016.
在长篇小说《菲克斯莱恩》第二版前言中，让·保尔用漫画方式辛辣嘲讽古典文学家和早期浪漫派纲领制定人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以捍卫自己的幽默风格。他让艺术顾问福莱士多伊福尔（Fraischdrfer）代表迷恋形式和美的人。福氏认为，房子是“更多用于观赏而不是用于居住的建筑艺术品”，“人们只是以滥用的方式迁入那些建筑艺术品中”。因此，在他眼里，山上和“山下的房子应该消失”。人们“在艺术品中安营扎寨”，“把拉奥孔掏空成低音提琴盒子，把维纳斯掏空成小圆屋顶盒子”，这在福氏看来是亵渎艺术的可笑之举。他对艺术形式与美的痴迷有时会达到不人道的程度：他“感到很奇怪，国王如何能忍受乡村；他也坦率承认，倘若整座城市在烟雾中消失，作为艺术家，他恰恰感到快乐，因为他会燃起对一座新城市的希望”⑥⑦Jean Paul， Geschichte meiner Vorrede zur zweiten Auflage des Quintus Fixlein“， In： Jean Paul. Werke， Bd. 4， hrsg.von Norbert Miller， München， Wien： Carl Hanser Verlag， 1988， S.22f； S.26； S.27.。
在此前言中，让·保尔还首次提及他打算写关于幽默的著作，这就是后来于1804年出版的《美学预备学校》。他认为，德国的艺术评论家不太理解幽默的本质。他反对施莱格爾的论调：“会存在没有素材的卓越的诗艺描绘。”他不客气地说，这种说法“完全是一派胡言”⑥。让·保尔还引用施莱格尔对幽默的观点：“幽默恰恰是应该遭到摒弃和无法被享受的，因为在任何古希腊人的作品里都找不到幽默。”⑦对此，让·保尔的回应是：
我将来会在一本批评性的小书里巧妙地阐明，所有德国的艺术评论家（最近的那位除外）都不仅蹩脚地肢解幽默，而且还（我没有想到，对美的乐趣在剖析时通过无知获胜。）更可怜地享受幽默，仿佛他们在黑暗中就像古雅典最高法院的法官一样，不许因为一个乐子而大笑（在提玛尔克的艾兴内斯艾兴内斯（schin，Aischines，公元前389至公元前314年）是古希腊演说家。）或者写乐子（在光荣的雅典的普鲁塔克普鲁塔克（Plutarch，公元50年至公元125年）是希腊哲学家和历史学家。）。Jean Paul， Geschichte meiner Vorrede zur zweiten Auflage des Quintus Fixlein“， In： Jean Paul Werke， Bd. 4， Hrsg.von Norbert Miller， München， Wien： Carl Hanser Verlag， 1988， S.27.
让·保尔抱怨福氏之流不懂幽默，其不满情绪主要针对同时代人不能正确客观地看待“幽默”这一现象，他的主要批评对象是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当然包括一直质疑幽默写作的歌德和席勒。让·保尔为幽默辩解，宣称幽默的原则是“愉悦”：“幽默的弯曲线条虽更难纠正，但幽默并非没有规则而且随意，因为幽默最令其所有者愉悦”。幽默可分为“美学的幽默与实践的幽默”②Jean Paul， Geschichte meiner Vorrede zur zweiten Auflage des Quintus Fixlein“， In： Jean Paul Werke， Bd. 4， Hrsg.von Norbert Miller， München， Wien： Carl Hanser Verlag， 1988， S.27.，即美学理论的幽默和文学实践中的幽默。他还强调，“幽默必须与世界的年龄……共同增长”②。
在《菲克斯莱恩》前面《致我朋友们的一封信》中，让·保尔结合长篇小说的创作，说明幽默与视角转换的关系：“第一条路伸向高空：如此远远超越人生的浮云，以至于人们从远处就眺望那有狼窝、尸骨存放所和避雷针的全部外在世界，仿佛看到一个微缩的儿童花园在自己的脚下”。第一条路以俯视法演绎崇高。“第二条路”“恰恰向下坠入小花园中”，使人们看到鸟巢和谷穗等细小的东西，这不啻于采用组合的显微镜，观察小人物滑稽而田园诗般的人生苦乐，因为“使人们快乐的恰恰是小幸运而非大幸运”。④Jean Paul， Ein Brief an meine Freunde“， In： Jean Paul Werke， Bd.4， S.12； S.13.“第三条路”即幽默是“最难也最聪明的，它与另外两条路更换”。幽默是“半讽刺，半哲学的”风格④。
由此可以看出，让·保尔早就为日后撰写幽默理论著作奠定了基础。
歌德1808年10月30日致信作曲家才尔特时还在诟病幽默，他批评当时广泛传播的幽默风格：“凭借个人的舒适，用幽默的方法驾驭自己的才华，这并非艺术”，“幽默特征最后迟早会蜕变成忧郁意识和恶劣的情绪，因为幽默特征自身没有支撑物和规则”。他视让·保尔为“最可怕的例子”。歌德认为，读者之所以尊重让·保尔这样的作家，是因为“读者感谢每位想把他的头脑搞疯的人”Johann Wolfgang Goethe， Brief an Zelter am 30.Okt. 1808“， In： Johann Wolfgang Goethe. Smtliche Werke. Briefe， Tagebücher und Gesprche， 40 Bnde， hrsg. von Friedmar Apel u.a， Bd.31， hrsg. von Karl Eibl， Frankfurt， a. M.：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98， S.398f.。
总之，作为幽默大师，让·保尔以其“太多的幽默”与有“太少幽默”的歌德形成对立的两极。“与古典文学批评和疏远幽默的态度不同”，让·保尔与莎士比亚、维兰德、里希滕贝格（Lichtenberg）、E.T.A.霍夫曼和毕希纳一样，“表现出过量的极端幽默、持久幽默和超级幽默”Ulrich Holbein， Ein Chinese in Rom. Jean Paul und Goethe：ein untendenzises Doppelportrt， Berlin 2013. S.200.。
但十年后，歌德终于在《西东合集》中高度评价让·保尔及其幽默风格，因为歌德的审美兴趣从古希腊转向东方，也因为让·保尔声名日隆，不容小觑。
三、 《美学预备学校》中的幽默诗学
1800年前后，“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提出浪漫的反讽概念，这使让·保尔感觉受到挑战，去继续探究他自己的那些主题”Helmut Pfotenhauer， Jean Paul. Das Leben als Schreiben. Biographie， München：Carl Hanser Verlag， 2013， S.277.。于是，早已在头脑中酝酿的幽默理论著作应运而生。
1803年10月23日，让·保尔写完《少不更事的岁月》第三部，其幽默的写作风格在此趋于成熟。31日，他开始从诗学角度对幽默进行思考，撰写《纲领或美学研究》（Programme oder sthetische Untersuchungen），后更名为《美学预备学校》。1804年1月31日，他把书稿付梓出版，实现了写幽默著作的诺言。
全书共三部，第一部有八章：《论诗艺》《诗艺力量的阶段》《论天才》《论希腊或形象的诗艺》《论浪漫的诗艺》《论可笑》《论幽默的诗艺》《论叙事》《戏剧和抒情的幽默》。第二部有七章：《论诙谐》《论人物》《戏剧与史诗的历史寓言》《论长篇小说》《论抒情诗》《论文体风格或描述》《关于德语语言的残篇》。第三部有三个讲座：《致文体学家》《致诗人》《致诗艺的诗艺》。后来的《致美学预备学校的小型后期学校》（Kleine Nachschule zur sthetischen Vorschule）也有15章，章节标题与《美学预备学校》的一致，但内容很少，有补遗性质。
《美学预备学校》第一章主要论述诗艺的两个极端倾向：“诗艺的虚无主义者”Jean Paul， Vorschule der sthetik， In： Jean Paul. Werke， hrsg. von Norbert Miller， Bd.5， München： Carl Hanser Verlag， 1999， S.30.為行文简便，下文出自该著作的引文均在正文中随文标注页码，不再用脚注标注。即浪漫派作家和物质主义者即摹仿美学的代表盖勒特和克洛卜施托克，还有三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者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和歌德。后七章探究不同文学形式和范畴（诙谐、幽默、寓言、人物、叙事与戏剧体裁）以及文体风格，还论述行业规则、诗人的素材和语言。总之，该书是部艺术作品，“论述艺术创作和创造性的诗艺的心理学”，是“诗艺的意识的形态学”。③Beatrix Langner， Jean Paul. Meister der zweiten Welt. Eine Biographie， München：Verlag C.H. Beck， 2013. S.350； S.348.其创新性在于，“在让·保尔以前，从未有作家考虑过把文学创作的心理当成美学的‘预备学校”。③
让·保尔的幽默概念使用范围很广，“在人类学方面针对人类的创造，从历史哲学角度看，针对人类的创造在现代的尖锐化”⑤⑥Helmut Pfotenhauer， Jean Paul. Das Leben als Schreiben. Biographie， München： Carl Hanser Verlag， 2013， S.278； S.279； S.280.。该作的不足在于缺乏“概念的明晰和对各层次问题的系统梳理”⑤。
《美学预备学校》和幽默概念在19世纪成为热门话题。1837年，青年德意志作家鲁格（Arnold Ruge）写书《新审美预备学校——滑稽与滑稽的附录》（Neue Vorschule der Aesthetik—Das Komische mit einem komischen Anhange）。在让·保尔的《美学预备学校》影响下，文化哲学家、作家菲舍尔（Friedrich Theodor Vischer）1837年撰写美学著作《论崇高与滑稽》（ber das Erhabene und Komische），后来在鸿篇巨制《美学或美的科学》（sthetik oder Wissenschaft des Schnen）中更深入探究幽默。他“批评让·保尔著作中对世界的鄙视和否认”，“要求对感性世界采取不太激进的、和解的态度”。⑥
有些学者“以歌德为评价标准”衡量该作，因此，“他们的评价使《美学预备学校》的大部分内容失效”。Gtz Müller， Jean Pauls sthetik und Naturphilosophie， Tübingen： Max Neimeyer Verlag， 1983， S.3.他们显然没有认识到让·保尔这部幽默理论著作的真正价值。
