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用光的人》中的坡式悬疑

    蔡麟凯

    内容摘要:在小说中,为读者与坡所共享的那个“谜”在自我延宕与无穷消耗的经过中从未被直接明白地解释出来。同时,读者们也在整个侦探经过中被逐渐“掏空”,并被告知尽头并不是某种“真相”,而是一个荒诞悖谬、比开头更像谜却又让人不得不接受的谜。该篇的不寻常之处正在于它并不是一个逐步解释的过程,而是一个将悬疑层层放大至某个不可解释的隐喻性结尾的经过。我们将通过对这一坡式的谜本身而非某种“真相”的剖析来直面反常的坡式悬疑。

    关键词:《被用光的人》 爱伦·坡 谜 坡式悬疑

    1839年发表于《波顿绅士杂志》上的《被用光的人》无疑是一部极具坡式悬疑风格的作品。程庆华的《爱伦·坡短篇小说〈被用光的人〉的现代阐释》认为坡是在借此批判美国的种族主义传统、对印第安人的殖民侵略以及新兴的工业现代文明之弊端。而吴兰香的《机械发明时代的身体政治——短篇故事〈被用光的人〉的文化解读》则认为史密斯的身体器官已经变成了高度功能化的商品恰恰代表了资本主义社会对人本身的物化。我们看到,这两篇文章实际上都没有对其中最为关键的坡式悬疑给予充分的关注。

    一.自我延宕的谜

    《被用光的人》这篇小说在一开始就布下伏笔:叙述者声称他自己已记不起何时何地与名准将史密斯相见,而只记得他的身体外貌完美无缺且气质优雅俊美,只是有些拘谨与不自然。他还对那些像“蘑菇”一样不断出现,又像“蝗虫”一样包围着人们的机械发明尤感兴趣。事情的真正开端是,出于“我”自身对于史密斯不可遏止的好奇,“我”这个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少的人开始向身边的人打听他的相关情况,但每次的结局却都是在几乎就要得出最为关键的答案时又重新堕入一无所获的茫茫迷雾之中。我的朋友、塔比莎·T小姐、阿娜贝拉及米兰达姐妹、凯瑟琳·王牌夫人、皮罗奥特夫人与“我”的交谈都在进行到“你知道他是个……”时被过于“巧合地”打断了。谈话戛然而止,而只剩下“吞火大师”、“男人”、“曼陀罗花”、“曼上尉”、“曼弗雷德”这些看似荒诞而不相干的指称作为接转。人们在谈及他的时候,不仅谈话内容大致相似,而且他们的言语表达也都呈现出支离破碎、含混扭曲的特征,仿佛有什么不可言说之物侵入了她们正常的语流之中并扰乱、瓦解了其内在建构,且对其施予了一种破坏性重塑。

    由此我们将不得不变得越发地好奇,并因这种好奇而饱受折磨,正如叙述者自身所说的这种神秘性总是会给他带来窘迫、焦灼与不安那样。的确,也正是在这一“侦破”事实真相的构成性的延宕的过程中,读者与叙述者的焦虑都在不断地递增。但这也使得我们接受并且共享这一“谜”的影响或者说参与其中的快感的预期也在逐渐增加,这正如弗洛伊德在陈述其“现实原则”时所说的那样——“……不放弃最终获得快乐的打算,但要求并坚持使满足延迟实现,放弃它的多种可能性,在通往快乐的漫长而迂回的道路上暂时忍受‘痛苦。”①悬念被一次次地保留了下来,而谜底的揭示却始终遭遇着过度的延宕。在这一经过中,我们反而感到正是自身已经“被用光”了。

    二.从史密斯之谜到作为谜本身的史密斯

    叙述者在无法于他人之处获得答案的情况下选择直接亲自拜访准将,但却被史密斯以一场出人意料的会客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问题的答案仍然像爱伦·坡自己的另一篇小说《失窃的信》那样并没有被掩藏于某个幽暗的密室的角落之中,而是最为直接地被放置在了史密斯的卧室中最为显眼的地方。当然,叙述者同样地也没有足够及时和敏锐地察觉真正的问题之所在,而他只是肯定地说明他看到了“一个模样非常古怪的大包裹似的东西躺在地板上我的脚边,由于我并非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人,所以我一脚把他踢到一边”②。而接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种十分朦胧且极具陌生化效果的“介乎于叽叽与呜呜之间的最细微也最滑稽的声音”③出现了。

