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假鞋之都”莆田买了双最NB的NB鞋

    一种在当地流传甚广的说法是，国内市场上10双假鞋里，有9双从这里发货；全球每3双耐克鞋中，便有一双是来自这里的仿品。网上有人戏称，这里的假鞋，和丹阳的眼镜、南通的床品4件套、华强北的手机，合称中国假货“F4”。

    安福小区，在福建莆田城西，一个由十几栋楼房组成的居民小区。楼层不足十层，没有装电梯，外墙漆着安分灰色，毫不起眼。

    白天，除了便利店里昏昏欲睡的服务员，整个小区鲜见人迹。而在深夜10点后，假鞋让这个总面积80多万平方米的小区，成为莆田晚上最繁华的地段，没有之一。

    第一夜：我要找一双最NB的NB鞋

    在安福电商城的第一夜，让我这个对鞋完全外行的小白彻底懵掉了。

    晚上10点，出入安福电商城必经的双向四车道马路，堵车了。

    堵的一水儿全是摩托车，车后座上无一不绑着装满假鞋的大纸箱子。在莆田，这样的骑手被称为“阿冒”。

    安福电商城像是整个假鞋产业链在黑夜里的中转站，阿冒们从四面八方流进来，带上鞋再从这出去。

    电商城第一晚，似乎只有我一人没骑摩托，手里没拎黑塑料袋，怀里没有抱成摞的鞋盒子。标志如此明显，仿佛比面孔更能让这的人分辨一个人是否属于这里。

    所以，当我进一家店铺时，围坐在大红木办公桌边上的3位老板牌局正酣，都没有甩给我哪怕一个眼神。

    店不大，十几平。鞋很少，十几只。鞋摆横七竖八摆在架子上，连个价码都没有。

    瞎打量一番，是我唯一能掩饰尴尬与心虚的方式了。掰鞋底，按鞋帮，掐鞋舌，闻鞋味，煞有介事地折腾了5分钟，依然没人理会我。

    沉不住气了。我抄起一双鞋：“多少钱一双？”

    回答却是不屑的两个字：“不卖！”

    灰溜溜走出这家店，我和一个阿冒撞了个满怀，满身烟味的骑手钻进店里，待遇和我明显不一样。

    他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掏出一张纸扔给打牌的人，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人接过纸，扫了一眼，起身打开桌后的一道门，抱出4个NB鞋盒子。骑手看也不看，装进塑料袋，出门骑上摩托就走。

    摩托车七拐八拐，在安福小区南门边上的一家快递摊门口停下来，阿冒脸上露出“齐活了”的满意表情，假鞋就已经变成了真鞋，快递寄出后，钱就到手了。

    第二夜：谁有空去看真鞋长什么样

    安福第二夜，为了买到一双最NB的NB鞋，我给自己想了一个身份。

    我是一家正规NB店的老板，来安福是从这买一批能在店里卖出去的鞋。我不在乎价，只在乎质量是否足够NB，让来我店里买正品的人，看不出来。

    我把这个身份告诉围上来的一群导购大姐时，几个人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为了争夺我这位不差钱的老板，明显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一阵难懂的方言过后，最先跟我打招呼的赖姐成了胜利者。

    赖姐告诉我，她在很多鞋厂有资源，“跟真的一样”。

    赖姐腰揣了4个手机，不时掏出一部拨电话：“在吗？带人来了啊！”她不屑于带我去那些底层鞋铺转悠：“你去那些店啦？肯定是第一次来！”

    她轻车熟路，带我刷开一栋居民楼的门禁，挤进电梯直奔顶层。

    就在这栋楼里，赖姐带我转了4家店。这些要价90到160块不等的NB鞋“都太假了，根本就没办法在我的正品店里摆出来”，至于假在哪，我也说不清。

    前后转了将近10家店，我还是不满意。

    赖姐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快到夜里12點时，一辆摩托车把我接到另一处居民小区。

    “给我看看你这儿质量最好的NB鞋吧？”我问老板，“放在正品鞋旁边，也看不出来是假货的那种，有吗？”

    老板哈哈大笑，朝着满屋堆放的鞋子一挥手，“我这的鞋就是让专柜的人看，也分不清真假！”