让·保尔在欧洲的幽默发展史上至关重要，鲁根施泰因明确指出其里程碑意义，称他“作为实践的幽默作家和沉思的哲学家”呈献“首次被撰文论述的、为所有后来探究此题目指明方向的幽默理论”。Kai Rugenstein， Humor. Die Verflüssigung des Subjekts bei Hippokrates， jean Paul， Kiekegaard und Freud， Paderborn： Wilhelm Fink， 2014， S.28.他“对幽默的定义”“今天依然可以被视为最根本的最恰当的”Kte Hamburger， Don Quijote und die Struktur des epischen Humors“. In：Festgabe für Edurad Berend， hrsg.von H.W.Seiffert&B.; Zeller， S.191209， hier. S.202.。贝伦特评价《美学预备学校》时指出，“让·保尔赋予‘幽默这个词全新的意义”。让·保尔促进了幽默概念“自产生以来逐渐的、持续不断的高贵化”。Eduard Behrend， Jean Pauls sthetik， Berlin： Duncker， 1909， S.230.霍伊尔哈默认为，“从时间和等级方面看，让·保尔的思考在幽默理论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尽管《美学预备学校》“在概念上前后不一致”，但它对“理论的形成具有划时代的意义”。Dieter Hrhammer， Humor“， In：sthetische Grundbegriffe：historisches Wrterbuch in sieben Bnden， hrsg.von K.Barck， Bd.3， Stuttgart： Metzler Verlag， 2001， S.72.舒伊茨强调，让·保尔“在幽默概念的历史中具有核心意义”，他“系统地发展和总结了”“幽默的基本概念和特点”KarlOtto Schütz， Geschichte des Wortes Humor und Entstehung des Humorbegriffs （EnglandDeutschland）， Unverffentlichte Dissertation， Bonn： Rheinische FriedrichsWilhelmsUniversit， 1957， S.229.。米勒指出，毫无疑问，幽默“随着让·保尔且自他以来被当成艺术现象和审美现象被表达和追问”Josef Müller， Das Wesen des Humors. München：Lüneburg， 1896， S.3.。巴斯克（Johannes Baske）赞誉让·保尔是“德国最伟大的幽默作家”②③Johannes Baske. Zum Humor bei Jean Paul， Wehlau： G.Beschke Nachfolger， 1887， S.3； S.4； S.5.，称他结合“思想的深邃、情感的神圣同里希特式的普罗米修斯力量。他也在其诗艺的哥伦布式航行中宣告一个新的神奇世界”。“更伟大和更美的事物要求在我们的诗艺王国中的渴望。”②他还赞美让·保尔是幽默世界观“最纯洁的和最伟大的代表与宣告者”③。
从上述学者的评价看，让·保尔对幽默概念和幽默理论的发展厥功至伟。下文着重分析《美学预备学校》中的幽默诗学，主要分以下几个议题：“幽默”概念的定义，幽默、滑稽和讽刺的共性与差异辨析，幽默的四个组成部分，幽默与诗学、神性的关系。
1. “幽默”概念的定义
在《美学预备学校》中，让·保尔参照浪漫派崇尚的主观性和无限性，定义幽默为“浪漫的滑稽”（romantisches Komisch）（125）。他首先强调，界定“幽默”概念时与古典文学“形象的诗艺相反”，幽默“赋予浪漫的诗艺以主体的无限性”（124）。幽默有别于启蒙理性和古典文学都强调的客观世界的“有限性”。他继而借用古老的美学概念“滑稽”（das Komische）概念阐释较新的美学概念“幽默”：“滑稽不允许任何无限性。理智和客观世界只了解有限性”。幽默“孕育被运用到无限的有限，而不是孕育崇高”，因为“幽默是崇高的反面”（125）。“崇高”（Das Erhabene）作为美学范畴在康德和席勒的美学著作中都很重要，但在让·保尔的幽默理论著作中起陪衬作用，为了更好地阐释幽默：“崇高在《美学预备学校》中被视为陪衬和向可笑与滑稽的过渡，这种陪衬指明有限要素的渺小和对立。”⑤Fabrizio Cambi， Witz， Humor und das Komische in der sthetik und im Werk Jean Pauls“， In： SatireIronieParodie. Aspekte des Komischen in der deutschen Sprache und Literatur， hrsg. von Klaus Amann und Wolfgang Hack， Innsbrucker Beitrge zur Kulturwissenschaft， Germanistische Reihe Bd.85， Innsbruck： University Press， 2016， S.1725， hier S.19； S.18.根据让·保尔的观点，“浪漫的幽默不仅与长篇小说有亲缘关系，而且就是长篇小说的本质、意识形态和诗学的动机”⑤。
总之，让·保尔定义和拓展幽默概念时的历史哲学背景是，现代浪漫的、植根于基督教二元对立的世界图景取代了古希腊的世界观：“幽默完全是浪漫派的孩子，他对幽默的主观主义的理由阐释散见于《美学预备学校》中。”Peter Krumme， Satirischer Humor“， In：Text+Kritik. Sonderband Jean Paul， hrsg. von Heinz Ludwig Arnold， München： Richard Boorberg Verlag， 1.Auflage， 1970， Hier 2. Auflage， 1974， S.7174. hier. S.72.
2. 辨析“幽默”“滑稽”和“讽刺”的共性与差异
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修辞术》（Rhetorik）和《诗学》（Poetik）都论述过“滑稽”，相反，“幽默并非古希腊哲学探讨的问题”。⑧⑨⑩Kai Rugenstein， Humor. Die Verflüssigung des Subjekts bei Hippokrates， Jean Paul， Kiekegaard und Freud， Paderborn： Wilhelm Fink， 2014， S.31； S.31； S.33； S.35.结果是幽默成为“滑稽的属概念”，也成为“所有引人发笑的手段的种概念”⑧。讓·保尔在幽默理论著作的诗学内将幽默定义为“浪漫的滑稽”。这样，幽默就成为“滑稽这个种概念的一类，它通过浪漫的特征有别于滑稽的其他成分，如诙谐或嘲讽”⑨。幽默成为新被发现的、朦胧的、尚待研究的类别。
在第六章《论可笑》中，让·保尔论述滑稽从古希腊到康德和席勒的哲学传统，坦言定义“滑稽”的难度。自亚里士多德的标准定义以来，“滑稽”成为哲学的普遍财富。而“滑稽”又常等同于“可笑”，在该著某些段落中两者被视为可互换的。滑稽与“引人发笑的特点密不可分，也以此为特征”⑩。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五章中论述“可笑”即滑稽：“喜剧是对卑劣人物的摹仿，但‘卑劣绝非意味着绝对的‘恶，而是指滑稽，滑稽属于丑的一类。滑稽是指某种不引起痛苦和灾难的错误或丑陋，直接可以找到的事例即是引人发笑的假面具，它既丑陋不堪，又扭曲变形，但不引起痛苦。”Aristoteles， Poetik， Griechisch/Deutsch， bersetzt und herausgegeben von Manfred Fuhrmann， Stuttgart： Philipp Reclam， 1994， S.17.中译采用以下译本：[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论诗》，崔延强译，见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648页。
综上所述，“幽默”与“滑稽”这两个美学概念在产生的时间上有先后之分，且有种属之别：幽默晚于滑稽，是滑稽的属概念。两者的第三个区别在于它们用以衡量具体事物的标准不同：“滑稽用具体而有限的观点衡量具体而有限的行为”。相反，“幽默用观念之无限巨大的标准衡量具体而有限的事物”③Kai Rugenstein， Humor. Die Verflüssigung des Subjekts bei Hippokrates， Jean Paul， Kiekegaard und Freud， Paderborn： Wilhelm Fink， 2014， S.41； S.37.。在让·保尔看来，滑稽存在于“有限与有限的反差中”。因此，滑稽“永远是精神有限性的后果”（124）。他认为，无限性的突破标志着：滑稽的变成浪漫的，并因此变成幽默。让·保尔考虑幽默在整个世界内在联系中的地位。他在普遍性的前提下论述幽默，考虑到主体结构的普遍性的不足，而滑稽仅仅考虑具体的、单个视角的缺陷。在滑稽中，自我尝试处于陌生的位置，而在幽默中，事件直接涉及自我。
让·保尔在《美学预备学校》第六章第29节《讽刺与滑稽的差别》中阐释了“讽刺”与“滑稽”的区别：首先，在运用手法上，讽刺“通过无情”进行，不会引人发笑。相反，滑稽“略施小计，用小小的愚蠢进行诗艺的游戏，并使人乐天和自由”（115）。简言之，讽刺靠无情，滑稽靠愚蠢。其次，从运用的目的来看，讽刺旨在“嘲讽不道德的方面”，而“滑稽”旨在“笑话愚蠢的方面”（115）。再则，讽刺和滑稽的效果不同，前者小，后者大：“讽刺的王国作为道德王国的一半，更小些，因为人们不能随意嘲讽；滑稽的王国无限大，同理智和有限的王国一样大，因为，任何主观的反差都可以被人杜撰到任何程度”（116）。让·保尔继而从文学体裁角度区分两者：“善于写抒情诗的杰出人物容易是讽刺的”，但“叙事的杰出人物更容易是滑稽的”（116）。最后，他从民族性的角度分析两者的差别，指出民族性与讽刺或滑稽倾向成反比：“在幽默和诗艺的滑稽方面，恰恰揶揄的民族最少可以与严肃的英格兰民族抗衡”（117）。与喜欢揶揄的法国人和意大利人相比，英国、西班牙和德国这些“严肃的民族对滑稽有更高和更真挚的意识”（118）。因此，“严肃是戏谑的前提”（117）。这个准则也适用于个人：严肃的拉伯雷、斯威夫特、斯特恩和扬成为“最伟大的滑稽作家”（117） 。
幽默和滑稽的第一个共性是引人发笑（Lachen），而“讽刺”更接近嘲笑（verlachen）。幽默和滑稽的第二个共性在于，它们都是有主观性的美学概念：“对于每位幽默人物而言，自我都起最重要的作用”，“滑稽的浪漫派也是主观性的君主”（129）。“滑稽与崇高一样，从不寓于客体中，而是寓于主体中。”（110）在让·保尔的思想实验中，滑稽恰恰在不同目光汇集的地方被确立。“滑稽的窍门在于”将外在视角和内在视角“汇集在一种独特的反差中”。③让·保尔把“滑稽束缚到视角更迭的机制上”Dieter Hrhammer， Humor“， In：sthetische Grundbegriffe：historisches Wrterbuch in sieben Bnden， hrsg.von K.Barck， Bd.3， Stuttgart： Metzler Verlag， 2001， S.192ff.，这是他对滑稽理论的独特贡献。
克鲁莫从启蒙理性的角度分析幽默与讽刺的差别：“幽默在发笑时中止了理性与非理性的对立，从而独具摆脱负担的功能。幽默让市民免除致力追求理性的努力，而过去只有讽刺能召唤这种努力。”Peter Krumme， Satirischer Humor“， In：Text+Kritik. Sonderband Jean Paul， Hrsg. von Heinz Ludwig Arnold， München： Richard Boorberg Verlag， 1.Auflage， 1970， hier 2. Auflage， 1974， S.7174， hier S.72.