    事情最终变得具有相当的“科幻”色彩,以至于事情的变得更不明了、更加不可思议。史密斯的本体之所是、他的思维与生命来源都是一只根本就不能称之为腿的“腿”。而这一高度独立的器官似乎甚至拥有其绝对独立的意志,而且还能够自行解决正常人必得用其它器官加以辅助的动作——“地板上那个发出声音的奇妙包裹正在做某种令人费解的动作,类似人拉上一只长袜的动作。但显而易见,那里只有一条腿……庞培递上一条早已穿好鞋袜的非常漂亮的软木腿,那包裹转眼之间就用螺丝刀上好,然后在我眼前站了起来”。④爱伦·坡笔下的这一“被用光的”史密斯显然不是一个合乎常理的机器人,而毋宁说是一个被神秘可怖的力量所操控的木偶,而且也无法被还原为某种具体的科学技术。而这正是爱伦·坡小说中那诗一般的隐喻性内核所在,若将其付诸散文化、专业化的常规推理小说语言无疑就会错过坡式悬疑的真正精髓。它作为谜本身只是从一开始就积蓄着自身的力量,直至最后的高潮——悬疑却反而被强化并到达了最高点——“事情是那么清清楚楚。事情是那么明明白白。名誉准将约翰A.B.C.史密斯是一个——是一个被用光的人。”⑤怎么会存在这样的人呢?即便是生活在机器人科技发达的今天,我们依然觉得这整个故事异常荒诞。在此,秘密本身那令人恐惧的特质不仅从未被削减半分反而达至了其自身强度的峰值。这就不得不让我们想到了爱伦·坡的另一篇小说《厄舍府的倒塌》中那最为完美与经典的“死亡”之结尾(这一死亡的强度在此被有效地集中了起来并被放大到了最大,它不再是任何形式的衰朽与枯萎,反而成為了纯粹的、不可逾越的生命之高潮)——玛德琳小姐“她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然后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她朝屋内一头栽倒在她哥哥身上,临死前那阵猛烈而痛苦的挣扎把她哥哥也一并拽倒在地上,厄舍倒下时已成了一具尸体,成了他曾预言过的恐怖的牺牲品”。⑥

    作为谜之本身的史密斯的一切都那么地过于完美,都是最优秀的工匠与科学家制作出来的最完美的艺术品——托马斯制作的腿、毕晓普制作的胳臂、皮蒂特制作的肩、达克罗制作的胸、来自榆树发店的头发、来自帕姆利牙科诊所的牙齿、威廉医生制作的具有优良视力的眼睛,最后,则是最为神奇的由邦凡特医生制作的上颚与舌头。而我们最终看到也正是它最终引发了史密斯先前那优雅动人的表情并发出了那悦耳且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史密斯一方面是恐怖的、干枯的、空洞的,但无疑却也是优雅体面且美丽动人的。真正的谜本身在坡式悬疑的表达中始终还是一个谜,那个将史密斯从内在掏空或者用光的(异族人在战争中只是拆解了他的身体,但是那一使其成为或重组为一个机械人的异常之物却始终无法被揭露出来)在他之中而非他的神秘空洞仍然存在,那一驱动他的非人的怪诞力量仍然存在着而无法被进行进一步的言说。坡只是说,史密斯准将不是别的,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不再有任何原生的人类器官。一切都是过分精密的人造物品,至于那只包裹样的腿部何以驱动整个身体并具有其思想及语言功能,爱伦·坡也并没有继续告诉我们。

    三.总结

    从《被用光的人》这篇短篇小说来看,坡的悬疑作品无疑更具一种写作的动态性或者说某种生成性,而不像常见的侦探小说那样如医学解剖一般由作者冷静有序地展开并以一种静态的方式各自陈列开来,直至某个早就设定好的结局。再就是其作品的一种全体性,该作或者说整个的谜本身更像一个光滑且贯通的流,而其中的细节少有很明显的层级性——比如有些细节是至关重要的,其它细节或部分则为其优先性服务。也就是说,实际上作品中所有的细节都有它的暗示性,都折射了那个谜之本身。最后就是坡的悬疑作品具有一种“少数性”,这体现为其中少有某种紧扣因果律的严格的推理经过、情节上超出一般必要的过度延宕。这使得他似乎并不是在创作某种悬疑小说,而是去刺探小说写作本身的既有边界并将其自身的悬疑性作为一种隐约的崭新法则展示了出来。

    参考文献

    [1][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M].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3月版.

    [2]程庆华.爱伦·坡短篇小说《被用光的人》的现代阐释[J].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2(2):328-336.

    [3]吴兰香.机械发明时代的身体政治——短篇故事《被用光的人》的文化解读[J].世界文学研究,2016(4):66-70.

    [4]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四卷)[M].车文博主编,长春出版社,2004年5月版.

    注 释

    ①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四卷)[M].车文博主编,长春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5页.

    ②[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M].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3月版,第364页.

    ③[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M].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3月版,第364页.

    ④[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M].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3月版,第364页.

    ⑤[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M].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3月版,第366页.

    ⑥[美]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M].曹明伦译,北京:生活·讀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3月版,第386页.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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