    他拿给我一双最顶级的鞋子，这是一双原价近2000块的美国原版“总统跑”，因是“奥巴马同款”而流行。老板说，全莆田只有他能拿到这样的货。

    这款鞋是安福第二夜里，我见到的最真的一双了，起码价钱上它最NB的，“最低240，不能再低了”。

    我还是摇头：“这双鞋是我在莆田见到的质量最好的，但还是不行！”

    我证明给老板看：鞋底太硬掰不弯，胶水味太重；走线不用心，到处都是线头，商标有点斜；颜色暗，红不够透亮，蓝又太闷。我一把扯下鞋垫扔给他：“这样的鞋垫穿三天就走形，怎么卖？”

    这回老板懵逼了，赖姐在旁边不住打圆场：“你看做正品的老板，就是懂得多！”

    我又补了一句：“你难道没有找真鞋对比过吗？”

    老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谁有空去看真鞋长什么样啊！”

    我最终还是拿走了这双鞋，没讲价。

    第三夜：阿冒们的产业链细分程度令人咋舌

    安福第3夜，当我把前一天买来的“总统跑”扔到老板们面前，告诉他们“我要买比这双质量更好的”时，所有人都懵逼了。

    这是一个得意与失望交织的夜晚，难道我在第2天就找到了莆田最NB的NB鞋吗？

    我又转了十几家店。一位板寸老板接过鞋子研究了将近10分钟，把鞋丢给我。“你去找昨晚卖你鞋的人，让他给你再拿一双一模一样的，”板寸老板甚至发起了毒誓，“他要是能拿出来，我一口一口把鞋子撕着吃了！”

    板寸老板点了根烟，招呼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为什么他拿不出来？因为这是一双样鞋！”

    在安福逛了3个晚上之后，面对老板们嘴里的行话，我已经被彻底绕晕了。A货、A+货、超A货，厂货、通货、真标货、爆真货……假鞋的分类方式让人听起来是如此的高档和随意。

    90块一双的鞋在一家店叫A货，在另一家店可能叫A+货、超A货。爆真货，指的是爆款真标货，而真标货，指的是那些和正品NB外观一模一样的鞋子。更多的鞋子打的是擦边球，商标元素都是N和B，组合方式却千差万别，有的字母连在一起，有的字母带花纹，有的字母中间多了个五角星，或是多了个三角。

    什么是“样鞋”呢？

    板寸老板言之凿凿：“工厂做鞋也要有样品来参考的对不对？样品从哪儿来？当然是买一双真鞋照着做咯！”他掀开鞋盒拿出鞋子，开始给我科普为什么这双鞋是实打实的真品。

    “你看这鞋底弹性多好，又软又弹，莆田鞋根本没有这么好的泡沫。你看这走线多密，莆田工厂哪会给你车这么细？你看这胶水涂得多匀，这胶都是欧标的，莆田用的胶连国标都达不到。你看这商标，夜里头是荧光的……”

    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鞋类制造就成了莆田的主要产业。80年代，台湾做锐步的鞋厂迁到莆田，产业化生产正式在这起步，莆田人开始为阿迪达斯、耐克等代工。

    如今，莆田鞋企数千家，每年生产运动鞋数亿双，年产值600多亿元。这里，年产值2000万以上的工厂才算“有规模”，直接从事鞋业的人有30多万，占了这座小城人口的近十分之一。

    板寸老板最早是耐克代工厂的技术工人，后来自己出来做。2007年，纽约警方从布鲁克林的两处仓库查获近30万双假耐克，甚至惊动了《纽约时报》。

    2008年，距离莆田市政府不足一公里远的安福小区，开始渐渐成为假名牌鞋的集散地，几年后改为电商城，繁华程度超过了市中心。

    安福房租越来越贵，想在这租房需要在房产中介加价排队。小区南边的马路边上，有莆田密度最大小吃一条街，酱爆鱿鱼摊的老板一天挣400多块。凌晨3点之后，安福周边的洗浴中心和按摩房会异常火爆。

    街边支小桌亮台灯的摊位，是专门卖手机和手机卡的。手机是60块一部的老人手机，只能收发短信打电话。再加20块，可以买一条专用的数据线，它可以不用拆卸手机电池，就从外边插上电话卡。