海涅在《论浪漫派》中指出，讽刺与幽默手法的共性在于，书报审查制度和精神强制导致作家不得不采用讽刺与幽默手法表达心声：“那些作家尤其依赖讽刺和幽默的形式，他们忍受各种书报审查制度和精神强制之苦，却从来都不否认其内心想法”Heinrich Heine， Die romantische Schule， In： Heinrich Heine. Smtliche Werke， Hrsg.von Bodo von Petersdorf， Bd.5， Augsburg： Weltbild Verlag， 1997， S.51.。讽刺常得到以下手法的支持：“风趣地委婉表达和掩饰，激动地突然冒犯，辛辣地挖苦，讽刺地模仿。”③Friedrich Marcus， Jean Paul und Heinrich Heine， Dissertation der Universitt Marburg， Marburg： Buchdrückerei Julius Schrder， Kirchhein 1919， S.87； S.108.在18和19世紀之交，处于讽刺中心的是王侯、廷臣、贵族及其权力。马尔库斯对比让·保尔和海涅运用讽刺和幽默手法的共性与差异：他们的讽刺主要针对同样的敌人，即封建专制主义、狂热的虔诚、市侩庸人的市侩作风。尽管让·保尔也很坚决，但他没有海涅尖锐与刻薄。让·保尔喜欢用幽默，使残酷的现实变得轻松愉快；而海涅的讽刺常具有各种各样无法比拟的狠毒。③
3. 幽默的四个组成部分
让·保尔在《美学预备学校》中还论述了幽默的四个组成部分：整体性（Totalitt）、否定的或无限的理念（verneinede oder unendliche Idee）、主观性（Subjektivitt）和感性（Sinnlichkeit）。
（1） 整体性
指从宏观角度看待人类的愚蠢，区分人类整体的愚蠢和个别的愚蠢，这充分体现让·保尔的人文关怀及其幽默的普遍性：“不存在个别的愚蠢和傻瓜，而只有愚蠢和愚蠢的世界”（125）。 幽默作家“宁愿保护个别的愚蠢”，因为他在乎人类愚蠢的“普遍性”，他“通过幽默的整体性解释他对个别的愚蠢持有的温和与容忍态度”（126）。纷繁复杂的现象与幽默的整体性相联系。个别的蠢事“不损害什么”。幽默的整体性可通过局部即单个的人生象征性地得到表达。“人性的愚蠢即普遍性打动幽默的内在性。”（125）
（2） 否定的或无限的理念
指幽默要突破有限世界的束缚，飞升到无限世界。让·保尔用蜂虎鸟逆向飞行的比喻来说明幽默以无限世界为归宿：“幽默就像蜂虎鸟，它虽然把尾巴朝向天空，但最终还要朝天空飞行”。幽默靠矛盾和反差生存，视一切为渺小。幽默作家的创作仿佛在“用小世界测量并联系无限世界”：当人“像幽默那样用小世界测定并且联系无限的世界时，就产生了笑，在笑中还蕴含着痛苦和伟大。因此，与现代的文学艺术相反，希腊的文学艺术使人乐天，同样，与古老的戏谑相反，幽默有些严肃”。“古代人的人生态度太乐天，以至于他们无法幽默地笑对人生。”（125）让·保尔将以下三个因素联系起来：幽默、充满矛盾的人物以及有限与无限的关系。幽默的笑意味着笑中带泪、苦中作乐。在幽默中，令自我感到痛苦的是自我的分裂：“自我将自身置于这种矛盾中……就像在喜剧中那样——将自我分裂成有限的和无限的因素……因此，自我在每个幽默人物那里都扮演第一角色”（132）。幽默的根本性在于这种普遍的机制：变换视角，以制造反差。在主体确立无限的反差中，有限性的不足清晰可见。
让·保尔在第22节中阐明浪漫派文学作品的普遍本质，形象地比喻有限性与无限性的矛盾：“真正浪漫的素材是”“我们贫乏的有限性与无限性金碧辉煌的大厅和璀璨的星空的关系”（88）。幽默的基础恰恰是有限与无限的反差。
总之，幽默以有限为特征，它立足有限，却可以被运用到无限，即追求无限。
（3） 主观性
让·保尔以古典文学的客观性为参照系，指出幽默亲近浪漫派的主观性：“正如严肃的浪漫派一样，滑稽的浪漫派也——与古典文学的客观性相反——是主观性的君主。”（129）“自我”标志幽默的主观性：“对于每位幽默人物而言，自我都起最重要的作用。”（129）“在幽默中，自我以戏仿的方式出现。”（132）
（4） 感性
感性与滑稽都属于有限世界，它们相辅相成，互为条件：
因为倘若没有感性，就没有滑稽：所以，感性作为被应用的有限性的代表，在幽默上永远都不会变得色彩缤纷。大量的描述，通过诙谐和想象的画面……应该用感性填满心灵，并且用狂热奔放的赞歌激发心灵。狂热奔放的赞歌竖立在凹面镜中有棱角的、狭长的、彼此分离的感官世界，来对抗理念。（139）
幽默竖立在滑稽中扭曲的感官世界，对抗无限的理念。
4. 幽默与诗艺、神性
让·保尔的幽默诗学接近浪漫派的主观性。他通过主观演绎幽默，以幽默为媒介，超越有限的客观现实世界，进入将尘世神化的神性与诗艺世界。因此，他使幽默升至形而上的哲学高度。
在其幽默理论和幽默长篇小说中，幽默、诗艺和神性三者密切相关，因为在他看来，“诗艺的最高目标、任务和原则以及渴望诗艺精神的幽默都与神性有内在联系”Zhao Leilian，Humor， poetischer Geist und Gttlichkeit bei Jean Paul， am Beispiel der Vorschule der sthetik und des Siebenks“， In： Literaturstrae， hrsg.von Feng Yalin， Zhu Jianhua， Wei Yuqing， Gerhard Lauer， Jrg Robert， Gertrud M.Rsch， Bd.18， Heft 2， Würzburg：Knigshausen&Neumann;， 2017， S.117128， hier S.122.。在让·保尔的幽默诗学中，幽默与诗艺、神性息息相关，相得益彰。他在《美學预备学校》开篇就强调诗艺的重要性：“诗艺是当今世界独一无二的第二个世界。”（30）他还提出关于幽默普适性的判断：“一切都必须是浪漫的，即幽默的。”（127）他在著作的最后强调，诗艺的最高目标是：“给予我们所有的现实和我们内心最美的事物永远缺乏的那种至高。”这种至高就是指神性。诗艺把“最神圣的东西从苍穹上拉下来，使之更接近我们”。诗艺“只能与尘世事物游戏，而不与神圣的事物游戏。它既不应否定也不应重复肯定有一种神圣含义的现实，而是应该辨认、破解这种现实”（447）。
幽默与诗艺精神密切相关，幽默“渴望自由，并且按照哲学方式构成诗艺精神，它带来更高的世界观”（146）。让·保尔指出，德国缺乏幽默作家的真正原因是：德国缺乏“真正滑稽的、诗艺的精神”（136）。幽默与诗艺精神的密切关系显而易见。让·保尔的幽默诗学通过幽默联结诗艺与神性，因为其幽默渴望诗艺精神，幽默诗学的最高目标是给予至高即神性。换言之，他所崇尚的诗艺精神与神性要靠幽默实现，因此，幽默作家的终极目标是通过建构幽默世界接近无限的理念和神性世界。诗艺的作用在于展现神性，让神性贴近现实中的我们。
他在《致美学预备学校的小型后期学校》第一章《论幽默的诗艺》中阐明“幽默的价值”：幽默是“诙谐的真正的诗艺”。幽默是种精神，“它渗透整体并隐秘地赋予整体以灵魂”，“幽默作为真正的诗艺确保给予人们自由释放”。幽默使人忘却仇恨和鄙视，增强爱和童心：
放下一本幽默的书，人们既不憎恨世界，也不憎恨自己。孩子们理解滑稽，而不会仇恨或鄙视，是的，也不会减少爱。幽默让我们像孩子一样。……幽默却像远方静静游戏着、纯洁无邪的一道闪电一样，并非在我们的头顶上，而是在远方的地平线宣告美好的时日到来。Jean Paul， Kleine Nachschule zur sthetischen Vorschule， In： Jean Paul Werke， hrsg.von Norbert Miller， München： Carl Hanser Verlag， 1999， S.469f.
让·保尔尊崇神性，批评其时代的宗教世俗化。他“抨击无神论”，指责“时代精神缺乏超验意识”Andrea Ring， Jenseits von Kuhschnappel. Individualitt und Religion in Jean Pauls Siebenks.Eine systemtheoretische Analyse， Würzburg 2005， S.12f.。他抱怨其时代的宗教处于劣势：“宗教现在不再是民族之神了，而是家庭之神了。”⑤Jean Paul， Lavana oder Erziehlehre， In：Jean Paul Werke，hrsg.von Norbert Miller， Bd.5， München： Carl Hanser Verlag， 1999， S.576； S.578.他强调神性，以抗衡缺乏神性的时代精神。在其教育学著作《拉瓦娜或者教育学说》（Lavana oder Erziehlehre）中，他强调神性对人类的重要性：如果信仰神，自我“就会比通过友情和爱更温暖、更真挚、更牢固地被联合”，内心最神圣的内容就会谈论自我。他坦言无信仰的弊端：“倘若没有神，自我就会寂寞地穿越永恒。”人们会感受到“狭隘与罪过的熙攘杂乱”⑤。
他在小說《齐本凯斯》的片断《从天降临的已故基督关于“上帝不存在”的演说》（Rede des toten Christus vom Weltgebude herab， dass kein Gott sei）中讲述一个关于上帝不存在的梦境。他写该演说旨在“用崇高的诗艺手法震慑哲学上的无神论者和他自己”Gtz Müller， Jean Paul im Kontext. Gesammelte Aufstze， Würzburg 1996， S.116.。对于虔诚的、做梦的自我而言，否认上帝是无法想象的：“整个精神宇宙会被无神论之手炸开，并摧毁成自我无数个水银的小点儿，它们……四处逃散，没有统一和持久。在宇宙中没有任何人像否认上帝者这般完全孤独。”Jean Paul， Blumen， Frucht und Dornenstücke oder Ehestand， Tod und Hochzeit des Armenadvokaten F.St.Siebenks im Reichsmarktflecken Kuhschnappel， In： Jean Paul Werke， hrsg.von Norbert Miller， Bd.2， München：Carl Hanser Verlag， 1999， S.270. 让·保尔用诗艺的方法追溯基督教的古老形式。该演说也是他对康德否认上帝存在证明的回应。
在让·保尔的幽默诗学中，古希腊人象征人类青春时光，他们作为有限的精灵早被驱赶到冥界。与崇尚古希腊众神的古典文学的诗艺相反，浪漫派诗学奉基督教为新主宰：“全新的诗艺的起源和特征很容易从基督教派生”（447）。与现代相比，古希腊的形式游戏和美之游戏完全不合时宜：“诗艺的游戏只能成为诗艺和我们的工具，永远不会成为终极目标”。古典文学家推崇的“众神”“可以游戏”，但浪漫派推崇的“上帝”“却是严肃的”（444）。他认为，古希腊人不会有现代人的任何滑稽特征。
让·保尔强调无限性和内心性对诗艺精神的重要意义：
在外部世界坍塌后，诗艺精神还剩下什么呢？只剩下内在的斜体为让·保尔所加，以示强调。世界。精神升至自身和黑夜中，看到了精灵。因为有限性仅仅依附在肉体中，而且因为在幽灵中一切都是无限的或者没有结束的，所以，在诗艺中，无限性的王国在有限性的失火现场上方繁荣。（93）
四、 结语
让·保尔的诗学以幽默为主，《美学预备学校》以幽默为核心内容。幽默具有浪漫派特有的主观性，与古典文学崇尚的客观性相悖。幽默身处有限却追求无限，和启蒙理性认同的有限性相反。
幽默追求歌德竭力反对的内心性和主观性。歌德反对主观性，褒扬“由内心世界转向外在世界”的心路历程：“一切倒退和衰亡的时代都是主观的”。他称其时代是“主观的”“倒退的时代”。相反，“一切前进上升的时代都有一种客观的倾向”，“任何勤勉的努力奋斗都由内心世界转向外在世界”，“所有伟大的时代”“都处于努力奋斗和前进中，都具有客观的本质特征”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sprche mit Goethe in den letzten Jahren seines Lebens， Hg. von Otto Schnberger， Stuttgart： Philipp Reclam jun， 1998， S.180.中译文采纳以下译本：[德]爱克曼：《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95页。。总之，让·保尔的幽默诗学在美学核心上“是浪漫的诗艺的理论”，主要指“后古希腊的、基督教的艺术”Helmut Pfotenhauer， Jean Paul. Das Leben als Schreiben. Biographie， München：Carl Hanser Verlag， 2013， S.277.。
让·保尔的幽默诗学在德语文学中独树一帜。其幽默渴望诗艺精神，赋予神性，具有形而上的特征。这与荷尔德林的诗艺至上和浪漫派作家崇尚的诗艺宗教高度吻合。但他的诗艺与早期浪漫派作家的诗艺有共性也有区别：“正如早期浪漫派的诗艺一样，让·保尔的文学创作在费希特批评中赢得其哲学基础。然而，有别于浪漫派作家的作品，让·保尔的诗艺在既关联世界又失去世界中形成双面特征。”Sandra Hesse， Das jabuskpfige Ich.Jean Paul， Fichte und die Frühromantik， Heidelberg 2011， S.15.
让·保尔以其幽默诗学确立了自己在德语文学中的稳固地位，唯因如此，他才没有在歌德和席勒熠熠生辉的巨大光环遮蔽下黯淡无光，而是在18世纪德国文学那个群星璀璨的夜空中独放异彩。
On the Poetics of Humour in Jean Pauls Vorschule der sthetik
ZHAO Leili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Jean Paul is the famous master for humour writing in Germany. He regards “humour” as the important principle of literary writing. He has written many humorous novels and gained achievement for the development of German novels and for the expanding of the humour conception in German Language. His Vorschule der sthetik， the first theoretical work for “humour”in Germany，describes the essence and characters of“humour”. Therefore， it is regarded as the standard model work for “humour”. Jean Paul raises “humour” to the metaphysical and philosophical height， stating that“humour” thirsts for the poetic spirit， and is endowed with divinity.Jean Pauls poetics are featured by “humor” and he has boosted the prosperity of “humour”.This thesis focuses on the poetics of humour in Jean Pauls Vorschule der sthetik， analyzing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humour， comicality and satire， as well a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our， poetry and divinity.
幽默； 诗学； 诗艺； 神性； 《美学预备学校》
I516.064A001213
著名幽默叙事大师让·保尔（Jean Paul，17631825）②是德语文学介于两个重要文学流派古典文学与浪漫文学之间的作家。他同长于诗歌创作的荷尔德林和长于戏剧创作的克莱斯特③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让·保尔对德语长篇小说的发展以及“幽默”概念在德语语境中的拓展都厥功至伟。他使长篇小说成为德语文学受欢迎的文学体裁：“让·保尔无疑属于19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家。长篇小说因他而在德国首次成为受青睐的文学形式。”④他视“幽默”为文学创作的重要原则，创作多部幽默小说和德国首部幽默理论著作《美学预备学校》（Vorschule der sthetik）。后者论述幽默的本质和特征，被学界奉为圭臬，被誉为“最根本和最恰当的”幽默理论著作⑤。有学者高度赞美他为“德语语言中最伟大的幽默作家”⑥。鉴于让·保尔突出的文学贡献，在黑格尔的提议下，1817年，德国最古老的海德堡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称号。
让·保尔对19世纪的德语文学来说意义非凡。他是诗意现实主义作家施蒂福特、凯勒和拉伯的典范，以独特的叙述技巧决定性地影响了他们。青年德意志作家海涅、劳伯和古茨科在报纸副刊评论中借鉴让·保尔的“文体风格”：“用游戏方式同语言打交道”⑦。歌德曾长期质疑其幽默风格，最终却于1818年在诗歌集《西东合集》（Weststlicher Divan）中极高地赞誉他：“没有任何德国作家比让·保尔·里希特更多滋养了东方诗人和作家”，他“唤起我们的想象力”，他是“被高度评价的、成果丰硕的作家，风趣有才智”。Johann Wolfgang Goethe， Weststlicher Divan， In： Johann Wolfgang Goethe. Smtliche Werke. Briefe， Tagebücher und Gesprche， 40 Bnde， hrsg.von Friedmar Apel u.a.， Bd.3/I. hrsg. von Hendrik Birus， Frankfurt， a. M.：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94， S.202.海涅称赞他为“伟大诗人和哲学家”Heinrich Heine， Die romantische Schule， In： Heinrich Heine. Smtliche Werke， hrsg. von Bodo von Petersdorf， Bd.5， Augsburg：Weltbild Verlag， 1997， S.135.。现代诗人施苔凡·格奥尔格（Stefan Georg）赞誉他为“德国人最大的文学创作力量。”Vgl.Walter Hllerer， Nachwort zu Die unsichtbare Loge.Eine Lebensbeschreibung； Hesperus oder 45 Hundposttage. Eine Lebensbeschreibung“， In： Jean Paul Werke， hrsg.von Norbert Miller， Bd.1， München：Carl Hanser Verlag， 1960， S.13131338， hier S.1313.维也纳现代派作家霍夫曼斯塔尔认为，在让·保尔的长篇小说中，“最深刻的、德意志的、文学本质的某种东西在发挥作用”Zitiert nach Grundmann Hilmar， Deutsche Literaturgeschichte für Lehrer， Stuttgart： Verlag HansDieter Heinz， 2001， S.229.。“让·保尔与荷尔德林创作的作品属于德语语言中诗艺的想象力创造的最高成就。”Peter Krumme， Burkhardt Lindner， Absolute Dichtung und Politik. Tendenzen der Jean PaulForschung“， In： Text+Kritik. Sonderband Jean Paul， hrsg.von Heinz Ludwig Anold， München： Richard Boorberg Verlag， 1.Auflage 1970， Hier 2.Auflage， 1974， S.116124， hier S.116.黑塞高度评价他为“最伟大的大师”转引自马剑：《作为文学批评者的赫尔曼·黑塞》，载《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第1321页。此处第16页。。
赵蕾莲：让·保尔《美学预备学校》中的幽默诗学
根据最新德语《杜登词典》，“幽默”最初指“决定人的性情与性格的体液”，幽默是“以乐天的淡定面对世界与人的缺陷、日常生活困难与逆境的能力和意愿”。Duden， Deutsches Universalwrterbuch， 4.neu bearbeitete und erweiterte Auflage， hrsg. von der Dudenredaktion， Mannheim， Leipzig， Wien， Zürich 2001， S.806.“幽默”的特征是淡定的超脱、超越现实困境和心境愉悦。按照《文学术语词典》（Sachwrterbuch der Literatur）的释义，文学上的幽默“以惬意、乐天和自主的方式超越世界与人生各种局限”。幽默产生的来源有三个：“纯朴的儿童单纯、精神自由”和“最强烈的震撼之后重获内心平衡”。德语语境中的幽默有哲学特征，“始终与哲学的人生观相联”Gero von Wilpert， Sachwrterbuch der Literatur， Stuttgart： Alfred Krner Verlag， 2001， S.357.。18世纪德国文学与哲学“是伟大的”，已发展到德国精神史上的巅峰阶段，人们从中可以“看到美好的未来”[德]恩格斯：《德国状况》，见《马克斯恩格斯全集》，中央编译局，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二卷，第633页。。这是德国知识精英思想极为活跃、各种思潮发生碰撞的繁荣时期。幽默也不局限于文学、诗学与美学，而是与作家富有哲学色彩的人生观息息相通。
从词源学角度看，“幽默”可追溯到拉丁语“体液”（humor）。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和古罗马的盖伦认为，人的疾病源于黏液、黄胆汁、黑胆汁和血液这四种体液的不平衡。中世纪的人们认为，“幽默”和人的性情有关，并根据血液、粘液和胆汁颜色把人类性情分为后来心理学所称的四种气质类型：多血质、胆汁质、粘液质和抑郁质，从而把幽默的含义从生理学转向性格学。1475年，《新英语词典》解释“幽默”的新含义为“性情”，从此，英语中的humour有了“情绪”和“脾气”的含义。自1580年起，humour指奇特、怪诞的举止和讲话，也指人因可笑的性格而偏离社会规范与习俗。在德语中，自17世纪以来，幽默都指心情（Stimmung）或情绪（Laune）。
1709年，现代意义上的“幽默”一词首先出现在英国道德哲学家沙夫茨伯里的哲学论文《论诙谐与幽默的自由》（An Essay on the Freedom of Wit and Humour）中。在该文中，幽默被定位在“诙谐”和嘲讽的“戏谑”的语义场中，被看成可以同诙谐与戏谑互换Earl of Shaftesbury， “An Essay on the Freedom of Wit and Humour”， In： Standard Edition， hrsg. von W.Benda， C.JacksonHolzberg，P.Müller， F.A.Ueblein， Bd.3： Aesthetics， Stuttgart：frommanholzboog， 1992， S.14129.。1711年，爱狄逊形象地确立“幽默”在由真理、感觉、诙谐、欢笑、大笑等组成的大家庭中的年轻地位：“诙谐在欢笑中获得幽默”，“幽默成为这个家庭的最小成员”Joseph Addison， Spectator， Zit.nach S.M.Tave， The Amiable Humorist， Chicago： University Press， 1960， S.96.。1700年前后，幽默作为哲学尤其美学的对象被确立，并在19世纪初有约束性地被固定。
从18世纪起，英国影响下的“幽默”被德国人采纳Reallexikon der deutschen Literaturwissenschaft， Bd.2， hrsg. von Harald Fricke， Berlin， New York：Walter de Gruyter， 2000， S.100.。绿原在《一谈幽默》中指出，德国人在英国人的研究基础上率先把幽默引入美学：“对幽默的自觉意识才是英国人的发明”。但“把幽默引进美学殿堂大做文章的，却是热衷形而上学思维的德国人”绿原：《一谈幽默》，见绿原：《再谈幽默》，南京：凤凰出版社，2003年，第144154页，此处第147页。。幽默概念经历了从英伦三岛到欧洲大陆的曲折道路。在幽默概念从英语语境转入德语语境的进程中，让·保尔功不可没，因为德语文学中关于幽默概念的客观历史始于他，他“给精神之子幽默带来历史性转折”Kai Rugenstein， Humor. Die Verflüssigung des Subjekts bei Hippokrates， Jean Paul， Kiekegaard und Freud， Paderborn： Wilhelm Fink， 2014， S.28.。从让·保尔开始，才有明确探究幽默的理论，而非仅探讨可笑或滑稽。他创作幽默的长篇小说和幽默理论著作，从实践和理论上明确规范了幽默的概念，其“长篇小说在与其理论的密切联系中首次并持久地实现了明确意义上的幽默”Reallexikon der deutschen Literaturwissenschaft. Bd.2， hrsg. von Harald Fricke， Berlin， New York：Walter de Gruyter， 2000， S.101.。幽默是现代意识的标志，同时也是自我与世界分离的基督教二元分裂的标志。他的幽默充满哲学对立特征，充当了有限与无限、主观性与客观性、低俗与崇高、平庸的现实世界与诗艺的理想世界等对立概念之间的媒介。正如巴克所言，让·保尔的幽默具有强化理想与现实矛盾的特点：“人类不完美的标志是幽默”，其幽默“强化意识中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Dieter Baacke， Vehikel und Narrenschiff der Seele. Zu Jean Pauls Abschweifungen und Degressionen“， In： Jean Paul. Text+Kritik. Sonderband Jean Paul， hrsg. von Heinz Ludwig Anold， München： Richard Boorberg Verlag， 1. Auflage， 1970， Hier 2. Auflage， 1974， S.2643， hier S.27.。幽默排斥当时代替幽默的术语“心情”和“情绪”。
在让·保尔的内心中，幽默的力量“平衡各种对立”，其幽默是“和解的情感”。幽默是他的“世界观”和“创造性的意识”。在幽默中，“理智与情感统一。生存摆脱了所有矛盾，回归内心世界中的和谐与原初”，在让·保尔的文学作品中，“和谐与原初变成了幽默的创世”。Kurt Berger，Der schpferische Humor， Weimar： Verlag Hermann Bhlaus， 1939， S.2526.