    电话卡更有门道，分北京、上海、深圳和香港。有的阿冒兜里揣着十几张电话卡，用哪里的，插哪里的。

    使用电话卡要和快递相互配合。安福小区东侧上百家快递一家挨一家，“上线”也分北京、上海、深圳、香港，甚至包括美国和东南亚。“咔咔咔”撕扯胶带纸的声音，一夜不绝。

    你从网上找香港代购，快递显示从香港发货，电话打过去也是香港的。你从网上找了家美国代购，快递也是从美国发货。事实上，它们全部来自安福。

    在物流配送区里，各家快递公司的售货员席地而坐，为了躲避打假，鞋贩们往往选择“异地发货”，甚至“美国发货”。

    在这里，阿冒们的产业链细分程度让人咋舌。几千家鞋厂造鞋，上万间门店成为中转站，数十万网军做微商开网店，下游产业链包括手机、电话卡、鞋盒、鞋带，商标、防伪码，甚至包括黏快递用的胶带和一头能写字一头能裁胶带的圆珠笔。

    有个段子在莆田人中口口相传：千万别小瞧那些在夜里拉着标有“处理鞋”字样大箱子乱窜的骑手们，他们白天可能开的是豪车，奔驰宝马路虎都不在话下。

    我很难分辨板寸老板是吐露真言，还是博取信任的另外一种套路。

    板寸老板说，别想在莆田买到更好的了。NB鞋款式多，配色更多，每开一套磨具，对鞋厂都是一大笔成本，所以，工厂不爱做最高仿的NB鞋。

    板寸老板劝我做阿迪、耐克，这两款鞋最成熟，莆田最好仿品要500一双，几可乱真。“10年前你们北方的阿迪耐克店都是莆田人开的，从正规流水上看卖不出几双。”

    在莆田，真和假，只是存在于字典里的形容词。“莆田货除了外观上和真鞋有差别，质量没任何问题，耐磨测试比真鞋还好。”

    在告别前，板寸老板讲出了一句诡辩似的理论：“我们仿阿迪耐克的，我们是仿品；阿迪耐克仿我们的，阿迪耐克就是仿品了。关键看你怎么比了，对不对靓仔？”

    第四夜：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是在鞋店碰到这对怯生生的小情侣的。在店门口犹豫了半分钟，男的才带头进来，俩人跟3天前的我一模一样，装模作样拿起每双鞋又掰又拧。

    此时的我，已经能和鞋店老板们闲坐着喝茶扯淡了。

    满大街拉人看货的大姐们，已经把一个操着北方口音的不差钱老板来找最NB的NB鞋的消息，告诉了每一个老板，以至于我刚从书包里掏出那双“总统跑”，就有人说：“知道你，我们家也没有更好的货。”

    小情侣来自江西，男的当兵转业，做微商的战友介绍他来安福看看，“这年头挣钱太不容易了”。

    安福挣钱就容易？朋友圈里的阿冒过的是典型的“美国时间”，每天中午12点接单，下午6点来不及吃饭就要整理单子，晚上骑摩托来拿货，凌晨3点才能把货拿全，之后还要拍鞋子实拍图，保证朋友圈微信群里的客户们能在第二天早晨醒来就刷屏收到自己的“爆真货”。

    可这并不能阻挡来自全国各地想做微商的人们，前仆后继来到莆田。目前通过线上销售的假鞋中，微商和QQ等渠道已占到6成以上。

    在微商们看来，买家们似乎也对真假心知肚明，有人在朋友圈里打出这样的广告：“年前舍不得买鞋的，年后熬不住往往还是买了，白白錯过年前装逼的机会。”

    带小情侣逛鞋店的第4晚，我发现自己又中了“套路”。那双被板寸老板鉴定为样品的“总统跑”，在一家鞋店存了几十双，整齐码在地板上只待发货，老板丝毫不在意我拿出自己的鞋进行比较。

    “你拿的多少钱？量大的话我可以更便宜。”老板头也不抬地说。

    4个晚上之后，我已经分不清这双总统跑究竟是真货，还是所有的真假都是“套路”。在摸了上百双莆田NB之后，穿在我脚上的那双从专卖店里买来的真货，甚至越看越像假货。

    在莆田，也没有地方能够让我找回对于真货的感觉。莆田最繁华的购物中心万达广场里的真品NB店，在一年半以前就已撤店，工作人员说，“应该是开不下去了吧”。