一、 让·保尔从讽刺向幽默的过渡
让·保尔毕生博览群书，为丰富文学创作素材做了大量书摘。他阅读莎翁的作品，借鉴英国感伤文学和幽默小说家斯特恩、斯威夫特、蒲柏、菲尔丁、斯摩莱特的创作。他研读康德的批判哲学，结识德国文学与哲学翘楚维兰德、赫尔德、歌德、席勒、雅各比、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和费希特，与他们交流对人生、哲学、历史、诗艺和美学原则的认识。其早期文学作品以讽刺为特征，侧重讽刺对答和警句。第一个讽刺性的写作尝试是《赞美愚蠢》（Das Lob der Dummheit，1781）。最初两个讽刺文集是《格凌兰的案件》（Grnlndische Prozesse，1783）和《魔鬼文件选读》（Auswahl aus des Teufels Papieren， 1789）。它们“批评社会各种弊端，讽刺君主、贵族和宫廷里的达官贵人”任卫东、刘慧儒、范大灿：《德国文学史》，第3卷，范大灿主编，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324页。。从《魔鬼文件选读》起，“幽默的激情”就伴随“让·保尔的作家活动”Wolfgang Proze， Jean Pauls geschichtliche Stellung， Tübingen： Max Niemeyer Verlag ，1975， S.97.，幽默风格在其创作中初露端倪。幽默从此成为其创作的诗艺引导。他开始改变单一的讽刺形式，逐步发现幽默这种更适宜的文学表现手法，创作以幽默风格为主的长篇小说。他从讽刺向幽默过渡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为生存计，他采纳出版商的建议，尝试写诙谐幽默的小说。但他并未完全放弃讽刺，而是以讽刺丰富幽默。所以，早期讽刺成为他后来创作长篇小说的“采石场，他总能从中开采新的语言材料和叙事材料”Geneviève Espagne， Christian Helmreich， Einleitung zu Schrift und Schreibspiele Jean Pauls Arbeit am Text“， In： Schrift und Schreibspiele Jean Pauls Arbeit am Text， hrsg.von Geneviève Espagne und Christian Helmreich， Würzburg： Knigshausen & Neumann， 2002， S.710. hier S.8.。在18世紀90年代，让·保尔“成功地使其讽刺方法增加感伤和幽默的成分，创造了奠定其声名基础的、结合讽刺与幽默的写作风格”Deutsche Literaturgeschichte. Von den Anfngen bis zur Gegenwart， hrsg. von Wolfgang Beutin u.a.， Stuttgart， Weimar： J.B.Metzler Verlag， 2013， S.218.。他的幽默揶揄并嘲讽人类的普遍愚蠢，因此，他的幽默有“批评的维度”Volker Ulrich Müller， Narrenfreiheit und Selbstbehauptung. Spielrume des Humors im Werk Jean Pauls， Stuttgart： Metzlersche Verlagsbuchhandlung， 1979， S.4.。
让·保尔主要创作了一部幽默的短篇小说《武茨》全称为《在奥恩塔尔的快乐教师马利亚·武茨的生平》（Das Leben des vergnügten Schulmeisterlein Maria Wutz in Auenthal），原计划作为《看不见的共济会》的一部分，后改为其附录。和九部幽默长篇小说：《看不见的共济会》《看不见的共济会》（Die unsichtbare Loge）1790年出版。《黑斯佩鲁斯》全称为《黑斯佩鲁斯或45个狗邮日》（Hesperus oder 45 Hundsposttage），又被简称为《狗邮日》，1795年出版。《菲克斯莱恩》全称为《奎因图斯·菲克斯莱恩的生平，选自15个小卡片盒子》（Leben des Quintus Fixlein， aus 15 Zettelkstchen gezogen）。《齐本凯斯》全称为《花卉画、果品画和荆棘画，或在帝国集市广场小地方库施纳普尔的穷律师F.St.齐本凯斯的婚姻状况、死亡与婚礼》（Blumen， Frucht und Dornenstücke oder Ehestand， Tod und Hochzeit des Armenadvokaten F.St.Siebenks im Reichsmarktflecken Kuhschnappel），1796年出版。《提坦神》《提坦神》（Titan）1800年至1803年陆续出版。《少不更事的岁月》《少不更事的岁月》（Flegeljahre）1804年出版。《卡岑贝格博士的温泉之旅》全称为《卡岑贝格博士的温泉之旅，连同对已改善的小篇幅作品的选择》（D.Katzenbergs Badereise，nebst einer Auswahl verbesserter Werkchen），1809年出版。《菲伯尔》全称为《菲伯尔即比恩罗狄的菲伯的作者生平》（Leben Fiebels. Des Verfassers der bienrodischen Fibel），18061811年出版。和《彗星》全称为《彗星或者尼考劳斯伯爵，一个滑稽故事》（Der Komet oder Nikolaus Markgraf. Eine komische Geschichte），18201822年出版。。单纯的教师武茨是让·保尔笔下第一个幽默人物。他白天受尽折磨，夜里躺在床上通过哲学思考和幽默排遣烦恼，重建内心平衡，因为他掌握“始终乐天快乐的技巧”Jean Paul， Leben des vergnügten Schulmeisterlein Maria Wutz in Auenthal. Eine Idylle， Beilage von Die unsichtbare Loge， In： Jean Paul. Werke， Bd.1， hrsg. von Norbert Miller， München， Wien： Carl Hanser Verlag， 1960， S.431.。幽默是他化解痛苦的良方，因为“幽默带来解决方案，幽默没有痛苦地接受世界的破碎脆弱”。DtvLexikon in 20 Bnden， Bd.9，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92， S.76.
二、 歌德与席勒从质疑到赞誉让·保尔的幽默
对于让·保尔独树一帜的幽默风格，歌德和席勒经历了从质疑到认可甚至赞誉的转变。
歌德和席勒从古典文学的审美原则出发，重视形式，起初认为幽默没有规则可循而质疑之。1796年，歌德在哀歌《中国人在罗马》（Der Chinese in Rom）中贬低让·保尔为“病人”“狂热者”，称自己是“真正的、纯洁的健康人”。Johann Wolfgang Goethe， Der Chinese in Rom， In： Johann Wolfgang Goethe. Smtliche Werke. Briefe， Tagebücher und Gesprche， 40 Bnde， hrsg. von Friedmar Apel u.a， Bd.1， Hrsg. von Karl Eibl， Frankfurt a. M.：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87， S.706.众所周知，歌德把所有偏离其鉴赏标准的作家贬为病态的。他和席勒还在《讽刺诗集》（Xenien）中影射让·保尔，像当时平庸的语文学家“曼索写书那样”Johann Wolfgang Goethe， Xenien， In： Johann Wolfgang Goethe. Smtliche Werke. Briefe， Tagebücher und Gesprche， 40 Bnde， hrsg. von Friedmar Apel u.a， Bd.1， Hrsg. von Karl Eibl， Frankfurt a. M.：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87， S.593.处理家务般滥用自己丰富的诙谐天赋。
让·保尔对歌德和席勒的刻薄态度颇为反感。1796年11月8日，他致信挚友夏洛特·冯·卡尔普（Charlotte von Kalb）夫人，称他俩铁石心肠，有“已烧成灰烬的心”Jean Paul， Brief an Charlotte von Kalb am 8. November 1796“， In：Briefe von Jean Paul， 9 Bnde， hrsg. von Eduard Berend， Bd.2， Berlin：AkademieVerlag， 1958， S.271.。他還在讽刺作品《理解费希特和莱普盖伯的关键》（Clavis Fichtiana seu Leibgeberiana）前言中慨叹《讽刺诗集》的伤人威力：“自《讽刺诗集》出版以来，几乎所有人都在这只手的控制下，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变得完全粗俗了。”Jean Paul， Vorrede zu Clavis Fichtiana seu Leibgeberiana“， In：Jean Paul. Werke， hrsg. von Norbert Miller， Bd.3， München， Wien： Carl Hanser Verlag， 1999， S.1016.
在长篇小说《菲克斯莱恩》第二版前言中，让·保尔用漫画方式辛辣嘲讽古典文学家和早期浪漫派纲领制定人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以捍卫自己的幽默风格。他让艺术顾问福莱士多伊福尔（Fraischdrfer）代表迷恋形式和美的人。福氏认为，房子是“更多用于观赏而不是用于居住的建筑艺术品”，“人们只是以滥用的方式迁入那些建筑艺术品中”。因此，在他眼里，山上和“山下的房子应该消失”。人们“在艺术品中安营扎寨”，“把拉奥孔掏空成低音提琴盒子，把维纳斯掏空成小圆屋顶盒子”，这在福氏看来是亵渎艺术的可笑之举。他对艺术形式与美的痴迷有时会达到不人道的程度：他“感到很奇怪，国王如何能忍受乡村；他也坦率承认，倘若整座城市在烟雾中消失，作为艺术家，他恰恰感到快乐，因为他会燃起对一座新城市的希望”⑥⑦Jean Paul， Geschichte meiner Vorrede zur zweiten Auflage des Quintus Fixlein“， In： Jean Paul. Werke， Bd. 4， hrsg.von Norbert Miller， München， Wien： Carl Hanser Verlag， 1988， S.22f； S.26； S.27.。
在此前言中，让·保尔还首次提及他打算写关于幽默的著作，这就是后来于1804年出版的《美学预备学校》。他认为，德国的艺术评论家不太理解幽默的本质。他反对施莱格爾的论调：“会存在没有素材的卓越的诗艺描绘。”他不客气地说，这种说法“完全是一派胡言”⑥。让·保尔还引用施莱格尔对幽默的观点：“幽默恰恰是应该遭到摒弃和无法被享受的，因为在任何古希腊人的作品里都找不到幽默。”⑦对此，让·保尔的回应是：
我将来会在一本批评性的小书里巧妙地阐明，所有德国的艺术评论家（最近的那位除外）都不仅蹩脚地肢解幽默，而且还（我没有想到，对美的乐趣在剖析时通过无知获胜。）更可怜地享受幽默，仿佛他们在黑暗中就像古雅典最高法院的法官一样，不许因为一个乐子而大笑（在提玛尔克的艾兴内斯艾兴内斯（schin，Aischines，公元前389至公元前314年）是古希腊演说家。）或者写乐子（在光荣的雅典的普鲁塔克普鲁塔克（Plutarch，公元50年至公元125年）是希腊哲学家和历史学家。）。Jean Paul， Geschichte meiner Vorrede zur zweiten Auflage des Quintus Fixlein“， In： Jean Paul Werke， Bd. 4， Hrsg.von Norbert Miller， München， Wien： Carl Hanser Verlag， 1988， S.27.
让·保尔抱怨福氏之流不懂幽默，其不满情绪主要针对同时代人不能正确客观地看待“幽默”这一现象，他的主要批评对象是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当然包括一直质疑幽默写作的歌德和席勒。让·保尔为幽默辩解，宣称幽默的原则是“愉悦”：“幽默的弯曲线条虽更难纠正，但幽默并非没有规则而且随意，因为幽默最令其所有者愉悦”。幽默可分为“美学的幽默与实践的幽默”②Jean Paul， Geschichte meiner Vorrede zur zweiten Auflage des Quintus Fixlein“， In： Jean Paul Werke， Bd. 4， Hrsg.von Norbert Miller， München， Wien： Carl Hanser Verlag， 1988， S.27.，即美学理论的幽默和文学实践中的幽默。他还强调，“幽默必须与世界的年龄……共同增长”②。
在《菲克斯莱恩》前面《致我朋友们的一封信》中，让·保尔结合长篇小说的创作，说明幽默与视角转换的关系：“第一条路伸向高空：如此远远超越人生的浮云，以至于人们从远处就眺望那有狼窝、尸骨存放所和避雷针的全部外在世界，仿佛看到一个微缩的儿童花园在自己的脚下”。第一条路以俯视法演绎崇高。“第二条路”“恰恰向下坠入小花园中”，使人们看到鸟巢和谷穗等细小的东西，这不啻于采用组合的显微镜，观察小人物滑稽而田园诗般的人生苦乐，因为“使人们快乐的恰恰是小幸运而非大幸运”。④Jean Paul， Ein Brief an meine Freunde“， In： Jean Paul Werke， Bd.4， S.12； S.13.“第三条路”即幽默是“最难也最聪明的，它与另外两条路更换”。幽默是“半讽刺，半哲学的”风格④。
由此可以看出，让·保尔早就为日后撰写幽默理论著作奠定了基础。
歌德1808年10月30日致信作曲家才尔特时还在诟病幽默，他批评当时广泛传播的幽默风格：“凭借个人的舒适，用幽默的方法驾驭自己的才华，这并非艺术”，“幽默特征最后迟早会蜕变成忧郁意识和恶劣的情绪，因为幽默特征自身没有支撑物和规则”。他视让·保尔为“最可怕的例子”。歌德认为，读者之所以尊重让·保尔这样的作家，是因为“读者感谢每位想把他的头脑搞疯的人”Johann Wolfgang Goethe， Brief an Zelter am 30.Okt. 1808“， In： Johann Wolfgang Goethe. Smtliche Werke. Briefe， Tagebücher und Gesprche， 40 Bnde， hrsg. von Friedmar Apel u.a， Bd.31， hrsg. von Karl Eibl， Frankfurt， a. M.：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98， S.398f.。
总之，作为幽默大师，让·保尔以其“太多的幽默”与有“太少幽默”的歌德形成对立的两极。“与古典文学批评和疏远幽默的态度不同”，让·保尔与莎士比亚、维兰德、里希滕贝格（Lichtenberg）、E.T.A.霍夫曼和毕希纳一样，“表现出过量的极端幽默、持久幽默和超级幽默”Ulrich Holbein， Ein Chinese in Rom. Jean Paul und Goethe：ein untendenzises Doppelportrt， Berlin 2013. S.200.。
但十年后，歌德终于在《西东合集》中高度评价让·保尔及其幽默风格，因为歌德的审美兴趣从古希腊转向东方，也因为让·保尔声名日隆，不容小觑。
三、 《美学预备学校》中的幽默诗学
1800年前后，“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提出浪漫的反讽概念，这使让·保尔感觉受到挑战，去继续探究他自己的那些主题”Helmut Pfotenhauer， Jean Paul. Das Leben als Schreiben. Biographie， München：Carl Hanser Verlag， 2013， S.277.。于是，早已在头脑中酝酿的幽默理论著作应运而生。
1803年10月23日，让·保尔写完《少不更事的岁月》第三部，其幽默的写作风格在此趋于成熟。31日，他开始从诗学角度对幽默进行思考，撰写《纲领或美学研究》（Programme oder sthetische Untersuchungen），后更名为《美学预备学校》。1804年1月31日，他把书稿付梓出版，实现了写幽默著作的诺言。
全书共三部，第一部有八章：《论诗艺》《诗艺力量的阶段》《论天才》《论希腊或形象的诗艺》《论浪漫的诗艺》《论可笑》《论幽默的诗艺》《论叙事》《戏剧和抒情的幽默》。第二部有七章：《论诙谐》《论人物》《戏剧与史诗的历史寓言》《论长篇小说》《论抒情诗》《论文体风格或描述》《关于德语语言的残篇》。第三部有三个讲座：《致文体学家》《致诗人》《致诗艺的诗艺》。后来的《致美学预备学校的小型后期学校》（Kleine Nachschule zur sthetischen Vorschule）也有15章，章节标题与《美学预备学校》的一致，但内容很少，有补遗性质。
《美学预备学校》第一章主要论述诗艺的两个极端倾向：“诗艺的虚无主义者”Jean Paul， Vorschule der sthetik， In： Jean Paul. Werke， hrsg. von Norbert Miller， Bd.5， München： Carl Hanser Verlag， 1999， S.30.為行文简便，下文出自该著作的引文均在正文中随文标注页码，不再用脚注标注。即浪漫派作家和物质主义者即摹仿美学的代表盖勒特和克洛卜施托克，还有三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者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和歌德。后七章探究不同文学形式和范畴（诙谐、幽默、寓言、人物、叙事与戏剧体裁）以及文体风格，还论述行业规则、诗人的素材和语言。总之，该书是部艺术作品，“论述艺术创作和创造性的诗艺的心理学”，是“诗艺的意识的形态学”。③Beatrix Langner， Jean Paul. Meister der zweiten Welt. Eine Biographie， München：Verlag C.H. Beck， 2013. S.350； S.348.其创新性在于，“在让·保尔以前，从未有作家考虑过把文学创作的心理当成美学的‘预备学校”。③
让·保尔的幽默概念使用范围很广，“在人类学方面针对人类的创造，从历史哲学角度看，针对人类的创造在现代的尖锐化”⑤⑥Helmut Pfotenhauer， Jean Paul. Das Leben als Schreiben. Biographie， München： Carl Hanser Verlag， 2013， S.278； S.279； S.280.。该作的不足在于缺乏“概念的明晰和对各层次问题的系统梳理”⑤。
《美学预备学校》和幽默概念在19世纪成为热门话题。1837年，青年德意志作家鲁格（Arnold Ruge）写书《新审美预备学校——滑稽与滑稽的附录》（Neue Vorschule der Aesthetik—Das Komische mit einem komischen Anhange）。在让·保尔的《美学预备学校》影响下，文化哲学家、作家菲舍尔（Friedrich Theodor Vischer）1837年撰写美学著作《论崇高与滑稽》（ber das Erhabene und Komische），后来在鸿篇巨制《美学或美的科学》（sthetik oder Wissenschaft des Schnen）中更深入探究幽默。他“批评让·保尔著作中对世界的鄙视和否认”，“要求对感性世界采取不太激进的、和解的态度”。⑥
有些学者“以歌德为评价标准”衡量该作，因此，“他们的评价使《美学预备学校》的大部分内容失效”。Gtz Müller， Jean Pauls sthetik und Naturphilosophie， Tübingen： Max Neimeyer Verlag， 1983， S.3.他们显然没有认识到让·保尔这部幽默理论著作的真正价值。
让·保尔在欧洲的幽默发展史上至关重要，鲁根施泰因明确指出其里程碑意义，称他“作为实践的幽默作家和沉思的哲学家”呈献“首次被撰文论述的、为所有后来探究此题目指明方向的幽默理论”。Kai Rugenstein， Humor. Die Verflüssigung des Subjekts bei Hippokrates， jean Paul， Kiekegaard und Freud， Paderborn： Wilhelm Fink， 2014， S.28.他“对幽默的定义”“今天依然可以被视为最根本的最恰当的”Kte Hamburger， Don Quijote und die Struktur des epischen Humors“. In：Festgabe für Edurad Berend， hrsg.von H.W.Seiffert&B.; Zeller， S.191209， hier. S.202.。贝伦特评价《美学预备学校》时指出，“让·保尔赋予‘幽默这个词全新的意义”。让·保尔促进了幽默概念“自产生以来逐渐的、持续不断的高贵化”。Eduard Behrend， Jean Pauls sthetik， Berlin： Duncker， 1909， S.230.霍伊尔哈默认为，“从时间和等级方面看，让·保尔的思考在幽默理论中都是首屈一指的”。尽管《美学预备学校》“在概念上前后不一致”，但它对“理论的形成具有划时代的意义”。Dieter Hrhammer， Humor“， In：sthetische Grundbegriffe：historisches Wrterbuch in sieben Bnden， hrsg.von K.Barck， Bd.3， Stuttgart： Metzler Verlag， 2001， S.72.舒伊茨强调，让·保尔“在幽默概念的历史中具有核心意义”，他“系统地发展和总结了”“幽默的基本概念和特点”KarlOtto Schütz， Geschichte des Wortes Humor und Entstehung des Humorbegriffs （EnglandDeutschland）， Unverffentlichte Dissertation， Bonn： Rheinische FriedrichsWilhelmsUniversit， 1957， S.229.。米勒指出，毫无疑问，幽默“随着让·保尔且自他以来被当成艺术现象和审美现象被表达和追问”Josef Müller， Das Wesen des Humors. München：Lüneburg， 1896， S.3.。巴斯克（Johannes Baske）赞誉让·保尔是“德国最伟大的幽默作家”②③Johannes Baske. Zum Humor bei Jean Paul， Wehlau： G.Beschke Nachfolger， 1887， S.3； S.4； S.5.，称他结合“思想的深邃、情感的神圣同里希特式的普罗米修斯力量。他也在其诗艺的哥伦布式航行中宣告一个新的神奇世界”。“更伟大和更美的事物要求在我们的诗艺王国中的渴望。”②他还赞美让·保尔是幽默世界观“最纯洁的和最伟大的代表与宣告者”③。
从上述学者的评价看，让·保尔对幽默概念和幽默理论的发展厥功至伟。下文着重分析《美学预备学校》中的幽默诗学，主要分以下几个议题：“幽默”概念的定义，幽默、滑稽和讽刺的共性与差异辨析，幽默的四个组成部分，幽默与诗学、神性的关系。
1. “幽默”概念的定义
在《美学预备学校》中，让·保尔参照浪漫派崇尚的主观性和无限性，定义幽默为“浪漫的滑稽”（romantisches Komisch）（125）。他首先强调，界定“幽默”概念时与古典文学“形象的诗艺相反”，幽默“赋予浪漫的诗艺以主体的无限性”（124）。幽默有别于启蒙理性和古典文学都强调的客观世界的“有限性”。他继而借用古老的美学概念“滑稽”（das Komische）概念阐释较新的美学概念“幽默”：“滑稽不允许任何无限性。理智和客观世界只了解有限性”。幽默“孕育被运用到无限的有限，而不是孕育崇高”，因为“幽默是崇高的反面”（125）。“崇高”（Das Erhabene）作为美学范畴在康德和席勒的美学著作中都很重要，但在让·保尔的幽默理论著作中起陪衬作用，为了更好地阐释幽默：“崇高在《美学预备学校》中被视为陪衬和向可笑与滑稽的过渡，这种陪衬指明有限要素的渺小和对立。”⑤Fabrizio Cambi， Witz， Humor und das Komische in der sthetik und im Werk Jean Pauls“， In： SatireIronieParodie. Aspekte des Komischen in der deutschen Sprache und Literatur， hrsg. von Klaus Amann und Wolfgang Hack， Innsbrucker Beitrge zur Kulturwissenschaft， Germanistische Reihe Bd.85， Innsbruck： University Press， 2016， S.1725， hier S.19； S.18.根据让·保尔的观点，“浪漫的幽默不仅与长篇小说有亲缘关系，而且就是长篇小说的本质、意识形态和诗学的动机”⑤。
总之，让·保尔定义和拓展幽默概念时的历史哲学背景是，现代浪漫的、植根于基督教二元对立的世界图景取代了古希腊的世界观：“幽默完全是浪漫派的孩子，他对幽默的主观主义的理由阐释散见于《美学预备学校》中。”Peter Krumme， Satirischer Humor“， In：Text+Kritik. Sonderband Jean Paul， hrsg. von Heinz Ludwig Arnold， München： Richard Boorberg Verlag， 1.Auflage， 1970， Hier 2. Auflage， 1974， S.7174. hier. S.72.
2. 辨析“幽默”“滑稽”和“讽刺”的共性与差异
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修辞术》（Rhetorik）和《诗学》（Poetik）都论述过“滑稽”，相反，“幽默并非古希腊哲学探讨的问题”。⑧⑨⑩Kai Rugenstein， Humor. Die Verflüssigung des Subjekts bei Hippokrates， Jean Paul， Kiekegaard und Freud， Paderborn： Wilhelm Fink， 2014， S.31； S.31； S.33； S.35.结果是幽默成为“滑稽的属概念”，也成为“所有引人发笑的手段的种概念”⑧。讓·保尔在幽默理论著作的诗学内将幽默定义为“浪漫的滑稽”。这样，幽默就成为“滑稽这个种概念的一类，它通过浪漫的特征有别于滑稽的其他成分，如诙谐或嘲讽”⑨。幽默成为新被发现的、朦胧的、尚待研究的类别。
在第六章《论可笑》中，让·保尔论述滑稽从古希腊到康德和席勒的哲学传统，坦言定义“滑稽”的难度。自亚里士多德的标准定义以来，“滑稽”成为哲学的普遍财富。而“滑稽”又常等同于“可笑”，在该著某些段落中两者被视为可互换的。滑稽与“引人发笑的特点密不可分，也以此为特征”⑩。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五章中论述“可笑”即滑稽：“喜剧是对卑劣人物的摹仿，但‘卑劣绝非意味着绝对的‘恶，而是指滑稽，滑稽属于丑的一类。滑稽是指某种不引起痛苦和灾难的错误或丑陋，直接可以找到的事例即是引人发笑的假面具，它既丑陋不堪，又扭曲变形，但不引起痛苦。”Aristoteles， Poetik， Griechisch/Deutsch， bersetzt und herausgegeben von Manfred Fuhrmann， Stuttgart： Philipp Reclam， 1994， S.17.中译采用以下译本：[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论诗》，崔延强译，见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648页。
综上所述，“幽默”与“滑稽”这两个美学概念在产生的时间上有先后之分，且有种属之别：幽默晚于滑稽，是滑稽的属概念。两者的第三个区别在于它们用以衡量具体事物的标准不同：“滑稽用具体而有限的观点衡量具体而有限的行为”。相反，“幽默用观念之无限巨大的标准衡量具体而有限的事物”③Kai Rugenstein， Humor. Die Verflüssigung des Subjekts bei Hippokrates， Jean Paul， Kiekegaard und Freud， Paderborn： Wilhelm Fink， 2014， S.41； S.37.。在让·保尔看来，滑稽存在于“有限与有限的反差中”。因此，滑稽“永远是精神有限性的后果”（124）。他认为，无限性的突破标志着：滑稽的变成浪漫的，并因此变成幽默。让·保尔考虑幽默在整个世界内在联系中的地位。他在普遍性的前提下论述幽默，考虑到主体结构的普遍性的不足，而滑稽仅仅考虑具体的、单个视角的缺陷。在滑稽中，自我尝试处于陌生的位置，而在幽默中，事件直接涉及自我。
让·保尔在《美学预备学校》第六章第29节《讽刺与滑稽的差别》中阐释了“讽刺”与“滑稽”的区别：首先，在运用手法上，讽刺“通过无情”进行，不会引人发笑。相反，滑稽“略施小计，用小小的愚蠢进行诗艺的游戏，并使人乐天和自由”（115）。简言之，讽刺靠无情，滑稽靠愚蠢。其次，从运用的目的来看，讽刺旨在“嘲讽不道德的方面”，而“滑稽”旨在“笑话愚蠢的方面”（115）。再则，讽刺和滑稽的效果不同，前者小，后者大：“讽刺的王国作为道德王国的一半，更小些，因为人们不能随意嘲讽；滑稽的王国无限大，同理智和有限的王国一样大，因为，任何主观的反差都可以被人杜撰到任何程度”（116）。让·保尔继而从文学体裁角度区分两者：“善于写抒情诗的杰出人物容易是讽刺的”，但“叙事的杰出人物更容易是滑稽的”（116）。最后，他从民族性的角度分析两者的差别，指出民族性与讽刺或滑稽倾向成反比：“在幽默和诗艺的滑稽方面，恰恰揶揄的民族最少可以与严肃的英格兰民族抗衡”（117）。与喜欢揶揄的法国人和意大利人相比，英国、西班牙和德国这些“严肃的民族对滑稽有更高和更真挚的意识”（118）。因此，“严肃是戏谑的前提”（117）。这个准则也适用于个人：严肃的拉伯雷、斯威夫特、斯特恩和扬成为“最伟大的滑稽作家”（117） 。
幽默和滑稽的第一个共性是引人发笑（Lachen），而“讽刺”更接近嘲笑（verlachen）。幽默和滑稽的第二个共性在于，它们都是有主观性的美学概念：“对于每位幽默人物而言，自我都起最重要的作用”，“滑稽的浪漫派也是主观性的君主”（129）。“滑稽与崇高一样，从不寓于客体中，而是寓于主体中。”（110）在让·保尔的思想实验中，滑稽恰恰在不同目光汇集的地方被确立。“滑稽的窍门在于”将外在视角和内在视角“汇集在一种独特的反差中”。③让·保尔把“滑稽束缚到视角更迭的机制上”Dieter Hrhammer， Humor“， In：sthetische Grundbegriffe：historisches Wrterbuch in sieben Bnden， hrsg.von K.Barck， Bd.3， Stuttgart： Metzler Verlag， 2001， S.192ff.，这是他对滑稽理论的独特贡献。
克鲁莫从启蒙理性的角度分析幽默与讽刺的差别：“幽默在发笑时中止了理性与非理性的对立，从而独具摆脱负担的功能。幽默让市民免除致力追求理性的努力，而过去只有讽刺能召唤这种努力。”Peter Krumme， Satirischer Humor“， In：Text+Kritik. Sonderband Jean Paul， Hrsg. von Heinz Ludwig Arnold， München： Richard Boorberg Verlag， 1.Auflage， 1970， hier 2. Auflage， 1974， S.7174， hier S.72.
海涅在《论浪漫派》中指出，讽刺与幽默手法的共性在于，书报审查制度和精神强制导致作家不得不采用讽刺与幽默手法表达心声：“那些作家尤其依赖讽刺和幽默的形式，他们忍受各种书报审查制度和精神强制之苦，却从来都不否认其内心想法”Heinrich Heine， Die romantische Schule， In： Heinrich Heine. Smtliche Werke， Hrsg.von Bodo von Petersdorf， Bd.5， Augsburg： Weltbild Verlag， 1997， S.51.。讽刺常得到以下手法的支持：“风趣地委婉表达和掩饰，激动地突然冒犯，辛辣地挖苦，讽刺地模仿。”③Friedrich Marcus， Jean Paul und Heinrich Heine， Dissertation der Universitt Marburg， Marburg： Buchdrückerei Julius Schrder， Kirchhein 1919， S.87； S.108.在18和19世紀之交，处于讽刺中心的是王侯、廷臣、贵族及其权力。马尔库斯对比让·保尔和海涅运用讽刺和幽默手法的共性与差异：他们的讽刺主要针对同样的敌人，即封建专制主义、狂热的虔诚、市侩庸人的市侩作风。尽管让·保尔也很坚决，但他没有海涅尖锐与刻薄。让·保尔喜欢用幽默，使残酷的现实变得轻松愉快；而海涅的讽刺常具有各种各样无法比拟的狠毒。③
3. 幽默的四个组成部分
让·保尔在《美学预备学校》中还论述了幽默的四个组成部分：整体性（Totalitt）、否定的或无限的理念（verneinede oder unendliche Idee）、主观性（Subjektivitt）和感性（Sinnlichkeit）。
（1） 整体性
指从宏观角度看待人类的愚蠢，区分人类整体的愚蠢和个别的愚蠢，这充分体现让·保尔的人文关怀及其幽默的普遍性：“不存在个别的愚蠢和傻瓜，而只有愚蠢和愚蠢的世界”（125）。 幽默作家“宁愿保护个别的愚蠢”，因为他在乎人类愚蠢的“普遍性”，他“通过幽默的整体性解释他对个别的愚蠢持有的温和与容忍态度”（126）。纷繁复杂的现象与幽默的整体性相联系。个别的蠢事“不损害什么”。幽默的整体性可通过局部即单个的人生象征性地得到表达。“人性的愚蠢即普遍性打动幽默的内在性。”（125）
（2） 否定的或无限的理念
指幽默要突破有限世界的束缚，飞升到无限世界。让·保尔用蜂虎鸟逆向飞行的比喻来说明幽默以无限世界为归宿：“幽默就像蜂虎鸟，它虽然把尾巴朝向天空，但最终还要朝天空飞行”。幽默靠矛盾和反差生存，视一切为渺小。幽默作家的创作仿佛在“用小世界测量并联系无限世界”：当人“像幽默那样用小世界测定并且联系无限的世界时，就产生了笑，在笑中还蕴含着痛苦和伟大。因此，与现代的文学艺术相反，希腊的文学艺术使人乐天，同样，与古老的戏谑相反，幽默有些严肃”。“古代人的人生态度太乐天，以至于他们无法幽默地笑对人生。”（125）让·保尔将以下三个因素联系起来：幽默、充满矛盾的人物以及有限与无限的关系。幽默的笑意味着笑中带泪、苦中作乐。在幽默中，令自我感到痛苦的是自我的分裂：“自我将自身置于这种矛盾中……就像在喜剧中那样——将自我分裂成有限的和无限的因素……因此，自我在每个幽默人物那里都扮演第一角色”（132）。幽默的根本性在于这种普遍的机制：变换视角，以制造反差。在主体确立无限的反差中，有限性的不足清晰可见。
让·保尔在第22节中阐明浪漫派文学作品的普遍本质，形象地比喻有限性与无限性的矛盾：“真正浪漫的素材是”“我们贫乏的有限性与无限性金碧辉煌的大厅和璀璨的星空的关系”（88）。幽默的基础恰恰是有限与无限的反差。
总之，幽默以有限为特征，它立足有限，却可以被运用到无限，即追求无限。
（3） 主观性
让·保尔以古典文学的客观性为参照系，指出幽默亲近浪漫派的主观性：“正如严肃的浪漫派一样，滑稽的浪漫派也——与古典文学的客观性相反——是主观性的君主。”（129）“自我”标志幽默的主观性：“对于每位幽默人物而言，自我都起最重要的作用。”（129）“在幽默中，自我以戏仿的方式出现。”（132）
（4） 感性
感性与滑稽都属于有限世界，它们相辅相成，互为条件：
因为倘若没有感性，就没有滑稽：所以，感性作为被应用的有限性的代表，在幽默上永远都不会变得色彩缤纷。大量的描述，通过诙谐和想象的画面……应该用感性填满心灵，并且用狂热奔放的赞歌激发心灵。狂热奔放的赞歌竖立在凹面镜中有棱角的、狭长的、彼此分离的感官世界，来对抗理念。（139）
幽默竖立在滑稽中扭曲的感官世界，对抗无限的理念。
4. 幽默与诗艺、神性
让·保尔的幽默诗学接近浪漫派的主观性。他通过主观演绎幽默，以幽默为媒介，超越有限的客观现实世界，进入将尘世神化的神性与诗艺世界。因此，他使幽默升至形而上的哲学高度。
在其幽默理论和幽默长篇小说中，幽默、诗艺和神性三者密切相关，因为在他看来，“诗艺的最高目标、任务和原则以及渴望诗艺精神的幽默都与神性有内在联系”Zhao Leilian，Humor， poetischer Geist und Gttlichkeit bei Jean Paul， am Beispiel der Vorschule der sthetik und des Siebenks“， In： Literaturstrae， hrsg.von Feng Yalin， Zhu Jianhua， Wei Yuqing， Gerhard Lauer， Jrg Robert， Gertrud M.Rsch， Bd.18， Heft 2， Würzburg：Knigshausen&Neumann;， 2017， S.117128， hier S.122.。在让·保尔的幽默诗学中，幽默与诗艺、神性息息相关，相得益彰。他在《美學预备学校》开篇就强调诗艺的重要性：“诗艺是当今世界独一无二的第二个世界。”（30）他还提出关于幽默普适性的判断：“一切都必须是浪漫的，即幽默的。”（127）他在著作的最后强调，诗艺的最高目标是：“给予我们所有的现实和我们内心最美的事物永远缺乏的那种至高。”这种至高就是指神性。诗艺把“最神圣的东西从苍穹上拉下来，使之更接近我们”。诗艺“只能与尘世事物游戏，而不与神圣的事物游戏。它既不应否定也不应重复肯定有一种神圣含义的现实，而是应该辨认、破解这种现实”（447）。
幽默与诗艺精神密切相关，幽默“渴望自由，并且按照哲学方式构成诗艺精神，它带来更高的世界观”（146）。让·保尔指出，德国缺乏幽默作家的真正原因是：德国缺乏“真正滑稽的、诗艺的精神”（136）。幽默与诗艺精神的密切关系显而易见。让·保尔的幽默诗学通过幽默联结诗艺与神性，因为其幽默渴望诗艺精神，幽默诗学的最高目标是给予至高即神性。换言之，他所崇尚的诗艺精神与神性要靠幽默实现，因此，幽默作家的终极目标是通过建构幽默世界接近无限的理念和神性世界。诗艺的作用在于展现神性，让神性贴近现实中的我们。
他在《致美学预备学校的小型后期学校》第一章《论幽默的诗艺》中阐明“幽默的价值”：幽默是“诙谐的真正的诗艺”。幽默是种精神，“它渗透整体并隐秘地赋予整体以灵魂”，“幽默作为真正的诗艺确保给予人们自由释放”。幽默使人忘却仇恨和鄙视，增强爱和童心：
放下一本幽默的书，人们既不憎恨世界，也不憎恨自己。孩子们理解滑稽，而不会仇恨或鄙视，是的，也不会减少爱。幽默让我们像孩子一样。……幽默却像远方静静游戏着、纯洁无邪的一道闪电一样，并非在我们的头顶上，而是在远方的地平线宣告美好的时日到来。Jean Paul， Kleine Nachschule zur sthetischen Vorschule， In： Jean Paul Werke， hrsg.von Norbert Miller， München： Carl Hanser Verlag， 1999， S.469f.
让·保尔尊崇神性，批评其时代的宗教世俗化。他“抨击无神论”，指责“时代精神缺乏超验意识”Andrea Ring， Jenseits von Kuhschnappel. Individualitt und Religion in Jean Pauls Siebenks.Eine systemtheoretische Analyse， Würzburg 2005， S.12f.。他抱怨其时代的宗教处于劣势：“宗教现在不再是民族之神了，而是家庭之神了。”⑤Jean Paul， Lavana oder Erziehlehre， In：Jean Paul Werke，hrsg.von Norbert Miller， Bd.5， München： Carl Hanser Verlag， 1999， S.576； S.578.他强调神性，以抗衡缺乏神性的时代精神。在其教育学著作《拉瓦娜或者教育学说》（Lavana oder Erziehlehre）中，他强调神性对人类的重要性：如果信仰神，自我“就会比通过友情和爱更温暖、更真挚、更牢固地被联合”，内心最神圣的内容就会谈论自我。他坦言无信仰的弊端：“倘若没有神，自我就会寂寞地穿越永恒。”人们会感受到“狭隘与罪过的熙攘杂乱”⑤。
他在小說《齐本凯斯》的片断《从天降临的已故基督关于“上帝不存在”的演说》（Rede des toten Christus vom Weltgebude herab， dass kein Gott sei）中讲述一个关于上帝不存在的梦境。他写该演说旨在“用崇高的诗艺手法震慑哲学上的无神论者和他自己”Gtz Müller， Jean Paul im Kontext. Gesammelte Aufstze， Würzburg 1996， S.116.。对于虔诚的、做梦的自我而言，否认上帝是无法想象的：“整个精神宇宙会被无神论之手炸开，并摧毁成自我无数个水银的小点儿，它们……四处逃散，没有统一和持久。在宇宙中没有任何人像否认上帝者这般完全孤独。”Jean Paul， Blumen， Frucht und Dornenstücke oder Ehestand， Tod und Hochzeit des Armenadvokaten F.St.Siebenks im Reichsmarktflecken Kuhschnappel， In： Jean Paul Werke， hrsg.von Norbert Miller， Bd.2， München：Carl Hanser Verlag， 1999， S.270. 让·保尔用诗艺的方法追溯基督教的古老形式。该演说也是他对康德否认上帝存在证明的回应。
在让·保尔的幽默诗学中，古希腊人象征人类青春时光，他们作为有限的精灵早被驱赶到冥界。与崇尚古希腊众神的古典文学的诗艺相反，浪漫派诗学奉基督教为新主宰：“全新的诗艺的起源和特征很容易从基督教派生”（447）。与现代相比，古希腊的形式游戏和美之游戏完全不合时宜：“诗艺的游戏只能成为诗艺和我们的工具，永远不会成为终极目标”。古典文学家推崇的“众神”“可以游戏”，但浪漫派推崇的“上帝”“却是严肃的”（444）。他认为，古希腊人不会有现代人的任何滑稽特征。
让·保尔强调无限性和内心性对诗艺精神的重要意义：
在外部世界坍塌后，诗艺精神还剩下什么呢？只剩下内在的斜体为让·保尔所加，以示强调。世界。精神升至自身和黑夜中，看到了精灵。因为有限性仅仅依附在肉体中，而且因为在幽灵中一切都是无限的或者没有结束的，所以，在诗艺中，无限性的王国在有限性的失火现场上方繁荣。（93）
四、 结语
让·保尔的诗学以幽默为主，《美学预备学校》以幽默为核心内容。幽默具有浪漫派特有的主观性，与古典文学崇尚的客观性相悖。幽默身处有限却追求无限，和启蒙理性认同的有限性相反。
幽默追求歌德竭力反对的内心性和主观性。歌德反对主观性，褒扬“由内心世界转向外在世界”的心路历程：“一切倒退和衰亡的时代都是主观的”。他称其时代是“主观的”“倒退的时代”。相反，“一切前进上升的时代都有一种客观的倾向”，“任何勤勉的努力奋斗都由内心世界转向外在世界”，“所有伟大的时代”“都处于努力奋斗和前进中，都具有客观的本质特征”Johann Peter Eckermann， Gesprche mit Goethe in den letzten Jahren seines Lebens， Hg. von Otto Schnberger， Stuttgart： Philipp Reclam jun， 1998， S.180.中译文采纳以下译本：[德]爱克曼：《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95页。。总之，让·保尔的幽默诗学在美学核心上“是浪漫的诗艺的理论”，主要指“后古希腊的、基督教的艺术”Helmut Pfotenhauer， Jean Paul. Das Leben als Schreiben. Biographie， München：Carl Hanser Verlag， 2013， S.277.。
让·保尔的幽默诗学在德语文学中独树一帜。其幽默渴望诗艺精神，赋予神性，具有形而上的特征。这与荷尔德林的诗艺至上和浪漫派作家崇尚的诗艺宗教高度吻合。但他的诗艺与早期浪漫派作家的诗艺有共性也有区别：“正如早期浪漫派的诗艺一样，让·保尔的文学创作在费希特批评中赢得其哲学基础。然而，有别于浪漫派作家的作品，让·保尔的诗艺在既关联世界又失去世界中形成双面特征。”Sandra Hesse， Das jabuskpfige Ich.Jean Paul， Fichte und die Frühromantik， Heidelberg 2011， S.15.
让·保尔以其幽默诗学确立了自己在德语文学中的稳固地位，唯因如此，他才没有在歌德和席勒熠熠生辉的巨大光环遮蔽下黯淡无光，而是在18世纪德国文学那个群星璀璨的夜空中独放异彩。
On the Poetics of Humour in Jean Pauls Vorschule der sthetik
ZHAO Leili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Jean Paul is the famous master for humour writing in Germany. He regards “humour” as the important principle of literary writing. He has written many humorous novels and gained achievement for the development of German novels and for the expanding of the humour conception in German Language. His Vorschule der sthetik， the first theoretical work for “humour”in Germany，describes the essence and characters of“humour”. Therefore， it is regarded as the standard model work for “humour”. Jean Paul raises “humour” to the metaphysical and philosophical height， stating that“humour” thirsts for the poetic spirit， and is endowed with divinity.Jean Pauls poetics are featured by “humor” and he has boosted the prosperity of “humour”.This thesis focuses on the poetics of humour in Jean Pauls Vorschule der sthetik， analyzing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humour， comicality and satire， as well a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our， poetry and divinit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